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今日怎么想来这里找我?”脚下略快,姬容走到姬辉白身边,微微一笑。
视线在姬容脸上打了一个转,姬辉白回答:“臣弟刚刚拜见过父皇,听宫人说皇兄入后宫有了一段时间。臣弟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过来看看。”
姬辉白说得虽平淡,但姬容却明白对方过来的原因——不过是担心他刚受伤,身体撑不下去。
面上虽不动声色,姬容眼神却柔和了些:“皇弟若无事,不如一起走走?”
“正有此意。”姬辉白弯了弯唇。淡粉色的,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姬容笑笑,挥退身边的下人,凭着记忆,拣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当真和姬辉白开始‘走走’。
时正隆冬,天上刚刚飘完一场雪。水磨的青石,干枯的枝桠,朱红的檐瓦都覆上白莹莹的一层。风一卷,便又是一场飞雪。
“臣弟听说,东华郡主今日也奉旨入了宫?”走到僻静的小路上,姬辉白开口,声音清清淡淡,恰如温水般适人。
“东华奉旨到了疏凰宫。”姬容点点头。
低应一声,姬辉白脸上有了些笑意:“臣弟听闻,东华郡主少知礼仪,素有才名,更难得的是容姿绝美,世上罕见。”
静静听着,待姬辉白说完,姬容含笑:“皇弟话里的顺序,倒该换一下。”
姬辉白一怔,随即想了想,也是失笑:“皇兄说得是。”
姬容淡淡道:“天下美人多了去,有才的也不少,这些都没什么稀罕。倒是东华恪守礼仪,这点委实不错……不过皇弟言及东华,可是对她有些兴趣?”
“听得多了,便多少有些好奇。”姬辉白答,不过旋即,他便微笑,“只是父皇似乎已经有意要将东华郡主指给皇兄。等圣旨降下,这帝都之中,该有好些俊才伤心了。”
姬容的脚步缓了缓。看着身侧的姬辉白,他轻声说:“皇弟若是喜欢,我这就去向父皇请旨,让东华嫁你为妃——父皇虽有意,但到底没有认真下旨,想来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姬辉白的脚步蓦然停住。好一会,他才道:“皇兄……”
“东华不错的。”姬容缓缓道,斟酌一会,他又说,“我……我昔日了解过,品貌才情如传言一般,俱是上乘,最重要的是识大体。皇弟娶了,日后是喜欢她自然好,若喜欢了旁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闹出什么肮脏事来。”
姬辉白的心突然拧了一下,说不清是酸还是疼。
半晌,他道:“若东华郡主当真如此,皇兄正应好好珍惜才是。”
姬容沉默。片刻,他微微一笑:“东华是个好姑娘,跟我了,怕只是耽误。”
姬辉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刻,他突然看清,在那依旧雍容,依旧俊朗的外壳之下装了一个怎样的灵魂。
——竟是疲惫落寞已及!
“皇兄待臣弟的好,臣弟明白。只是臣弟对东华郡主并无特别的心思……”姬辉白道。
姬容一怔,随即点头:“既如此,那便罢了。”
“皇兄,臣弟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姬辉白继续说。
“皇弟但说无妨。”姬容说。
姬辉白突然掠起衣袍,跪倒在地,行了大礼:“臣弟希望,日后皇兄能允诺臣弟一事。”
雪地一片寂静。
姬容神色不变,眉间却有了几缕凝重:“皇弟何必如此见外?你我虽并非一母同胞,但自幼交好,本就该相互扶持——”
“请皇兄答应。”姬辉白打断姬容的话,却不曾有咄咄*人的感觉——事实上,就是他刚才跪下的举动,也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端的是雅致到了极点,几如神仙中人。
……倒不怪父皇喜欢得愿意为其违了祖制。姬容心中,突然浮上了这么一个念头。
灰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点点雪花。
姬容没有再说话。
姬辉白也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良久,一声压抑的咳嗽打破了沉寂。
跪在地上宛如雕塑的人形不由抬头。
于是,姬容便直直的望见了那只克制在眼中的关心。
心中的顾忌猜疑如潮水般退去。姬容呼出一口气,淡淡道:“起来吧。辉白,你当知道我的底线。底线之外,”
姬容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便允你一次!”
帝都,凤王府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由远及近。当一辆黑色做底,金线绘凤,十六人仪仗的马车带着雪地上的两道深深压痕驶进前院时,早有机灵的小厮跑到马车边,深深的弯下腰:“凤王,您回来了。”
车帘掀起,姬容走下马车。
天上还有着些小雪,侍候在一旁的小厮忙打了伞,紧接着又为姬容系好披风。
忙完这些,姬容刚刚迈步,就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冒着雪匆匆行来。
挥手让周围的侍卫放行,姬容问:“沈先生?”
那叫沈先生的文士先行了一礼,这才凑到姬容身边,耳语数句。
听了片刻,姬容神色间渐渐有了凌厉:“当真?”
