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高慢条斯理地把那杯酒喝了,边添酒边说:“对,谈到了李俊海,他说,李俊海的眼里根本没有你,李俊海曾经亲口说过,将来蝴蝶会被他压在下面的,他才是真正的老大……别笑,我相信李杂碎说得出来这样的话。你还记得以前他到处嚷嚷‘没有我李俊海在里面申诉,蝴蝶到现在还在里面蹲着’这句话?那天他说的话比这个还他妈难听,当然了,传话嘛,也不一定准确,但我相信有百分之八十的准确率。为什么?因为人家朱胜利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凭什么胡说八道?知道李俊海到处散布什么言论?他说,那天要不是他先发现蝴蝶躺在车轮子底下,蝴蝶早没命了,关键时刻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抢救、陪床,全是他李俊海一个人忙碌。甚至连我都骂了,说我是个缩头乌龟,蝴蝶都快要死了,金高也不露个面儿,我操,我还得知道嘛,我哪儿知道你被人捅了?等我知道了,你早活过来了……”

“别说了大金,我心里有数了。”胸口开始堵起来了,难道我把李俊海拢到身边又错了?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些,跟个老婆似的玩舌头很没意思,可我真不想看着你吃亏。”

“这些话别对外人说,影响不好,不管怎么说,李俊海确实救过我,包括他独身闯进孙朝阳家的那次。”

“那有什么?看见你要死了,不管,那还是人嘛!孙朝阳那次我也不佩服他,还不知道他背后是怎么捣鼓的呢。”

“大金,看人要多看他好的一面,尤其是对待那些多年的老弟兄。”

“得,我不说了……”金高闷闷地喝了一口酒,“你回去告诉他啊,再去我那里当心我踹他。”

我不说话了,眼睛涩得厉害,转动一下就像砂轮在砬着。我眯起眼睛看着浅兰色的窗帘,感觉眼睛舒服了一点儿。窗帘的颜色跟薄雾中的大海有些类似,风一吹,窗帘就晃,窗帘上绣着的图案也随之变化,像海面上飞翔的海鸥。这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芳子,记得当初我刚出院的时候住在刘三家,刘三家的窗口正冲着大海。我经常和芳子一起站在窗前看那无垠的海面,风吹过的时候,海面上会飘起雾一般的水气,那些迎风飞翔的海鸥就在这样的雾气里上下翻飞,叫声是那样的清晰,很尖利,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刺耳,软绵绵地往耳朵里面钻。看着大海,我的心胸就变得无比宽阔,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仇人,宽恕之心是那么的强烈。芳子把脑袋附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我使劲甩了一下头,脑子随之清醒了许多,站起来一把拉开了窗帘,看着白茫茫的大海说:“啊,人生。”

金高把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喷了个满天飞:“我操啊,林武的三字诗来了!”

我没有回头,继续朗诵:“啊,人生!啊……”我一下子呆住了,停车场上并肩走来了三个人。

我一把拉上了窗帘:“大金,赶快坐好,拿出大哥的派头来,常青和天顺押着长法来了。”

金高把手里的那杯酒喝了,放下酒杯用手摸了一把脸,一呲牙,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脸色铁青,目光阴沉。好嘛,这厮猛地一看跟电影里的土匪头子一个德行。我冲他一竖大拇指,闪到窗帘后面,用一根指头将窗帘拨开一条缝,眯着眼睛看外面。常青和天顺面无表情,一边一个把长法夹在中间,疾步往酒店里走。长法走得轻飘飘的,脚底下好象踩着一只滑板,但他的表情很沉稳,甚至带了一丝怒气。常青这是怎么想的呢?怎么直接把人给带来了?

看着他们进了大门,我坐了回来,悠然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听见常青在说,见了远哥规矩点儿,没有礼貌我直接当着他的面干你。

门被敲了两下,我沉着嗓子喊了一声进来,长相如大猩猩的长法一个趔趄被推了进来。

没等长法跟我打招呼,我忽地站起来,绕过桌子向他伸出了手嗡,法哥亲自来了?”

长法有些不知所措,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连忙握住了我的手:“远哥,你在这里等我?”

