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十二月初四,距离起义军再次造反,渡过黄河,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的时间。这一天下午,临近傍晚之时,天色将暗,河南府洛阳城内,巡抚衙门,后衙大厅之中,两名锦衣卫一身铠甲的站在那里,挎刀而立,好不威风。

一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充斥在每个角落里,让人觉得有一些压抑,压抑的使得大厅里的众人都快喘不过气来,唯有小心翼翼的凝神静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在锦衣卫的前方,位于正中央之处,一名太监正在宣读着圣旨,文武官员伏地而跪,莫敢抬头,极为恭敬地倾听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贼既渡河,豫境邻壤之地,俱宜严防奔突。秦、郧之地,准允各抚通著选调将士,扼要截剿,豫、晋抚、监,急督左良玉等合力追击,仍严饬道、府、州、县等官,鼓励乡兵,各自用力进行堵御。务刻期扫**,如再玩忽职守,贻误战事,必不轻贷!钦此......”

这一刻,大厅里静悄悄地,针落地的声音尤可闻,下跪的文臣武将之中,绝大多数人心里都窝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暗暗气愤不已,双手成拳,握得指关节都在泛白。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憋在心里,生着闷气,对自己发狠,却改变不了任何的事情。

刹那间,随着心态的转变,异样的气息开始弥漫在大厅里影响着众人,尽管许多人心里很是不甘,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属于武将的那种威风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即便是领头之人,身为河南巡抚的玄默,依旧跪在最前方,伏地不起,可见他的内心也无法保持平静,心里翻起了惊天骇浪,起伏不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圣旨的内容会如此?

此时,似乎是感同身受、理解众人的表现一般,宣旨的太监念完之后,收起圣旨,恭敬地将其捧在双手之间,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未催促众人,而是等了片刻之后,这才轻声地呼唤道:“玄大人,还是谢主隆恩...赶紧起来接旨吧,咱家不能在这里呆的太久,还要回京复旨呢。”

旋即,玄默带头站起,然而却依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仿佛瞬间被剥夺了精气神,掏干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无意识地站起,僵硬的接过圣旨,讷讷道:“谢主隆恩...”

说话之间,冲着宣旨的太监笑了笑,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投以感激之色。

这时,从玄默的身后突兀的走出两人,一脸的谄媚与讨好之笑,来到宣旨太监的身侧,躬身行礼,故意佝偻着背,分别伸出一只手,面露恭敬之色,异口同声地说道:“公公请,就由我们二人送您一程!”

两人不是他人,分别是左良玉与邓玘的监军,谢文举和孙茂霖。

在两名锦衣卫的跟随之下,众文官武将无人说什么,任由两人当哈巴狗,去拍马屁,脸上却是弥漫着淡淡的鄙夷之色,羞以与其为伍。

或许,这是众人的一种轻蔑态度,丝毫看不上这两个跳梁小丑,走了更好!

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太监走了之后,又有几名文官武将相继离去,步伐匆匆而有一些散乱,就像躲避扫把星一般,不敢在大厅里多停留那么一会儿,深怕沾染一丝晦气,跟着倒霉。

剩下之人,要么是玄默的心腹,要么就是同病相怜之人,或是意气相投者。

走了那么些人,没有了那些墙头草,对于留下来的人而言,隐隐间,气氛反而略微缓和了一些,没有那么凝重而紧张,众人的言语也就不再那么的顾忌。

“大人,这也太处事不公了,招降闯王等人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的揭过,居然没有追究那些招抚之人的责任,这也太不公平了!”

“是啊,试想当初的三边总督杨鹤,也是主张招抚之策。奈何,招抚的反贼再次造反,他却落得个牢狱之灾,被发配戍边。时过境迁,同样或相似的事情,结果更加的严重,这些人却这么轻松地逃过一难,真是没有天理可言。”

“哎...没办法,这年头想要当官发财,靠的不是多么英勇善战,而是有一个好靠山。谁让咱们没有那个好命呢?哎......”

......

