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京都城的夏日是很燥热的。

天边万里无云, 炽热的烈阳直直照射下来,将空气熏得闷热。

岸边垂柳被晒得恹恹,绿油油的尖细枝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树上传出的嘶嘶蝉鸣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实在扰人得紧。

火辣的日光照射在京苏运河之上, 河面泛起一层浟湙的碎金颜色。

似乎就连河水,也带上了滚烫的热意。

街道两旁的行人熙熙攘攘, 众人俱都换上了轻薄如纱的夏衫。

小贩顶着烈日在摊前招呼着客人,豆大的汗珠濡湿了整片后背。

来来往往的马车华贵, 里头坐着的贵族小娘子们容颜娇俏, 手里紧紧攥着的团扇不住摇晃着, 仍旧抵不过这酷暑的燥意,一张脸儿被晒得白里透着红。

阴凉的巷子口、古朴的榕树下, 坐满了摇着蒲扇乘凉的人们。

小孩光着脚丫四处乱窜,稚童的笑声响起,清脆若银铃,间或夹杂着几句大人似是不耐的呵斥声。

慵懒又悠闲的午后。

这是京都城里盛夏的景。

恰同城中的闷热相反。

秋水小筑里格外的舒爽宜人。

大片葳蕤的竹林将逼人的烈日隔绝开来,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难得阴凉之中。

从湖畔拂过的微风带上了浓重的水汽,迎面吹到人身上时, 不见燥热, 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主院里的夏花开得正璀璨。

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更胜春日。

即便是坐在屋里,也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浅浅花香。

青梨起得本就有些晚了, 再加之昨夜闹得太狠,身上惫懒, 整个人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磨磨蹭蹭快到晌午了, 才开始用起早膳。

指尖轻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到嘴边。

一尝, 才发现今日这荷花酥的味道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外皮不如之前那般酥脆, 味道有些过甜,油似乎也放得重了些。

吃了半个,青梨便觉有些腻的慌,忙喝了大半杯茶来解腻。

如此一来,倒是再吃不下去其他的了。

她抬眼,看向廊下那只聒噪的雀儿。

笼子里的吃食她才刚添了,尚且还算充足,可它却依旧在啾啾啾地闹个不停。

黑豆似的眼睛哀戚地仰望着被屋檐框出来的四角方方正正的蓝天。

看着不像是饿着渴着了。

倒好像是极想要从笼子里出去。

青梨从桌前起身,重新到了窗边。

才刚打开鸟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于她将那雀儿捧在了掌心。

她一回头,便对上俞安行的笑。

“阿梨这是要做什么?”

青梨低眸去看他手上的小雀。

雀儿得以从笼中出来,比先前安分了几分。

但发现自己依旧无法从俞安行手心中振翅离开时,又开始躁动了起来。

那雀儿也机灵得很,许是知道俞安行是个靠不住的,一双黑耀如宝石的豆豆眼只看着青梨。

眼巴巴的,瞧着好不可怜。

青梨的心顿时就软了大半。

“……它好像,是想要从笼子里出来。”

俞安行抬手,指尖温柔地替雀儿梳理它背上略显毛躁的绒羽。

“阿梨是想要将它放走?”

青梨点头:“……雀儿本就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说着,又安抚般地轻点了点雀儿的小脑袋,好让它安静一些。

俞安行去幽州的那些日子,她日日照料着雀儿,与之相伴,自然是生出了许多的感情。

今日一早醒来时听到熟悉的啾啾鸟鸣,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若是让雀儿就这么离开,定然会有不舍。

但不可否认……

“让雀儿离开,它才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似是为了应证青梨的话,她才刚说完,天边恰好一行飞鸟掠过,鸣叫声异常清脆。

俞安行看着在他手心里不停跳动着的小雀。

他留它一条命不说,还好吃好喝地养了许久,它却只想着离开。

这般忘恩负义的模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一双长眸眯起。

“那……若是阿梨是这只雀儿,可也会想要离开?”

青梨正抬头去看从头上经过的飞鸟。

微微仰起的下巴小巧精致,肌肤白皙透亮,似有浅浅一层流光在其上浮动。

听了俞安行的话,未有片刻犹疑,她便出声应了他。

“会。”

闻言,俞安行手上动作一顿。

他面上渗出一丝捉摸不透的轻笑,复又看向手中的雀儿。

果然是……一模一样啊……

无论如何……都会想着要离开么?