“咳,什么远哥?”我拉他坐到身边,淡然一笑,“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论过了吗?你大,我应该喊你哥。”

“都一样……”长法心有顾忌地瞄了常青一眼,“常青现在跟着你玩儿啊。”

“别这么说,我杨远没那么多规矩,大家一起混饭吃,不牵扯谁跟着谁的意思,呵呵。”

“金哥也在这里?”长法这才看见金高坐在他的对面,想站起来,金高一把按下了他,轻轻一笑。

我转头对金高说:“你陪法哥先聊一会儿,我跟常青说个事儿,”冲常青一使眼色,“出来一下。”

常青推开门,把我让出去,对天顺说:“顺子你在这里看着老法,他敢对金哥歪歪,直接‘喷’他。”

我回去边关门边笑道:“这是什么话?顺子,给你法哥添酒。”

“怎么搞的?”一带上门,我就急急地问常青,“怎么把他直接架来了?”

“关门挤了蛋子,赶巧了,”常青把我往旁边拉了拉,嘿嘿笑着,“我真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威力。”

“怎么回事儿?不会是他一看见你就跟着你来了吧?”我很纳闷。

“差不多啊,长法是干什么的?人家大小也是个老江湖了,场面上‘铺撒’的好看啊,哈哈。”

常青说,他去找到天顺以后,把情况对天顺一说,天顺立马找出了两条枪,小杰曾经用过的那把猎枪里面压满了子弹,常青拿着,天顺自己拿了一把手枪。怕长法走了,两个人一刻不敢耽搁,打了个车就去了长兴酒楼。长法也算是个知名人士,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他在哪个房间。常青让天顺在大厅里等着,万一有什么动静直接冲进去帮忙,他自己就撸一下枪管进了长法的房间。长法他们还在昏天黑地的喝着,常青就站在门口亮出了猎枪。长法的一个伙计好象是喝大了,一看不好,喊一声“常青来了,大家上了啊”,一酒瓶子摔了过来。常青一歪头,冲天棚就是一枪,那帮人全趴下了,房间里一点儿声音没有。一个服务员想进来看个究竟,直接被冲上来的天顺推了进去,然后天顺就站在门口对赶过来的保安说,法哥他们喝大了,摔了几个酒瓶子,没事儿,把他们糊弄走了。长法不愧是个老江湖,从地下爬起来,惮着一身的菜汤冲大家压了压手说,兄弟们别紧张,这肯定是误会了,你们继续喝你们的酒,我跟青哥出去谈谈。说着就要拉常青出去,常青摸了摸他的身上,没带家伙,就让天顺先押着他在门口等着。刚想对大家说几句威胁的话,那帮小蚂蚁就全跪下了,有几个跪都跪不起来,他们一齐喊,青哥,饶了我们吧,千万别开枪啊。

“我就走过去,挨个脑袋上给了他们一枪托,大笑着走了,哈哈,这帮土鳖。”

“你没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让他们有点儿数?”

“告诉了,走到门口我回头对土鳖们说,就他妈你们这些逼样儿还想跟蝴蝶约仗?”

“然后就走了?”我觉得这样很好,再多了就画蛇添足了。

“走了,不走我怕警察闻着味儿来了,”常青还在笑,“你猜他们在后面说什么?”

“说什么?”我也轻松地笑了他们说感谢青大侠不杀之恩呗。”

“哈哈,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那帮土鳖说,青哥,让长法结帐啊,我们都没带钱,哈哈哈!”

操,一群标准的街头“污烂”!我不禁皱紧了眉头,这帮乌合之众我是坚决不可能让他们深人到我的圈子里面来的,将来利用他们去吓唬类似老许这样的想跟我玩儿“离格愣”的人,倒是很对他们的路子。老许这小子早就应该给他点颜色看了,以前他曾经这样涮过我一把,因为那时候我对冷藏行业—窍不通,不敢得罪他,就忍了,可是这小子觉得我好说话,经常这样糊弄我,这不,又他妈来了,正好,这个任务就交给这帮土鳖去办吧,折腾完了他,还让他给我送货,价格就不一定是原来的那个价格了。还有老钱这个土财主,整天在我面前哭穷,欠我三万多了……嘿嘿,你们都等着吧,不把你们折腾出尿来,我杨远是你们的孙子。常青见我冷冷地笑,也跟着笑了:“远哥,我这么办还可以吧?歪打正着啊,这样反倒利索了,一会儿单等着你跟金哥舌战他就行了,论脑子,他不是你们的对手。他现在这种状况很不好受,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骑虎难下?不是这个意思,反正就是那什么……他得装,我了解这种‘污烂’的心理,心里害怕得要命,面子上还得装,想起来了,这个成语叫色厉内什么东西,就是一个字,装,哈哈。”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不用你说,我有办法掂对他,你下楼以后呢?”