众人发着牢骚,郁闷的倒着肚子里的苦水,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身体被掏空,失去了支撑自己的信念,变成了一个个深闺怨妇,发泄对时局的不满,抱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立功者,被斥责;碌碌无为之人,靠着巴结,反而步步高升!

这一刻,众人的心里不禁仰天长叹,大声疾呼:“这个世道怎么了?当兵吃粮...当兵吃粮,现在当兵的吃不上粮,没有饷银,还要饿着肚子去打仗,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渐渐地,一股怨念开始滋生,又深埋于那些武将的内心深处,隐藏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股怨念要么被抚平,要么日趋膨胀,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从而结出恶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下来,大厅里已然掌灯,众人已经恢复了平静,暂时压住了心里的愤懑与怨念,分坐于两侧,但情绪依旧不高,落寞的样子。

玄默正坐于上方,黄色的圣旨安静地躺在茶几上,声音如潺潺流水,平静而理性的讲述着局势。

“各位,根据陕西那边传来的消息,乱贼不仅攻占了山阳、镇安、商南,雒南也已经沦陷,乱军直逼陕西首府西安。总督洪承畴相继从郃阳与韩城调兵,暂时挡住了乱贼的攻势。”

除了武将之外,文官都是一惊,没想到局势变化的这么快,恶化到了这种程度,这还不到十天的时间啊~!

然而,玄默的讲话还未停止,一个接一个爆炸性的坏消息相继抛出,让人心里翻着一个又一个的个,惊魂未定,只觉得胆战心惊,后背直冒冷汗,愈发的不安起来,武将的表现要淡然、从容的多。

“而且,逃回陕西的只是乱匪中的一部分,还有两路依旧在河南。就在日前,反贼头目高迎祥、李自成等人占领了内乡。更是趁着登州与浙川兵力防守虚弱之时,将其一举攻破,作为了巢穴。”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的小股反贼流窜在河南府西部,以及汝州境内,声势越来越大。而且,在河南腹地的几个州府县城,也有骚乱频频发生,有灾民抢劫官府的粮仓,杀死乡绅地主,声势也不容小觑。”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凝重无比,心情跌落到谷底,汤九州站了出来,沉声说道:“大人,一定要将乱贼的这股势头挡住啊。一旦乱军进入了河南的腹地,开封府、汝宁府和南阳府中东部,地处平原一带,灾情十分严重的区域,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与当地的乱民会合在一起,咱们可就很难与乱匪抗衡了。”

作为四川人,曾经路过河南,足记几乎经过了河南的各个州府,邓玘对河南的情况要了解得多,所听所见两者相互验证之下,心里也是十分的沉重,听得频频点头,紧接着附和道:“是啊,大人,必须尽快扼住乱军的这股势头。”

“河南大部分地区都是平原,从崇祯三年开始,一直都是干旱少雨,连续四年,田里几乎都是颗粒无收,秋既无收,麦又难种。野无青草,十室九空。其中,又以百姓的遭灾最为严重。”

“在河南的重灾区域,千里赤地,有升斗米值银五钱者,有工作一日不得升米者,有采集草根树叶充饥者,有夫弃其妻、母弃其子者,有卖一子女不足数餐者,有自缢空林、甘填沟渠者,有饿死路侧者...”

邓玘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了,神情有一些动容,带有哽咽之意,双眼朦胧,有一些发红。

此刻,即便不用邓玘讲下去,众人也知道后面的内容。

虽然没有见到过饥民千里的场景,但也听说过一些传闻,再加上亲眼过的人吃人的现象,感觉惊悚的同时,内心有一些凄凉,天下如此,难怪战乱不断,乱军四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外如此。

在这偌大的洛阳城内,福王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仅封地一项,就有良田两万顷,即便再如何的干旱少雨,福王田地里的庄稼也不会减产收多少。

更不用说盐引、茶税等这方面的收入,福王家资至少在金百万计!

一想到这些,诸将只觉得心寒!