修长的玉指从雀儿的羽尖滑落至脆弱的脖颈,来回轻柔地摩挲。

长睫轻敛。

俞安行的语气冷了下来。

“它不需要自由。”

笼子重新打开,小雀被俞安行强硬塞了进去。

“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直直对上青梨的眼。

话里分明说的是那只小雀。

却又好像,是在借着那只雀儿,在说着别的事情。

青梨看着他。

莫名的,她又想起了唐芸。

还有,她的户籍文书……

思绪尚未来得及理透,身后的人又压了上来。

细腰被精瘦有力的长臂环过,青梨被俞安行拥在怀中。

本是背贴着他胸膛,又被他轻轻松松托着臀调转了个方向,竟就这么直接坐在了窗棂之上。

面对着面,她低头,俞安行微微仰头。

两人靠得极近,鼻尖几欲相贴。

俞安行看她唇角旁残下的几点荷花酥碎屑,想到还剩在桌上的大半早膳。

“可还要再去吃点荷花酥?”

青梨摇头:“我吃饱了。”

双手抵在俞安行的双肩之上,她提起了唐芸的事情。

“唐芸她,眼下可还是住在国公府的别院里?”

她问的很是突然。

俞安行微愣。

很快,又若无其事般勾笑一声。

“国公府私通外敌,所有的宅院都已被查收,她自是不能再继续呆下去。许是前些日子宫变时,她趁着城中的混乱,回了姑苏也未可知。”

“可是……我的户籍文书还在她哪儿,日后若是她再回来闹事……”

“不会。”

她不会再回来的。

拇指压上青梨嘴角,俞安行缓缓替她擦去那几点荷花酥的残屑。

青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上的笑。

不像是在看他。

倒好似是在仔仔细细地窥探着什么。

“那……兄长之前在别院,可有见过我的户籍文书?”

俞安行对上她灼然的眼神,笑意缓缓加深。

“没有。”

他本以为,她还会继续问下去。

但他一说完,面前的人突然便安静了下来。

好看的眉眼低低垂下,不再多说什么。

也不再看他。

清浅的阳光下,她白皙的肌肤剔透,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这些天来,她好像总是这样。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分明是要接着说下去,却偏偏什么都不说出来。

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应下。

什么都不多问。

就连讨论他们的喜宴时,她亦是这样……

乖巧的有些过分。

就好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

又或许是,心里还在念着那个苏见山……

俞安行的眸光微沉。

指尖挑起她下巴,逼迫她看向他。

他附到青梨耳畔。

凑近时,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亦跟着钻入她鼻端。

青梨听到他低哑沉缓的声线。

“阿梨如今,该唤我一声夫君。”

窗边不远的几案上蹲坐着一鼎莲花样式的陶制香炉,炉内正熏着青梨才刚放进去的安神香。

细细的几缕烟丝从炉顶升腾而出,带着缥缈的淡淡香气。

香炉旁边的那只白瓷蓝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朵才采下的木槿花儿。

嫩生生的粉色花蕊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般,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带着昂扬的生机,格外生动。

青梨身上仅仅穿着一件俞安行的外衫。

松松垮垮的,很是宽大。

衣摆轻轻松松便被男人覆着薄茧的大掌推至腰间。

柔腻的肌肤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中。

浅浅的清风从庭院中拂过,吹至屋内时,染上了花瓶里木槿的芬芳,撩起的甜香暧昧。

此时此刻,却无人有这空闲去轻嗅品味好好咂摸一番。

窗棂是温凉的红木质地,工匠的技术上乘,上头雕镂的纹路精美无比,触上时微有些硌人。

青梨的肌肤滑嫩,肤色又是惹眼的雪白,极易在上头留下痕迹。

昨夜里的痕迹还未消。

如今经由这么一闹,又添了许多新的上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片又一片细碎的光斑,从窗外投照进来,地板上落下两人纠缠晃动的影子。

绣着蔷薇花的小衣勾在女郎半悬空的玉足上,随风一晃一晃,节奏时而缓缓,时而急促。

窗扇不停嘎吱作响。

远远地望过去,依稀能看见女郎半掩在小衣后的雪足,玉趾粒粒饱满水润,小巧的模样似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一般。

正是七月里悠闲的好时光。

庭院里。

天际倾洒下来的日光明媚,细细的尘埃在漏下来的几缕光线中欢欣地跳着舞。

枝头缀着的花儿开得正盛,风过,一整条青石小径上都纷纷扬扬落满了馨香的落英。

同满院繁盛的绿叶一道互为映衬,倒是构成了一副清新雅致的景。

乍一看,恍若是摆在文人案上的工笔画一般。

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嬉笑打闹着从小径上穿过。

不过是比平日里放慢了些步子,低头一瞧时,才发现缤纷的落花不知何时已经沾了满身,就连逶迤的裙摆也跟着留香。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