常青哧了一下鼻子:“那就简单了,他几乎尿了裤子,还在装呢,他说,常青,你这么干没什么意思吧?”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里面砰地响了一下,好象是酒瓶子砸在脑袋上的声音。

我拉开常青,一把推开了门,金高坐在那里,用一个酒瓶子茬指着长法:“再他妈跟我装?”

我带上了门:“常青,继续说。”

常青接着说:“我没理他,出门打了一个车就把他塞了进去,在车上,他问我这是要去哪里?我说你不是说要跟蝴蝶在后海火拼吗?这就拉你去后海。长法说,我说的是明天晚上啊,现在去是不是早点儿了?天顺抽了他一巴掌,天顺说,你他妈脑子进尿了?你看看这像是拉你去火拼的吗?长法还在装,他说,我不怕,你们人再多我也不怕,大不了一死。我说,这就是要让你去死呀,我要把你的身上绑上石头,沉到海里。司机吓得车都不会开了,这小子还在嘴硬,他说,那就死吧,人的命天注定……操他娘的,二十好几的人,白他妈活了,这种动物连我都没大见着呢。”

“进屋坐着你少说话,我知道应该怎么对付他了。”我拍了拍常青的胳膊。

“我有数,大哥在场,怎么当小弟我懂,哈哈。”常青随手推开了门。

“蝴蝶,我改主意了,”金高忽地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瓶子茬啪地摔在地下,“不跟他叨叨了,直接杀了他!”

“哪能呢?”我知道金高是在“演花”,冲他一挤眼,“江湖上友情为重啊,呵呵。”

天顺插了一句话:“我赞成金哥的意见,这种杂碎应该直接杀了他,反正来的时候又没人看见。”

长法横着脖子冷眼看着墙角,一言不发。我站在他身后摸着他的肩膀说:“法哥,怎么不说话?”

长法一歪肩膀,滑开我的手,闷声道:“你猛,你敢杀人了,佩服,佩服。”

我绕过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对天顺说:“你真是没有礼貌,法哥比我年纪都大,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这小子太放肆了,”天顺猛地煽了长法的脖颈一下,“你问他,他刚才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也不能杀人啊,”我瞪了天顺一眼,语气暧昧地嘟嚷道,“人生是美好的,哪能说死就死呢?”

“顺子,给你远哥倒上酒,”金高说,“蝴蝶,你不想知道这个混蛋刚才说过什么?”

我还真不想听,肯定是些给自己壮胆的话,那有什么?当初我被孙朝阳控制起来的时候还不是一样?逮什么豪言壮语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要能活着出去,我理解。可是眼前的这个长法跟我当初好象还不太一样,他明显的没有我当初的那种灼人的气势,没有底气还想装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一看就是在装,而且装的档次很低下。我不禁有些可怜他,这种态势还不如当年我抓到黄胡子,黄胡子的表现呢,人家黄胡子很实在,直接求饶,免了皮肉之苦。

我冲金高摆了摆手:“不用说,法哥是条硬汉子,我想先跟他研究研究有关人生的话题,其他的先一放。”

长法疑惑地看看我,又看了看一脸怒气的金高:“二位,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有话直接说嘛。”

好家伙,这好汉装的,带出匪气来了。我想笑又没笑得出来,正色道:“法哥对毛泽东选集有研究吗?”

长法彻底“晕罐儿”了,脑袋在脖子上像是一只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嗖嗖地转:“什么意思?”

我拿起他的酒杯给他放到嘴边,用我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毛主席的很多理论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学习啊。”

长法似乎觉察到我在拿他取乐,猛地把酒杯敦在桌子上:“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少他妈来这套虚的!”

