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湖,时间还早,先去房间休息。陆浩问服务台要房卡,服务员告诉了房号,说问局长已在房间了。黎明笑笑,说:“老文肯定在房间洗澡。”
文广武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省厅有人下来,文广武就早早地开了房间,自己先在里头洗个澡,再坐下来等候客人。市里好几位领导说过他:客人都没进门,你就把洗漱间弄得湿淋淋的!文广武却说,省厅领导都是他老朋友,很随便的。他原先还在里头抽烟,客人一进门,烟臭味就扑面而来。他如今好歹不抽烟了,澡却照常在里头洗。
果然,陆浩还没敲门,就听得里头哗哗地响。服务员认得陆浩,忙过来开了门。见**堆着文广武脱下来的衣服,陆浩有些不好意思。黎明却说:“没关系的,老文我们太了解了。”
文广武在里头听见声响,喊道:“黎明局长吗?请坐请坐,我马上出来!”
他说是马上出来,却哗啦哗啦了老半天。老同学之间本来话题很多,可听着洗漱间的流水声,陆浩却得无话找话。他脖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干脆取下领带塞进包里。黎明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宾,何必弄得西装革履的。陆浩就自嘲,说市里的领导,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样惯了。黎明说自己在东湖没资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随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门开了,文广武伸出头来问:“没有女士吧?”没听到回答,文广武穿着三角短裤,蹑脚跑了出来。
陆浩笑道:“洗这么久,你是杀猪啊!”东湖人说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说他杀猪。杀猪要脱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文广武笑笑,说:“我这几个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听他一语双关,陆浩佯作生气,说:“老文你莫扯淡!”说着就去了门口,喊服务员收拾洗漱间。
黎明讲客气,只道:“没事的。”
文广武又借题发挥,笑道:“陆秘书长,省厅领导不怕我脏,市里领导嫌我臭狗屎。”
服务员恭恭敬敬说声打扰了,进屋打扫洗漱间。陆浩说:“老文你莫开玩笑了。黎局长很关心你,专门赶来看看。你受委屈了。”
黎明说:“我知道之后,不便说什么,却一直关注。老文这个人,我了解他。”
文广武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您两位,年纪都比我轻,但都是我的领导,我很尊重你们。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陆浩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过,忙说:“老文,有些话我们不要说。情况都清楚了,这就行了。话说回来,党员干部,尤其是担负领导职务的干部,接受组织调查,也有这个义务。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高兴。我承认这是官话,但摆到桌面上讲,还就是这个道理。”
文广武说:“陆秘书长,你我了解。你随便怎么讲,我都没有意见!”
黎明也帮着陆浩做工作:“文局长,不管怎么讲,我们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关你进去
,只怕就出不来了。现在还是讲实事求是,还是讲依法办事。”
文广武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强忍心头的疼痛。听着黎明说完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我在里头,你说不怕吗?也怕。我怕什么?我是后怕。我有机会受贿吗?有!我缺钱用吗?缺!我想钱吗?也想!我不是说自己如何廉洁,如何高尚。我是胆小。别人贪污没有事,那是别人的运气好。我要是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没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说明我运气是不好嘛!”
