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就是一些家常菜,陆母兴奋地说很多都是下午从地里摘的。

陆父端着最后的水煮肉片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男人五官平常,却有种十分让人舒服的气质,沉淀下来,显得无比稳重可靠,还有就是身量高大,陆佳堂一看就遗传了不少。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陆父将菜摆上桌,很自然地说:“小锦这么瘦,今晚你得多吃些了。”

第一次见面,没料到是这般光景,方锦闻言又立刻站起身来,“好的叔叔。”

“坐坐坐,你是佳堂的……朋友,放轻松。”陆父舀了碗米饭,放在了陆母手边。

陆母娇嗔:“都说了我在减肥。”

陆父摆摆手:“不减!不胖!”

陆母被逗得咯咯笑。

他们这样的家庭,从上至下,关系都非常好,那陆佳堂温和含蓄的性子,也就不奇怪了。

方锦等长辈们动筷后才夹了一些清炒豆芽,其实他嘴里没什么味,但初次见面的境况比自己预料中的好太多,所以心情不免明朗一些。

“吃肉。”陆母夹了鸡腿给方锦:“都炖烂了,放了天麻,很补的。”

方锦受宠若惊,“谢谢阿姨!”

陆母视线下瞥,看到方锦紧张得放在腿上的手一收一紧,正想着如何安慰,又见自己儿子以为没人看到,握住了方锦的手,拇指轻轻搓着。

陆母:“……”

既然喜欢人家,早干嘛去了?

陆母开始确实不喜欢方锦,说白了因为儿子,陆佳堂的一些朋友都告诉她,那方锦手腕狠厉,一直缠着佳堂,作为母亲听到此话哪儿有不担心的?但是她也没全信,直到跟方锦见面,发现这孩子眉宇间沉沉的阴气,明明是顶好的样貌,可陆母还是没说什么,她动心过,恋爱过,所以明白一段感情中先动情者若无对方回应,必定处于下风。

事实如此,佳堂虽然烦恼,但掌握着主动权,不至于被玩弄吃亏,后来佳堂出国回来,发生了阅霖易主,方锦离开的事情,陆母终于意识到一点:外人口中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方锦,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佳堂,他轰轰烈烈地追逐,走时一身病痛,悄无声息。

这种人只会伤己。

一顿饭吃得方锦身上起热,似乎又烧起来了,但他却深思清明,不敢出一点儿错漏。

陆佳堂照顾他吃完,跑去倒水。

方锦安静坐在沙发上,见陆父快速收拾碗筷,陆母则去一个佛像前,插好香虔诚拜了拜。

天色暗下来,外面偶尔有飞鸟啼鸣,显得空旷。

“先吃药。”陆佳堂拿了一些退烧感冒药来,抬手试了试方锦额上的温度。

“没关系。”方锦低声。

“阅霖的接手工作还剩多少?”陆父从厨房出来,端着自己的保温杯,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气势隐隐压人。

陆佳堂接道:“快了,就一些收尾项目。”

陆父点了点头,坐在了方锦对面,顿了顿问道:“就这么放沈来章离开吗?”

方锦对上陆父的视线,才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嗯。”

陆父笑了笑:“你可真是好脾气。”

方锦稍感惊讶,很少有人这么评价他。

“沈长雄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我经营公司时从来不跟他合作。”陆父淡淡:“养的儿子虽然不是坏种,却也是个蠢货。”

方锦心跳很剧烈,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陆父像是在帮他说话。

“我听佳堂说了,一饭之恩,你留他一条命不说,还精心呵护培养,吃穿不愁。”陆父沉声,“若我是你,一旦报复沈家就绝对不会放过沈来章,你该清楚,这种事不死不休,万一让他知道真相,后果会很不尽人意。”

“我清楚。”方锦低声。

陆父定定看着方锦,这样的目光很厚重,最后开口:“到底是方南初的儿子。”

方锦倏然抬头。

“我见过你父亲。”陆父笑了笑,眼神一下子变得悠远:“潇潇君子,以德报怨,你跟他确实像。”

方锦眼睫轻颤了一下,他不知道别人如何,而他……儿时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说他们一脉相承,这对方锦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赞扬,他没被沈长雄彻底捏造变形,至于以德报怨,倒也不全是,只是格外惦记着别人对自己的好,怎么都要报答回去,欠了债,良心难安,他哪怕最疯魔的时候,心上也套着方南初教导后留下的枷锁,不敢胡乱伤人。

“谢谢。”方锦哑声,“可能您不知道这番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真的很感谢。”

“哎呀不聊这些了。”陆母打断,“我刚泡的**茶,尝尝!自家**晒的,滋味很正。”

茶水苦涩,但是入喉甘甜。

这里入夜寒凉,四周看似农家布置,实则十分巧妙,壁炉烧起来,温度很快升高,陆家人神色平和,氤氲开让方锦目眩神迷的温馨氛围,陆父的话朦朦胧胧传来,他听到后总要反应一两秒,起初方锦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被陆佳堂揽住肩膀,紧张问道:“头晕吗?”