我挥手制止了要拿枪顶长法脑袋的天顺,把酒喝了,嘿嘿一笑:“法哥怎么说上火就上火呢?”

长法忿忿地把脖子一横,摆了个挨刀的姿势:“来吧,让你兄弟杀了我。”

我顺手摸了他的脖子一把:“哈哈,你这是何苦呢?我凭什么杀你?你跟我有仇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好了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咱们干一仗的,你来不来的就先把我抓……不是,我来不来的就跟着常青他们来见你了,”长法的脑子有些乱,话说得语无伦次,“我这么做可以了吧?咱们都在社会上闯**,多少得遵守点儿江湖规矩吧?你答应我,说明天晚上咱们争个高下,可是转脸就变,你说你这么办就不怕别人笑话?刚才金高说我说话不好,我说什么了?我没说错,我就是说你不是我的对手,论单挑我不怕你,论人手我也不怕你,还论什么?论钱?我也不是没有钱!大不了咱们滚战滚战,谁怕谁?我还不是在这里跟你吹,我长法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除了孙朝阳我还没怕过谁呢,说实话,连孙朝阳见了我都弟弟长弟弟短的呢,我会怕你?有胆量咱们照规矩来,你放我回去,明天晚上咱们见分晓,”见我捏着嘴巴在控制笑,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不要拿这种表情来看我,我说错了吗?你可以打听打听我长法当年在港上是个什么人物,咱讲义气,讲江湖规矩,不像你,动不动就绑人。”

“法哥,你这话说的不对,我绑你了吗?刚才你还说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呢。”

“对,是我自己愿意来的,要不就凭常青拿条破五连发就想绑我?笑话嘛。”

“我操,”金高彻底忍不住了,扭回头哗地喷了一口酒,“服了服了,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啦!”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我就这样了,有本事别让我出去,就在这里杀了我。”

天顺跳过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仰到天上,厉声说:“你以为我不敢是吧?”

长法的两条胳膊搭拉在下面,风吹柳条似的晃悠着:“来吧,开枪吧,叫喊一声不算男人。”

天顺瞟我一眼,我摇了摇头,做了个打人的表情,起身道:“法哥,我上趟厕所,天顺,不许毛愣啊。”

长法似乎明白了接下来他将面临什么,惊恐地把脑袋转向了我:“蝴蝶……快回来啊。”

我边往外走边拍了拍他的脸:“上大便,时间会长一点儿,别怕,我兄弟很听我的话,他不会打你的。”

刚带上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嘭嘭的声音,很杂乱,好象很多人在踢球的样子。

我走到楼梯口点了一根烟,茫然地看着远方白茫茫的大海,脑子仿佛空了。海面上的风很大,风中的海鸥像纸片一样上下翻飞,海浪溅起的水气不时将它们包围,大海好象是在涨潮,排排巨浪滚滚向前。我能看到巨浪冲击大坝蹿到半空的情景,壮观极了,可是我听不见声音,于是这样的场景就变得很安详,好象是在一场无声电影里面。一个领班模样的服务员站在我的身边轻声说:“这位先生,能不能让你们的房间里安静一些?别的客人提出意见来了。”

我冲他笑笑:“给你添麻烦了,都喝醉了……我这就去劝劝他们,我保证—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把烟头弹到墙角,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推开了门,长法抱着脑袋蹲在一个角落里。

我故做惊讶地哎哟了一声:“发生了什么?怎么我刚刚出去了一会儿你们就欺负法哥了?”

金高哈哈大笑:“不是欺负,这叫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让他知道,吹牛逼也是需要照章纳税的。”

“蝴蝶,”长法的脸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估计他们是打的他的肚子,“你够狠的啊……”

“唉,又误会我了不是?"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直打坠,我索性放弃了,—提裤腿蹲在了他的对面。

“是吗?”长法的眼睛闪出一丝恐惧,但是口气还是那么硬,“你以为我是个膘子?”

