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农历十一月这一天,京城之内,大殿之上,像平日一般,文官武将列站于两侧,朱由检端坐于上方,众人商谈着后金入关的得失,对于一些文官武将进行问责。
等到一番廷议过后,崇祯直直地看向站于一侧的张凤翼,沉声问道:“张尚书,鞑子入侵关内,让你们兵部论罪山西诸将的过错与责任,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是否有了明确的结论?”
“启禀皇上,微臣与兵部各位大人商议过后,经过一番查证和确认,致使皇太极祸乱山西大同府和宣府两地,使得朝廷失去先机,巡抚戴君恩、胡沾恩、焦源清失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未能及时发现皇太极入塞,总督张宗衡亦有‘不敢战’之罪,还有三镇总兵曹文诏、睦自强、张全昌也有‘畏战’之过,监视中官刘允中、刘文忠、王坤在鞑子攻城之时,更是不战而逃,未尽监军之责。”
张凤翼之言,在大殿里回**,句句就像一个铁锤一般,敲打着众官员的心脏,让他们震惊非常,话里不仅满含诛心之论,更是在扭曲事实。
然而,无人敢揭露其中的真相,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皇上对于鞑子极为敏感,宁杀过,不放过。更遑论,张凤翼不仅极为受皇上重视,更有内侍红人曹化淳的背后支持。
尤其是袁崇焕之事,更是历历在目,虽然过去了好几年,但依旧时刻提醒和警戒着众人。
崇祯端坐于上,俯视着众人,看到群臣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那极为“恭敬”的神色,几乎人人都是微微低头,莫敢直视,崇祯就格外享受这种属于帝王的至尊威严。
或许是后金已经撤出关内,京师之危退去,崇祯的心情已经没有了那么紧张,好了许多,张凤翼刚一说完,不疑有假,当即端着架子,威严的朗声说道:“既然如此,传朕的旨意下去,总督张宗衡、巡抚戴君恩三人个子樟树,并和三镇总兵曹文诏、睦自强和张全昌俱遣戍,监视中官刘允中、刘文中、王坤亦充净军。”
这一刻,听到这样的判决,早已习以为然的文官武将更加心寒了,一颗心正在渐渐变冷,为曹文诏等人鸣不平,但又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枪打出头鸟。
就在这时,给事中顾保国站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启禀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所有人都是一惊,难不成,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胆敢为那些人出头?一些心思玲珑的官员低眉信眼之间,偷偷瞄了一眼站于最前面的内阁首抚周延儒。
大神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最好的选择就是看着,不要轻易站队,表明立场。
“哦...顾爱卿,你还有什么事情吗?亦或是对朕的处理不满?”崇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怀揣着同样的想法,觉得顾保国是想为那些人求情或辩解什么。
“启禀皇上,微臣对刚刚的置疑并无异议。”顾保国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地身姿,声音拔高了几分,进一步地说道:“而是,皇上,微臣要参五省总督陈奇瑜,此人捏造事实,推卸责任,诬陷他人,皇上请看,这是陕西各地的官员送来的奏章,讲述当时的实际情况。”
说话之间,已经下来了一名太监,将顾保国手里的奏折接了过去,快步折了回去,将其转交于皇帝的手中。
这时,内阁首抚周延儒站了出来,一身从容不迫的气质在萦绕,崇祯浏览奏折之时,更是紧接着说道:“启奏皇上,根据陕西抚按傅永淳等人上报,五省总督陈奇瑜在车箱峡围困乱军之时,主张招抚,乱军并不是只有三万五千多人,单单是其中的乱匪头目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三人,就分别有两万一千三百余人、一万五百余人、九千一百余人。”
说到这里,周延儒话语一顿,身体紧绷,一股极为愤怒的气息迸发出来,弥漫在大殿里,影响着众人。
“皇上,窥一斑而知全貌,车箱峡围困的乱军绝不少于六七万人。如此之多的乱军,陈奇瑜却说只有三万五千余人,并只派五十多人押送,微臣实在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不会出事儿?”
