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菜市人声鼎沸,挤挤挨挨的尽是挽着篮子的妇人小厮,宋莲头上扎了条半新不旧的网巾,香汗细细地在人群中穿过。

“大叔,这凉瓜怎么卖?”选定了摊子,宋莲站下脚问,在这地方苦瓜便叫做凉瓜。

那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守着一堆疙瘩噜苏的凉瓜,一早晨也没人问津,见来了个买主,欢喜得恨不能送给她。

“便宜呐,三文钱五根。”

宋莲一扁嘴:“那算了,这东西又贵又苦,有什么好的。”

中年男子见她要走,连忙叫住:“等等,那就五文钱十根。”

“那也没便宜多少,这么着,我全要了,十五文,如何?”

“得嘞,我给您送到家里去?小娘子买这么些凉瓜做什么,吃得完吗?”

那中年男人本来见宋莲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像是个新来的小媳妇,想着能卖贵点卖贵点,谁知宋莲砍价一把好手,也就半推半就地卖了出去。

凉瓜这东西,样子不好看不说,吃着其苦无比,若不是医馆的人说这东西煮汤清凉败火,恐怕没人会买。这小媳妇一来就买一堆,也不知吃过没吃过。

宋莲见他问了,斯斯文文地拢一拢鬓发:“哦,我家里人最近火大得厉害,得多吃些凉瓜败败火。”

……

“她真这么说?”齐云开嘴角抽搐,这女人,好狠毒啊,自己不过是要她洗手做两顿羹汤,她竟然要苦死自己。

“是,主人。”

侍从想起宋莲把一大包凉瓜扛在肩上,轻轻松松地走出菜市的模样,不知怎的,竟然对她做的菜式有了几分期待。

自己这难伺候的主人,就该吃点苦,不是,吃点凉瓜。

……

“媳妇,这是什么。”冯氏看着满桌子的凉瓜,脸都绿了。

“阿婆,你不要怕,这是凉瓜,好吃的。”宋莲格外温柔,指着桌上的菜报菜名,“凉瓜酿蛋,凉瓜排骨汤,凉瓜鸡丁,清炒凉瓜,凉拌凉瓜,那小官人不过小小一个人儿,这些尽够了。”

冯氏嘀咕:“倒不是够不够,瞧着就够够的了。”

“给他送去吧。”宋莲将菜放进提盒,叫孙婆子给送过去。

“那咱们中午呢?”梁满月在旁边看了半天,她是最怕凉瓜的,这东西往嘴里一放就苦得要命,上回她嘴边长了个泡,冯氏给她贴了一片凉瓜,半夜里舔嘴角都还有苦味。

“咱们也吃这个。”宋莲笑眯眯的,见梁满月无精打采,“凉瓜也可以很好吃哦。”

等梁安回来,见着满桌子的凉瓜,知道是宋莲做的,倒是没什么话说。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儿媳妇生出了不满。

“吃,吃吧,难得媳妇做一回菜。”

一桌上围着四个人,倒有三个还没吃到凉瓜就苦着脸的,先下筷子的是梁安,他随便夹了一片凉瓜送进嘴里,预备着被苦得皱眉,凉瓜碰到舌尖的味蕾,却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好味道。

不苦?不能说完全不苦,可是隐隐的苦味和浓厚的鲜味竟然相得益彰,滑嫩的鸡丁入口,又增添了更复杂的风味。

梁安不信邪地盛了一碗凉瓜排骨汤,送进嘴里一调羹,唔,又清又鲜!

往日里家里也常常炖鸡汤,煮羊肉汤,倒是从来没用凉瓜做过汤水,这种清爽鲜美的口味,梁安真是头一次尝到,更为有趣的是,汤中浅淡的苦味,竟然使人有开胃爽利之感,不似寻常汤菜的油腻肥满。

梁安吃得头都不抬,一道道菜品尝过来,每一道都有隐约的苦味,他原先爱吃甜食,最不喜欢的就是苦菜,可这一桌子菜,完全地推翻了他的习惯,忍不住发出感叹,苦味才是真味呢!

一桌子人谁也不说话,直到把菜消灭得七七八八,梁满月才满足地拍着肚皮,往椅背上一倒,感叹着:“真好吃啊,莲姐姐,怎么能把这么难吃的东西做得这么好吃呢!”