“你怎么能是个膘子呢?”我想伸手拿开他挡着脸的手,没等碰他,他猛地抱紧了脑袋,身子也开始剧烈地顫抖,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悯,“哈哈,法哥,你这是干什么?好象我是个野兽似的,别躲我,我不会咬你的。”“蝴蝶,你到底想要把我怎么样呢?”长法的嗓音开始颤抖,我估计这一顿“忙活”不轻。

“法哥,你是条好汉,”看着他因为紧张又心虚而变得蜡黄的脸,我轻声说,“别闹了,谈正事儿吧。”

“有你这么谈的吗?”长法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

“别担心,”我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会笑话我,是会笑话你的,“今天的事情没人会知道,你放心。”

长法的目光散乱,他似乎是想赶紧放弃伪装,接受我的条件:“蝴蝶,你尽管说,还是那件事情?”

我点点头:“是,还是那件事情,你打谱什么处理呢?”

长法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一把力气想要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你先说。”

我站起来,对常青和天顺说:“把你法哥扶起来,我要跟他先喝上几杯再说。”

“不用了。”长法惊恐地瞥了常青和天顺一眼,使劲按着大腿吃力地站了起来,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法哥,在谈事之前,咱哥儿俩先喝一杯,预祝谈判成功。”我给他换了一个新杯子,倒上酒,白沫四溢。

“谈判?”金高推了长法的脑袋一把,“你他妈有资格跟我们谈判吗?谈判是需要底气的,懂吗?”

“不用谈了……”长法瞥一眼金高,长吁一口气,彻底放弃了尊严,“我不去胖子那里了。”

这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站起来在长法跟前来回踱步:“法哥啊,其实我很敬重你,为什么呢?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守规矩的人,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在江湖上行走就得守江湖上的规矩,什么是规矩,你比我清楚,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比法律还厉害,你必须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不遵守游戏规则早晚是要吃亏的,这样的例子不少,我就不用说了。我呢,一直

很守规矩,为什么今天要破一次例呢,说白了,是哥哥你把我给逼的。刚开始,我按照规矩跟你打招呼,可是你不说正经话,要跟我比势力,这不是乱来是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儿这一套?动不动就‘约仗’,那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不想跟着你去掉这个底子,”我知道自己的这套说教多少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可是我必须这样说,要不我还真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呢,“你说我要是真的跟你在后海‘开’起来了,那算什么?我伤了你也好,你伤了我也好,以后大家还见不见面了?见了面怎么办?继续拼?那有意思吗?所以啊,没有办法,我只好让我的兄弟先出手了,这你得理解……法哥,记着我这句话,要学会跟上时代,不然会被淘汰的。”

看来长法的脑子的确是不太够用的,他竟然从眼睛里挤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我歪着脑袋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流露出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虔诚的忏悔:“蝴蝶,别说了,我他妈犯糊涂了,我根本没有这个实力跟你斗……”

“你也别这么说我感觉他即将成为我的人了,宛然一笑,“咱们是一样的人,无非是干的活儿不同罢了。”

“蝴蝶,不……远哥,”这小子又改了口,“蝴蝶,从今往后只要是你插手的地盘,我一律撤退。”

“别撤退,”我坐回来轻轻拍着他的手,“继续呆在那里,我做你的后盾。”

“什么?”长法没听明白,眼睛像螃蟹那样一下子支棱了起来,“蝴蝶,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继续收吴胖子的保护费,我撤出来。”

“晕了晕了,”长法猛地把身子倚上了靠背,“远……蝴蝶,你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哈哈,我不卖药,你带你的弟兄继续收吴胖子的保护费,以我的名义,我跟他谈好了,每月五千。”

长法的身上好象不疼了,身子一扭站了起来:“远哥,这是真的?”

我没有看他,从桌子上摸起了大哥大,直接给吴胖子拨了过去:“胖子,是我,杨远。”

吴胖子好象是在吃饭,嘴巴呱唧呱唧响:“远哥,有什么吩咐?”

我瞟一眼长法,一字一顿地说:“马上在你饭店里摆一桌,长法要在你那里请客,他说什么你听什么。”

吴胖子的声音像是在哭:“哥哥哎,长法这么厉害?连你都治不了他?”