“已确认核实。”沈先生言简意亥。
沉着脸,姬容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这才抬头,森然一笑:“既如此,本王就和你们一道去一趟。”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一怔。侍卫小厮自不用说,就是那沈先生,也面露不解,劝道:“此事虽大,但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殿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调养身子为上。”
“不行。”沉着脸,姬容一口否决,“此事不容——”
“凤王,八皇子到了门口,说是要见凤王。”正说话间,外面的一个侍卫突然进来传报。
姬容一怔,说了一半的话不由缓下。
见状,沈先生忙道:“殿下何不让八皇子进来?说不得八皇子有什么重要的事。”
姬容慢慢皱起眉心。
沈先生还待劝说一二,就听见了姬振羽爽朗的笑声:“皇兄刚回来?这么说臣弟来得倒巧了!”
“你来得倒真是巧了。”姬容眯了眼,冷冷道。
姬振羽的笑容一窒。眨了眨眼,他带着些茫然,小心翼翼的说:“这,皇兄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姬容眼皮颤了颤。瞪了他一眼,姬容转向沈先生,道:“这次的事,还是麻烦先生了。”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欠了欠身,沈先生从容道,“凤王放心,此事若不成,小人提头来见。”
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姬容摆摆手,道:“这次的事,尽力便好。”
沈先生愣然,但转瞬便点点头,再不多话,行完礼便退了下去。
呼出一口气,姬容拢拢披风,这才问身边的姬振羽:“皇弟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姬振羽一笑,眉目间皆是得意:“皇兄,上次行刺的人有消息了!”
“有消息?”姬容动作一顿。
“上次刺杀……刺杀楚飞的事。”就算现在,姬振羽在说到楚飞时还是有些不甘愿。
“你们先下去。”姬容转身对还围在周围的侍卫小厮说完,这才继续问,“怎么回事?”
“臣弟今日去金风楼——”姬振羽洋洋自得的开了个头——但也只是开了个头。在刚刚打完头之后,他就记起自己的大哥并不太喜欢他流连那种地方。
一时间,姬振羽尴尬的住了口。
倒是姬容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问:“接着呢?”
看着姬容没什么表示,姬振羽这才接口:“接着,臣弟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醉酒的泼皮,本来臣弟只打算随意打发,但没想到那泼皮一口一个‘干了一大票’、‘日后有钱了’……臣弟那时心情也不太好,就索性捆了人审两句,没想到最后审出的竟然是楚飞那件事。”
“那个人知道什么?”姬容神色一动。
“一个泼皮,能知道什么?”姬振羽摇了摇头。
听着姬振羽的话,姬容竟点点头:“那么一个人,确实不应该知道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这句话的时候,姬容和姬振羽已经走入书房,分别坐下了。
“那泼皮口中的干了一大票其实只是勒索了一户人家。”姬振羽不以为意,“那泼皮什么没有,怕死怕痛倒是一等一,我只让人泼了一盆冰水给他醒酒,连唬都不用,他就从三岁打架的事开始讲,一直讲到十天前他无意间偷听到的消息。”
“是刺杀的事?”姬容问。
“是,他上次偷听,只听到时间和地点。但那时间和地点,都和上次刺杀的事一一吻合。”姬振羽说。
姬容没有说话。轻敲了敲桌子,姬容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姬振羽:“一个下三滥般的泼皮,怎么可能听见这等消息?”
“这个问题,臣弟也想过。”姬振羽苦笑,“当时臣弟只以为对头戏弄我,不由大怒,命侍卫拿了鞭子,只想着好好抽他几鞭……但没想到,那人连鞭子都没看到,就立刻改口,还说得颠三倒四,那时,臣弟真正怀疑,问了几句,这才知晓那人之所以听到,是因为他的耳目自小就较常人灵敏许多。”
姬容点了点头:“他是在哪里听到的?”
姬振羽精神一振:“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皇兄,那泼皮是在他自个房间里听到的!”
姬容神色微动。
“那泼皮是一家酒楼里的伙计,只是为人向来好吃懒做,混了三年,还是区区一个跑堂,就连分到的房间,也是最接近酒楼地下室的角落——就是在那个地方,他听见了时间和地点。而声音,正是从那家酒楼的地下传来的!”
“皇弟的意思……”姬容沉吟。
“臣弟觉得,那家酒楼应是那伙刺客的据点之一。”姬振羽神色严肃。
“那家酒楼叫什么?”姬容问。
“应该是祥瑞。”想了想,姬振羽回答。
喀嚓!猛的一声,姬容生生在拧下了木制座椅的手柄。
被姬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姬振羽看向姬容,这才发现姬容竟已脸色铁青。
“皇兄?”姬振羽有些疑惑。
手上再次用力,将拗下来的木块捏成了细碎的木屑后,姬容才长吸一口气:“无事。”
望着姬容依旧冰冷的脸色,姬振羽怎么也没法相信对方‘无事’。迟疑片刻,他委婉开口:“皇兄,你身上还带伤,实在不宜动气。有什么想法,吩咐出去,底下的人自然抢着帮你办好。”
神色渐缓,姬容道:“我明白,只是……”
说到一半,姬容神色又阴沉下去。
见了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兄几次三番控制不住情绪,姬振羽眨巴眨巴眼睛,真正好奇起来了:“皇兄,你到底在心烦什么?”
看了姬振羽一眼,姬容突而道:“刚才沈先生出去了。”
“是。想来是皇兄有事要他去处理。”姬振羽一怔,随即回答。
“我是派他出去。我派他出去的其中一个地方,就是祥瑞!”姬容冷冷道。
姬振羽愣住。
而姬容,却是冷笑一声,神色狠厉,从嘴里迸出三个字:“耶、律、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