方锦脸色发白,没听清:“嗯?”

“算了,我带你回房间休息。”陆佳堂拉着方锦起身,方锦稍微清醒了一些,又变得忐忑,“别,叔叔阿姨……”

“不用,你去!”陆父挥挥手,“病了就多睡会儿。”

换从前方锦不会被这些话击倒,他哪怕身体内再如何四分五裂,只要一息尚存,该如何就如何,可此刻陆佳堂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加上陆家人的理解,方锦只觉得疲惫至极,是想找个暖和的床铺躺下来,还需要一件沾染了陆佳堂气息的衣服,抱在怀里。

陆佳堂自幼得家人偏爱,他房间中所有东西都是爷爷手工打造的,书桌、椅子、灯罩,乃至书柜跟床板,多数竹、木材质,保留着原本颜色,显得清幽古朴。

床头一副红梅傲霜图,是陆佳堂十二岁时自己画的,虽笔力不足,但风骨灵气已有,爷爷很高兴,就亲自裱起来。

方锦进来后十分好奇,他着急睡觉,又盯着一个竹制躺椅看,那做工衔接处当真精巧极了。

“喜欢?”陆佳堂沉声哄人:“睡醒了给你玩好不好?”

方锦应道:“好。”

陆佳堂心都化了。

方锦躺下没多久就呼吸急促,他侧身面朝床外,一只手横在胸腹位置,蹙眉间好似在忍耐什么。

心病,陆佳堂问过医生,伤口完全好了还会痒痛吗?医生说基本不会,阴天下雨时多注意一些,事实上哪怕天气不好,方锦人醒着就没事,可一旦意识薄弱,就会坠入一些不好的过往中。

“还在难受吗?”陆母进来,轻声问道。

“嗯,妈您看着点儿,我去弄凉水跟毛巾,不能再吃退烧药了。”

“好。”

房门掩住,陆母不自觉上前,卧室内只亮了一盏书桌上的小灯,铺展开的大片阴影被撕扯开细碎的毛边,方锦陷入其中,显得孤寂可怜。

方锦仰起头费劲呼吸,这么会功夫脸上已经一层薄汗。

陆母赶紧拿来备用枕头,给他垫高一些。

方锦都很配合,可是要退开的时候,陆母的手被轻轻抓住。

“妈……”

陆母猛地低头,看到方锦睁着眼,可眼中是一望无际的混沌。

“妈。”方锦低声:“你很久没带妹妹来看我了。”

陆母想到方锦的经历,咬紧牙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小妹还好吗?”方锦又问。

他听不到回答,就安安静静等着,好像对家人有着无限包容跟耐性。

陆母深吸一口气,反握住方锦的手,一片冰冷,“好。”她说:“小妹很乖。”

方锦勾唇笑了笑,然后说:“妈妈,我不乖。”

“不。”陆母摇头,柔声说:“小锦也很乖。”

方锦像是在消化这句话,他没什么表情,却有眼泪滑落,一下子没入鬓角发缝中。

他的苦骤然间将陆母淹没,陆母想象不到这个孩子在沈长雄手下的那些年是如何支撑坚持的,若是狠一点儿,不讲人性一点儿,不至于如今这样。

陆佳堂推门进来,看到母亲轻拭眼泪,他急忙上前,“怎么了?”

“没事。”陆母接过水盆放在椅子上,然后拧了毛巾叠好,轻轻搭在方锦额头上,最常见的物理降温,于方锦这种对很多特效药都吃得效果减半的人而言,反而有用。

陆母生性善良,她的同理心跟共性能力都非常强,儿子跟方锦在一起后,忏悔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方锦的好话,无论如何,此刻她是真心心疼这个孩子。

方锦睡得人事不知,然后就被闷醒来了,刚要掀被子一只大手立刻拦住。

“热了?”耳边是低沉的嗓音,一听陆佳堂就是刚惊醒。

方锦蹙眉望着被月色跟水色齐齐揉得粼粼波光的墙壁,“佳堂……”

“我在。”

方锦哑声:“好热……”

“别动。”陆佳堂说完起身,够着打开了床头那边的窗户,只一条缝,清凉的空气渗进来,方锦倏然舒服了很多。

方锦想了想说:“在陆爷爷这里对吗?”

“嗯。”陆佳堂应道:“还难受吗?”

“就是没力气。”方锦往陆佳堂怀里蹭,“叔叔阿姨都睡了?”

“凌晨三点半了,早睡了。”陆佳堂抱紧他,“我们不怕。”

离开临都去往铀江时,方锦的灵魂终于自由,可他没了仇恨也放弃了同沈来章的亲情,无所倚仗,他好不了了,所以方锦得承认,只有在陆佳堂身边,一切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