我把大哥大递给了长法:“法哥,你跟他说。”

长法的眼睛像点上了一千瓦的灯泡,趾高气扬地说:“胖子,听着,遵照远哥的指示,你的店受我的保护。”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这个春天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以至于我都没来得及感受去年冬天的寒冷。春天的风是柔和的,吹在身上不再是那种剌骨的寒意,而是像一只温暖的类似女性的手轻轻摸进来的感觉。天空也不再是那种让人恐惧的铁灰色,而是瓦蓝瓦蓝的,很少的几缕云彩在天上悠闲地飘,天空显得又深又远。我很高兴能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活着,还能在清晨的一缕阳光里惬意地伸上一个懒腰。看着阳光从门缝和窗户里明目张胆地射进来,那种慢慢升腾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夜里曾经做过的关于死亡的噩梦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意气。

我经常在跟金高闲聊的时候这样说:“我他妈怎么老是觉得有人要杀我呢?奇怪。”

金高笑话我:“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不然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这叫天杀你也。”

我说:“我做的事情不算伤天害理吧?我从来不干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

金高哼哼唧唧地乱说:“你说不伤天害理就不伤天害理了?不伤天害理,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我不以为然,我说:“除了4黑’孙朝阳那把,我的钱全是干净的,无非是跟正常生意来的钱不一样罢了。”

金髙说:“其实也没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捞点儿偏门,现在不是走上正规了嘛,抽头咱们都不收了。”

这是真的,从去年我的生意开始好转我就再也没让伙计们去扒同行的皮,价格也随大流,只要别人不挤兑我的生意,我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生意,去年刘所长还把我帮助别的个体户共同致富的事迹报到市个体劳动者协会,劳动者协会还给我发了一面很大的锦旗呢,就差让我做巡回报告了。刘所长在给大家开会的时候说,杨远是咱们市场的先进个体户,将来成立商会什么的,我第一个提议杨远担任会长。把青面兽那个嫉妒啊。青面兽已经是我们这个市场的大户了,资产恐怕不比我差到哪儿去。这小子很会玩儿,给我们市场临近的一所小学捐款建了一个图书馆,还被那所小学聘为校外辅导员了,要不是被阎坤举报说他是个劳改犯出身,下一步他有可能跟那所小学的女教导主任结婚呢。

阎坤终于回来了,回来得灰溜溜的,像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我让他回来的,我有我的打算,我想让全市场的人都看看我的大度,顺便把他困在我的身边,时时刻刻折腾他。阎坤明知道我的想法,可是他不得不回来,因为他如果离开这里,他将一无所有。我把他的货全扣押在我的仓库里,他摊位上卖的钱也全部由那五去收,那五成了他那帮兄弟的老板。阎坤回来的那天,我问他,八爷,咱们的帐怎么算呢?阎坤说,只要你让我在这里继续摆摊,以前的那些资产全是你的。我说,怎么能是我的呢?是那五的啊,人家那五帮你管理着生意呢。阎坤说,那五的就那五的,只要远哥髙兴。我说,你的三个地摊给那五吧,门头呢,还归你,不过我要占点儿股份。阎坤说,远哥不用投资,入干股,百分之三十怎么样?我摇摇头说,不用那么多,百分之十吧,挂我个名就可以了,分红的时候我不要你的钱,想再捅我的时候,我就好好跟你分分红。阎坤说,远哥你这么说还不如杀了我,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你是我亲爹。

我以为阎坤这次回来能够老实一点儿,可他还是那个德行,除了不敢跟我开玩笑了以外,依然到处咋呼。有一次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我阎八爷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在蝴蝶身上办了点错事儿以外,对得起任何人,连蝴蝶都不敢说这句话呢。李俊海把这话传给我以后,我让人把他喊了进来,没等他开口,一脚就把他踹到了桌子底下。阎坤不明白我为什么打他,躲在桌子底下直喊冤,远哥,又怎么了?你不是说这事儿过去了吗?怎么又动手打我?我抱着膀子,用一只脚来回扒拉着他的脸说,我动手了吗?这不是脚吗?阎坤偷眼看了一下李俊海,似乎是明白了,忿忿地嘟囔道,要不老辈人都说,贫下中农翻了身,比地主还要厉害呢,我算是领教了。李俊海翘着二郎腿说,穷人翻身喽。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有时候闲得空虚,有时候忙得恨不能把自己分成两个人来用。