当诸多藩王顿顿酒肉、生活糜烂、无忧之时,家资更有百万,仓谷无数,他们这些人去在血雨里摸爬滚打,与敌人厮杀、战斗,为大明王朝流血牺牲,却还要粮饷而发愁,经常饿肚子。

当然,众人也清楚地知道,邓玘之所以将河南的旱灾、蝗灾讲出,说得有多么的严重,河南的百姓有多么的民不聊生,不是让他们心生感慨和怨恨的,而是在提醒众人,河南的形势有多么严峻。

时不我待,必须尽快付诸行动,杀住乱军的威风。

现在的河南,就像一堆干柴,只需那么一个火星子,就能将瞬间其引燃,并迅速蔓延,形成星火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

何况,乱军不是火星子那么简单,而是熊熊的烈火。

一旦乱军进入河南的腹地,平原区域,重灾区,将会彻底引爆整个河南,使得河南到处都是暴动的灾民,从而波及到周围的地区,结果将会让人难以想象,觉得头皮发麻。

就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每一个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都极为紧张起来,就连呼吸都一些急促,一时又苦无良策,没有了目光,只能将不安的目光投向玄默,露出期待之色。

最终,玄默还是一咬牙,有了决定。

“不管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集中优势兵力,削弱乱军的势头,暂时稳住或减缓乱军的攻势,从而以时间换空间,静待时局转变。最起码,也要做到最为基本的一点,绝不能让其蔓延到河南的腹地。”

玄默说这些之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众人,随即又下达一系列的命令。

“左良玉,从明天开始,撤回你的全部兵力,弃守卢氏与永宁等地,留下城防营即可。将防守的重点放在嵩县一带,与邓玘、李卑进行协防,同时围剿汝州的乱军。”

“稳定汝州的局势之后,立即赶赴南阳府。即便是不能剿灭李自成等人,如果实在夺不回内乡、登州和淅川,那就在南阳府中部布防,进行严防死守,不能让乱军进入河南腹地。”

“那...大人,如果高迎祥等匪盗头目向南逃窜,攻打湖广等地的话,我们要不要支援?”

就在玄默迟疑不定之时,还没有回复,左良玉又进一步地说道:“大人,以湖广等地的兵力来看,一旦乱军向南逃窜,进入湖广。以那么一点兵力,郧阳巡抚蒋允仪根本就守不住上津、郧西等地,乱军将会如入无人之地,无人可挡,兵犯湖广。。”

尽管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做出了一些最为稳妥而正确的决断,玄默的神情依旧是凝重无比,阴沉的可怕,意味深长地幽幽说道:“左总兵,我是河南巡抚,而不是湖广巡抚。一旦乱军进入湖广,攻打郧阳、荆襄等地。如果郧阳巡抚挡不住,还有湖广巡抚唐晖。”

冰冷的话语,使得左良玉心里一惊,连忙说道:“大人,末将明白了,湖广之势,不是咱们的管理范围。”

说话之间,左良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操心过头了,先不说现在已经是自顾不暇,被河南的乱军搞得焦头烂额,兵力已经严重不足,只能捡重点区域进行防御。

就算是兵力充足,能够帮到湖广随时面临的危险,但也只能望洋兴叹,作壁上观!

凡是跨省份作战,部队进入其他地区,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如果没有兵部的授权,那和作死没有分别。

一念及此,左良玉感觉到自己已经出了一丝冷汗,自责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愚不可及的话语,不禁有一些心虚的偷看了玄默一眼,对方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左良玉的声音刚落,玄默露出思索之色,似乎想通了什么,突兀的自顾自一点头,沉声说道:“虽然咱们管不了湖广之事,也帮不是什么忙,既然已经提前有了这样的判断,还是要向郧阳巡抚蒋允仪和湖广巡抚唐晖打一个招呼。否则,一旦日后碰面,同僚之间总会有一些不快。”

“大人说的是。”李卑附和了一句,进而又说道:“兹事体大,非一地所能办到的。若是仅靠一省,根本就无法彻底剿灭乱匪。”

“是啊,李将军,你说的不错。”玄默若有所思的回应了一句,转而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喃喃地说道:“如果朝廷能够新设一个五省总督,统筹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和四川的军务,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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