“还有,皇上,陕西各地的官员纷纷来报,在乱军到达凤翔府宝鸡县之时,五十多名安抚官大多已被杀害,或是被割鼻削耳,或是被捆绑,置于路旁,随后才前往的宝鸡县城。”
“所以,并不存在宝鸡县知县杀降一说,应该是知县李嘉彦发现了一些端倪,看出了乱军再次复叛,阻其进入城中。而且,宝鸡县的守军并未与乱军发生冲突,这一点完全与陈琦所讲的不同。”
转瞬间,即便是有些人早已知道这些事情,大殿里还是为之哗然,同时心里也很清楚,两派这是彻底撕破了脸,终于打开了。
虽然崇祯的神色依旧如故,但心里却是掀起了惊天波浪,没想到陈奇瑜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这样欺骗自己,瞬间就有了抉择,但并未立即说出来,而是想继续看看,大殿里的群臣还会说些什么。
身为陈奇瑜的儿女亲家,张凤翼始终都是闭口不言,没有为其辩驳什么。有着狐狸一般的狡猾和老谋深算,张凤翼深深地知道,现在去为亲家说话,不仅灭不了火,反而会引火烧身。
周延儒刚一说,立即就有一个御史跳了出来,紧跟在他的后面,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更大。
“启禀皇上,关于此事,兵部尚书张凤翼有用人不当之责。而且,事情已经十分明显,乱军根本就是诈降。陈奇瑜谎报军情、捏造事实之时,兵部尚书张凤翼也未予以考证清楚,此乃失察之罪,有同流合污之嫌,还望圣上明鉴,予以严惩!”
朱由检的神色已经变了几变,神色阴翳的看了张凤翼一眼,这才缓缓沉声说道:“传朕旨意,立即将陈奇瑜削职查办捉拿到京城,接受审讯。至于兵部尚书张凤翼,念在恢复登州之功,功过相抵,暂不惩戒,如若再犯,定当严惩。”
霎时,众人流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意料的神色之时,不禁想起了刚刚被处分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然而,和张凤翼的处置结果却截然相反。
更何况,恢复登州之事,乃是诸将之劳,山东文官武将配合得当,怎么就成了张凤翼一人之功?
一念及此,一些官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负面情绪急剧增加,愈加对崇祯皇帝朱由检不满。那些武将愈发的心寒,为朝廷卖命,出生入死,却还不如一些善于奉承的钻营之人。
“谢主隆恩,微臣以后一定尽心竭力,认真处理兵部事务。”
随着张凤翼的一声跪拜高呼,周延儒用眼神制止了几个蠢蠢欲动的言官,不让他们再继续纠缠,转而躬身行礼,再次说道:“启禀皇上,陕西匪事愈演愈烈,其他地区刚被压下苗头的乱军有再起头的趋势,五省总督一职不易空缺太久,还望皇上早些择其良才,主持五省军务。”
“周大人,你说的不错,五省总督确实不能空缺下来。从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必须要有一个人居中协调,统筹五省军务,方能遏制乱军的嚣张气焰,予以有效镇压。”
回应之时,崇祯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微微点头点头,更是直直地看着周延儒,转而询问道:“周大人,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一番动作下来,周延儒等得就是这句话,按耐住心里的那份激动,不慌不忙的缓缓答道:“皇上,微臣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三边总督洪承畴,完全可以兼任五省总督。”
周延儒稍稍将语气放缓了一下,观察了一下朱由检的反应,看到对方并没有露出不快之色,没有任何的反对,当即进一步的继续说道:“洪承畴总督三边军务多年,无论是个人的经验和资历,还是在品级方面,都能胜任五省总督一职。”
“最为关键的是。洪承畴一直主张对乱军主张雷霆手段镇压,并卓有成效。如果不是乱军披有降军之名,大规模逃窜于各地,陕西也不会有如此局面。”
“不错,朕也有所耳闻,听陕西各地的言官上报,陕西的匪事已经得到了很大的遏制,渐渐得以平息,就连到处流窜的灾民也减少了许多,可见洪承畴在剿匪一事上,有很大的能力。”