摊子大了,难免会跟人发生一些摩擦,把长法收拢过来以后确实管用,这些小摩擦全是长法帮我处理的。

长法的那套地痞办法也确实管用,再咬牙的主儿到了他的手上也挺不过三天去,非拉即尿。

有一天我请长法吃饭,长法喝大了,搂着一瓶酒哭了个一塌糊涂,问他哭什么?他不说,依旧哭。我知道他的心里难受,因为好端端的一个大哥,不明不白就当了我的小弟,他能不难受?可他不那样怎么办?他的活动范围就在我的控制之下,不给我当小弟就必须滚蛋。我说:“法哥,如果你是因为跟我交往没意思,尽管提出来,我不拦你。”

长法不哭了,一把扯下了他脖子上的一根狗链子似的金项链,硬往我的手里塞:“远哥,我哭是因为这半年多来你对我的照顾,我感动。没有你的帮助,我凭什么养活那么多的兄弟?我没什么报答的,你拿着这根链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他越说越动情,咧着大嘴又嚎上了,“我长法白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跟我一起开始混的,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谁能比我‘膘’?我还觉得自己讲义气,够哥们儿呢,可是谁他妈瞧得起我?你们这些大哥级的拿我当战斗在第一线的初级小混子,我自己的那些兄弟拿我当保护伞、摇钱树!我想往大哥级的这边靠,可是我没有那个脑子啊,我他妈这几年一直是在原地踏步,没有一点儿长进啊……前几天我去吴胖子那里拿我的辛苦钱,你猜吴胖子说什么?操他妈,他说,法哥,如果不是看远哥的面子,你出这点儿力也就值五百块钱……我操,他说的还真对!我听说了都,刚起来的几个小哥想去抢我的地盘,把人都组织好了,一打听我的上边是你,二话不说就滚蛋了,你说吴胖子说的这话能没有道理吗?当初我还没有个逼数,想跟你斗,唉……你就说老许这个老鸡巴操的吧……”

老许这事儿我知道,是金高一手操办的。差几天过年的时候,老许找金高结帐,金高说,你曾经给过我一批不合格的对虾,那部分钱不能给你,而且鉴于你连我都敢糊弄,以前你的货款也不给了。老许就给我打电话,我说许哥,我不管冷库那边的事儿了,你还是跟金经理商量吧。后来老许找过我几次,我一直躲着他,他急了,跟金高拍了桌子,放赖说,反正年前我拿不着钱这个年也没法过了,我就死在你这里吧。说完直接躺在了金高办公室的地上,哭天抢地的打滚。金高说,老许你跟我玩儿光棍是不是?一个电话把长法给叫来了。长法一进门,老许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满面笑容地给金高和长法敬烟,说钱不要了。长法给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的活够了是不是?滚你妈的蛋!老许走了。

金高和长法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道老许找了周天明手下的一个打手,对他说长法乱管闲事,给了他不少钱让他去收拾长法。老许没敢提别的,怕人家跟他要提成,所以那个人也不知道长法跟我和金高的关系,就拎着一把菜刀闯进了长法的家。长法正跟他妈在家里吃饭,没反应上来就被人家砍了一刀,幸亏长法身手好,把那个人制服了,不过自己的脑袋上留下了一条筷子长短的刀疤。老许知道这事儿办砸了,深夜跑到我家,给我一万块钱,让我跟长法说说,要过年了,别找他的麻烦,再也没敢提货款的事儿。我把钱给了长法,长法问我,再不收拾他了?我说,你还得找他,但是别打他,让他以后不许糊弄我,货好,价格也得好,不然你每天折腾他一次。过了年以后,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设想来的,货好,价格也比原来降了不少,我让长法放出风去,哪个不想在海货方面干了就去跟老许取经。

等长法抒发完了感情,我把项链重新给他挂在脖子上:“谢谢法哥,我应该给你买点儿东西。”

长法还想推让,我发火了,我说:“你他妈是个男人吗?我缺你这点儿东西?”

把他推坐下,我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长法说:“我自己倒是不急,我妈着急,说是让我五一结,那就五一结吧。”

我让那五回我的办公室给他拿了一万块钱:“法哥,这是看喜钱,也是你应该得的。”

长法推挡了几下,揣起来了:“远哥,是不是该收拾一下老钱了?他欠你那三万应该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