陆浩拍拍文广武的手,说:“广武兄,你怕得好!世间多个怕字,会少很多罪孽。常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菩萨高于凡人,就是他明了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拿我们凡人的话讲,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门倡导的一种可贵品质。”
文广武笑了起来,说:“陆秘书长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高大起来了,心里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栽下,只是侥幸哩。”
“你们陆秘书长脑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么叫智囊呢?”黎明也笑了,“陆浩你学文出身,却是五花八门都讲得出道道。老文,你们陆秘书长是我们同学中间文才最好的。”
陆浩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学文的,却成了农业局长。”黎明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农业厅。他先是极不满意,埋怨专业不对口。可他干了几年,发表了不少官场方面的论文。经过,就做到了农业厅长。
陆浩肚子里还有些话,怕说出来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厅那幅画。那画并没有题目,他想若要有个题目,应该叫做《怕》。他是刚才悟到的,也许正是那幅里的禅机?佛门正是教人怕!心头有个怕字,便会敬畏常住。
听得敲门声,猜到是钱文华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钱文华,还有高思远和潘祥福。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气。钱文华直话直说:“广武同志,组织上接到举报,肯定要查查。我俩要是换个位置,你也会查我的。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欣慰。今天,我同高思远同志、陆浩同志,专门请来了黎局长,陪你吃个饭。”
“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他们俩另外有接待,就不参加了。”高思远说。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文局长,得罪了!”潘祥福笑道。
文广武说:“潘书记,我当时真的很恨你。平时熟人熟面的,你干吗那么凶?你非得把我关几年,你才高兴?”
潘祥福脸红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说:“我今天就是专门听你骂来的。”
“文局长,你们钱书记、高市长经常同我说起你,他们对你一向很关心。”黎明出来打圆场,他这话是现编的,却谁都愿意认账。
文广武也不想给脸不要脸,场面上的客气话免不了说了。陆浩见他没那么犟,也就暗暗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吃饭。见文广武去洗漱间取了脏衣服出来,钱文华笑道:“老文就是有个性!我批评过你,你还是要在客
人房间洗澡。”
文广武也笑笑,说:“我是大事听领导的,小事听自己的。”
黎明笑道:“各市农业局长中,我最喜欢文局长的性格。”
进了餐厅包厢,钱文华请黎明坐他右手边,要文广武坐他左手边。文广武死也不肯,说这个位置是高市长坐的。高思远硬拉着文广武,一定要他坐下。文广武哪里肯坐,两人僵持不下。钱文华说:“广武,说明白了,今天就是请你吃饭。要不是黎局长来了,你得坐我右手边。你就不要讲客气了。”
黎明说:“文局长,你听钱书记安排。”
文广武这才坐下,仍是局促不安。一顿饭下来,只是找各种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文广武,再是文广武回敬各位。文广武酒量并不大,两轮刚完舌头就大了。他端着杯子,结结巴巴敬了钱文华,然后说:“钱……书记,我现在有个请求。”
钱文华怕他有非分之请,谨慎地说:“高市长、黎局长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文广武说:“请免去我的局长职务!”
钱文华听了,松了口气,说:“广武同志,你对我仍然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气。”
文广武醉醺醺地摇着脑袋,那脑袋软软的像橡皮做的。他这么摇了半天橡皮脑袋,说:“我不是出气。我在农业局不会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钱,大家都得不到钱。不知道各位记得《红楼梦》里的故事吗?贾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两袖清风,跟在背后的喽都捞不着好处,全都跑……跑光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
钱文华笑笑,说:“广武看书好记性啊。老问,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干部的总体水平看低了。干部队伍不是一团漆黑。就拿你们农业局来说,有问题也就是徐虎他们三个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文广武结巴着。
陆浩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便说:“酒我看差不多,吃点主食吧。文局长,你先吃点水果?”
文广武挥手一笑,说:“放心,我醉了,心里明白。如果按立案标准,没几个干净干部,统统法办!统统法办!我心里清……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千块钱的事,我装糊涂算了。没想到他们几万几万的要钱!农业局只有我文某一个人经得起调查。你们几位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文广武果然越说越难听了。他说到你们几个人,抬手满桌划了个圈。他这么一比划,感觉在座几个人,就像一把稻草,紧紧捆在一起了。只需划一根火柴,这捆稻草立马就成灰烬。黎明想打破尴尬,开起了玩笑:“我建议干脆请老文当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文广武哈哈一笑,“没用的,没用的!市委书记有问题、市长有问题,市纪委敢查吗?潘书记,你自己说,你敢查吗?”
潘祥福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嘿嘿地笑。钱文华自嘲道:“我有问题,不要老潘来查,就请你老文来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