朱由检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地赞叹几句,更是神色一收,当即颁发了旨意。
“自今日起,委任洪承畴五省总督一职,还兼任三边总督,并授以兵部尚书之衔,赐尚方宝剑,可以便宜行事,主持五省剿匪事宜。”
大殿里的众人震动了,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周延儒不仅是想要扳倒陈奇瑜,更是意图扶持洪承畴上去,从而削弱魏忠贤余党在朝廷的实力。
当然,众人最为震动的还是,一向不愿意官员掌握太多权力的皇上,这次居然放手了,不单单让洪承畴兼任五省总督,更是赐以尚方宝剑,授以兵部尚书之衔。
如此一来,极大地强化了洪承畴的权力,不再受兵部掣肘。
与此同时,张凤翼心里也很清楚,这不仅是皇上表示对洪承畴的隆恩与倚重,更是在敲打自己,想到这里,张凤翼就更加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异议了。
就在当天,关于大殿里的讨论内容,很快就传到了山西大同府,为曹文诏等人所知晓。
在曹文诏的住处,书房里,不仅有曹文诏叔侄两人,更有山西巡抚吴甡坐于一旁,曹变蛟义愤填膺的声音在书房里回**。
“大伯,皇上处事也太不公了,什么叫‘畏战之罪’?这段时日里,你浴血奋战,与鞑子厮杀,一次次负伤,挡住了皇太极南下的步伐,现在却落得个这样的罪名,侄儿不服!”
“变蛟,说什么呢?给我住嘴,为人之将,怎么可以妄议君王?”曹文诏连忙呵斥,阻止了曹变蛟后面之言,更是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吴甡,歉意的说道:“大人,还望海涵,变蛟年轻不懂,并无犯上之意。”
“哎...曹总兵,见外了。”吴甡连连摆手,看着气呼呼的曹变蛟,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满的异色,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曹总兵,莫说变蛟贤侄有意见,就是本官也很不满,除了那些担任监军的太监之外,哪一个官员武将不是坚守城池,与鞑子竭力厮杀?现在好不容易挡住了皇太极的攻势,使其不得不返回辽东,朝里的人却抹杀了这一切的功劳与努力,实在让人有些心寒。”
“哎...”曹文诏长叹一声,面露忧愁之色,沉声说道:“大人,说实话,末将并不在乎被贬斥戍边。如今之时,时局不稳,外有后金虎视眈眈,时常入侵关内,杀我子民,焚我城池;内有蜂拥而起的民乱,声势越来越大,镇压一波又起一波。可是,朝廷里的那些重臣还沉溺于彼此之间的恶斗与内讧,将江山社稷置于一旁。”
“曹将军,你所讲的,也正是本官所忧虑的,如果再不能肃清朝纲,如果君臣再不戮力而为,朝局要是再这样发展下去,形势将会越来越不妙,后果让人难以想象。”
吴甡感慨了两句,精神随之一振,直直地看着曹文诏的双眼,面露诚恳之色,认真地说道:“曹将军,你尽管放心,先在山西停留两天,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联合朝中的一些同僚,并上奏皇上,请求皇上将将军留在山西,助本官彻底镇压山西的乱军。”
“多谢大人美意,那末将就多停留两天,听候消息。”
在两人交谈之时,刚一说完,曹变蛟却语出惊人地说道:“大伯,吴大人,在我看来,要想镇压山西的乱军,稳定山西的局面,哪有那么简单?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必须要从百姓身上入手,稳住民心,才是上上之策。”
闻听此言,吴甡与曹文诏同时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彼此对视一眼,面露苦笑,无奈的连连摇头,后者更是无奈地说道:“变蛟,不只是你一个人这么认为,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提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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