希兰度帮忒拉毕擦洗那些肮脏的衣物,这些亚麻织物上沾满灰尘与泥土,可想而知它们的穿戴者经历了多少苦役。

搓洗着上面的泥沙,冰凉的潭水让希兰度感到一丝丝内心平静,周围静悄悄的,间或传来几声水滴。

有些衣服上面绣着简单的符号和名字,天知道奴隶们从什么地方找来针线,一点一滴细致缝上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的符号和象征,以此来获得简单的内心慰藉,象征着他们对美好的原始追求。

当希兰度的手指抚过这些缝纹时,他能感到某种悲哀。

成千上万的奴隶填在这工程之中,就离他几百米远的地方,沉默而不为人知地工作着,鲜血和汗水无人知晓,更无人在乎。

就像他自己的努力奋斗一样,人们也许看到了战斗,但不知道那是他做的,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在这条道路上,希兰度又一次感到深沉的孤独。

忒拉毕经历得比希兰度还要多得多,他上了年纪,人生经历几次剧变,虽然衰老,显得却更加乐观和从容。

“这里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但我知道,你肯定心事重重。”

“我还有未尽之事要完成。”

希兰度颓丧地说,“但那些事看起来好遥远,远到我似乎不可能再去完成。”

“(笑)但我们现在手头就有很多能完成的事情。

把衣服洗干净,把它们带回去,找点吃的,休息一会,看看人和事情。”

忒拉毕轻松地说,“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当我们把目光投得太远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在脑海里绘制通往目标的路线,但实际上事情从来不可能完全按照那些路线发生,总是有变数,总是有打搅。

有的时候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因素,有的时候是因为外力的干扰。

但当我们老老实实脚踏的时候,实地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我应该平静下来。”

希兰度意识到忒拉毕说这些话的用意,“……

但我只担心太迟。”

“有些事没那么重要。”

忒拉毕将衣服拧干,放进桶里,“在我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很担心能不能按时返回临湖城,参加家人给我办的生日。

那时候我好着急,我已经那么老了,却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沿途问每家每户能不能载我一程,借我一艘小船……

我反复想象着他们会给我准备的礼物和蛋糕,想象着我唯一的孙子向我轻快地谈论年轻人的烦恼。

当然我错过了生日,等我回到城市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了。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一周后赫西俄王给我颁布了一枚谦逊的奖牌,我的妻子在授勋仪式上帮我补办了生日,比之前的还好无数倍,即便十二年过去了,我依然经常梦到那天……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您是对的。”

希兰度抚平自己的心绪,“事情不在于一时一刻。”

“你有收获,你不是一无所获。

你在这过程中磨砺了许多,变化了许多,当然,是往好的方向。

这就是事情至于臻美的方法。

在受挫中意识到困难、危险和经验教训,或者在无尽的一帆风顺中掉入隐藏的深渊。”

忒拉毕声音又轻又快,他在分享思想的时候既热情又愉悦。

“事情发展得太好也会有问题。”

希兰度喃喃道。

“很多人都渴望一下子成功,六岁的时候希望自己立刻获得大人那样的力气,十五岁的时候希望自己马上拥有自己的房子和家庭,二十七岁的时候希望自己成为城里受人敬重、事业有成的名人……

如果那真的实现,反而会是一场灾难。

他们会变得特别傲慢,目中无人,以为自己的成果来自于自己无可挑剔的天资和能力,从此拒绝接受别人的任何意见,变得刚愎自用,变得横行无忌。”

“我受的苦太多,让我意识到我并非完美无瑕。”

希兰度睁大眼。

“也不尽然,如果吃苦就能让人成功,那么人人都和佩龙的苦行者那样折腾自己就行了。

问题在于,要保持清醒,努力思考。

为什么主人们一直在迫使奴隶成天工作,是为了让他们的大脑和身体陷入疲惫……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希兰度和忒拉毕把衣服都放进桶里,他们往返程的方向走去。

三重塔的地下工地非常宽阔,奴隶们在努力营造足以支撑塔的坚固地基。

他们融化金属,将它们重新塑形,运来大量木材,对它们又切又削,将它们用一种人力机器运往高处,再施以建设。

到处都是敲打声、滚动声、叫骂声和叹气的动静。

大量奴隶们在监工的威迫下埋头于自己的工作,整座工地乱糟糟的,像一头巨大的喘息的野兽,不住地吞吃着食物,排出粪便,在这过程中往前跋涉,朝目的地迈出缓慢的步伐。

虽然又慢又迟钝,但它确实在往前走。

火焰明亮的高大火炬插在各个角落,将地下空洞照得明亮。

龙之国为了让三重塔的地面部分尽快展露在市民面前,提前完工了三塔的内阁和外墙,然而最重要的地基,却只用密密麻麻的简陋立柱来维持,勉强使用而已,只能坚持几个月,随后就必然轰然坍塌。