宋莲浅浅一笑,心想,凉瓜本来就是很好吃的东西嘛。

只要做一下预先处理,苦味就会消失大半,瓜肉的鲜味也会激发出来。

就是不知道齐云开那小子敢不敢吃。

邻宅中。

侍从苦着脸,对着和他的命一样苦的一桌子凉瓜,苦笑:“主人,就是倒了他们也不会知道。”

齐云开背着手,淡然道:“以后记得叫我少爷。这可是查出那女子身世的大好机会。”

一个人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做菜的手法始终会带有家乡的味道,齐云开便是要用这法子来试试宋莲。

他见侍从不动筷子,又催促:“李箭,快吃,拿银针试过了,没毒。”

侍从李箭颤巍巍的筷子尖在几盘子凉瓜菜上来回盘旋,只觉得落在哪里都不合适,干脆闭着眼睛夹了一片送进嘴里,胡乱咀嚼了两口。

“咦?”李箭睁开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筷子。

齐云开见他这般,忙问:“怎么了?难道有毒?”

李箭犹犹豫豫地又夹了一筷子,瞧瞧,确实是凉瓜片,可是……他把凉瓜片送进嘴里嚼嚼。

怎么会这么好吃呢,凉瓜!他在宫里都是吃鹰探的大锅菜,味道不难吃,可是和这道凉瓜鸡丁比起来,就差远了!

如果凉瓜是这个味道,他愿意天天吃凉瓜!

齐云开看着李箭风卷残云似的把凉瓜菜吞下肚去,惊疑不定,难道这恶毒的女人在饭菜中下了什么诡异的毒,人吃了就会疯狂地想吃凉瓜?

“你干嘛吃得那么快?”齐云开疑问。

“好粗……好粗……真的好粗……”李箭一边吃,一边从牙缝里回话。

这么好吃,有毒也认了!

齐云开见他吃得香甜,犹犹豫豫地夹了一块凉瓜酿蛋放进嘴里,轻轻一抿,凝固的嫩黄蛋块,柔若无骨地化在口中,而外围的凉瓜,则是清爽苦香,在这种炎热的夏尾,吃上这么一口凉瓜菜,真是再清爽不过了。

“少爷,这个女人会和菜贩讨价还价,能做这么好吃的菜,还精通刺绣针织,怎么可能是蛊女巫师的,况且,隔壁那痨病鬼死前两天她才来,应该跟她没关系……”

李箭的声音在齐云开严厉的注视下渐渐小了下去。

“可是只有她,所有痨病而死的人都没有疑点,只有她没有身世,没有来历,凭空地出现在了人牙子手中,又凭空地嫁到了梁家。”

齐云开叹气,转身看向窗外:“不查清楚,我心不能安。”

“是,少爷这么说,属下便一心一意跟着少爷查这案子。”

“你少吃两口。”

“不成啊,少爷,我这都是为了查案。”

齐云开愤怒地和李箭抢起了最后一块凉瓜排骨,心中叫道,这女人,饭做得这么好吃,怎么不多做一点!

宋莲打了个喷嚏,心想,定是齐云开这小子骂我,好心好意没把凉瓜生拌了塞他嘴里,竟然还偷偷骂我,哼。

过后,邻居家的齐云开小官人递话来,说菜很好吃,他很喜欢,明天还要。

随信又送来五两银。

冯氏喜得脸上的皱纹快成了**,忙忙地走进宋莲房里来,捏出五钱一块的碎银,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里。

“隔壁说喜欢这菜呢,明日再做几道,啊?”她晓得宋莲这人,硬的一定不吃,软的不一定吃。

没想到宋莲一口应下,一点也不为难,到了第二日,又找着那个卖凉瓜的,十五文叫他送了一包凉瓜过来。

孙婆子那日便跟着宋莲一起做的凉瓜菜,她本来就是灶上的婆子,这几道菜重在前期处理,学会了又有什么难,做得有宋莲七八分相似,端上来吃在嘴里也尽过得去了。

可是给齐云开送去的是凉瓜菜,宋莲自家吃的却是鲜菱炖鸡。

一只老母鸡斩块,用油煎起酥皮,鲜菱角剥出雪白甜粉的菱肉来,和煎过的鸡肉炖在一块,金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鲜香的鸡汤味在咕噗噗的小火慢炖下,慢慢地飘向隔壁……

齐云开扒着墙头闻了半天,好容易等到李箭从隔壁拿了菜来,将食盒留下,给了李箭银子,叫他自己上街填肚子去。

这回的菜,他要独享!

上次小碟小碗一点点,虽然精致,可是也就够一个人吃的,齐云开兴致勃勃地揭开食盒盖子——

怎么又是凉瓜?

好吧,凉瓜也很好吃,齐云开端出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凉瓜菜,这回的分量还大了些许。

哎,他闻见的明明是香喷喷的炖鸡,现在鼻子尖上还有那个味儿呢,嘴里吃着凉瓜,就特别没意思起来,而且这凉瓜菜也不如昨天的好吃。

这女人,可恶。

宋莲打了个喷嚏,心道,齐云开若是骂她,明日还给他凉瓜吃,下下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