希兰度在地面上制造的混乱已经严重影响了地基本身的稳固性,岩洞顶上出现巨大的裂痕,一些柱子也出现大规模的变形,行将崩塌。

“龙之国的工匠很聪明,他们充分吸收了临湖国的技术。”

忒拉毕将装满衣服的桶放到岩壁一角,在那里还堆着许多其他衣服,希兰度顺手拿过一条围挡布,在腰间缠上,以此遮羞。

希兰度望着如火如荼的工地。

“喂,发什么呆,快去干活。”

邻近的一个工头看希兰度站在原地发呆,大叫一声。

“不好意思。”

希兰度点点头,“我去哪?”

“过来。”

工头见希兰度一脸呆样,粗暴地拉着他到一大堆原木边上,递给他一把锯子,“全部切成木板。”

希兰度看着这大约一抱宽的原木,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渺小的锯子,这才意识到苦役有多么繁重。

在监工的严厉督视下,他将锯子搭在原木上,横竖用力切割起来,反复拉扯锯子,将木板一寸一寸地往下剖出。

整根原木大约有十五丈左右长,希兰度低头闷声不响地工作,拼命拉锯直到满头是汗,也才不过锯出一丈长左右,而右臂已经隐隐酸痛。

他抹了把汗,抬起头,只见周围无数根原木,无数个奴隶都在以相同的姿势切拉原木,动作迟缓,眼神疲惫,已然消耗了极大体力。

但监工们却没有丝毫同情,兀自喝骂不止。

希兰度感到自己仿佛也成了这数千工人之一,没有自己的思考空间,只能拼命工作,为龙之国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增加更多的建筑材料。

他平稳地呼吸着,直到旁边响起一阵动静。

“过来看,更多的奴隶。”

从远处一群奴隶被推过来,他们的脖子上连接着绳索,后面人脖子上的绳子连接着前面人脖颈后面,如此一个接着一个,以极其屈辱的姿势进入地下,“二十六个人。”

“好啊,把他们交给我。”

一个监工走过去,“正缺人呢,今天又死了四个,我打死一个。

你们听到吗?

只要我想,就能抽死你们,老实点。”

他用鞭子在空中抽了一下,发出骇人的响声。

奴隶们被推到近前,监工的脚步声靠近他们。

“哟,还有个姑娘,让我看看。”

似乎是激烈的反抗,希兰度听到一阵反抗的动静。

“反了你!”

一声鞭子掠过空气,抽打在被缚者身上,她发出一声尖叫。

希兰度心头一震,他放下锯子,转过头去。

“喂!

你干什么呢!”

旁边负责检视锯木板的工头看到希兰度停下动作,有些发怒,扬鞭朝希兰度挥来。

希兰度转过头,在鞭子落身之前伸手将它拽住,然后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拉,工头脚下踩的砂土顿时滑动,他摔倒在地。

“哎哟!”

“你在干什么!”

周围有人注意到希兰度的动作,嚷嚷起来。

希兰度心跳加快,大踏步走向那些被新捕来的奴隶。

那受到责罚的女孩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皆是心喜。

“夏涅——”希兰度加快速度。

“所有人都过来!”

“这边有事发生!”

负责押运的士兵见状,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拔剑出鞘。

“你别过来!”

“你别找死啊!”

“你他妈干啥!”

之前向夏涅挥鞭的监工见到希兰度的满腔怒火,吓得浑身一缩,“别过来!

——别过来!”

希兰度一个箭步冲过去,迅速踹出一脚,踢在监工的腹部,把他生生踹倒在地。

低头注意到监工腰间的小刀,信手把它抽出,然后冲到夏涅身边,一刀割断绑住她脖子的绳索。

她赶紧把被捆的手腕伸出,希兰度也利落地几下割开。

“反了!”

“出大事了!

过来!”

叫嚷声在地下反复传递,如热锅炸裂,脚步声匆匆混乱。

希兰度搂住夏涅,冷眼看着这成千上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