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家庭于次日迎来了一个喜讯。
经过医师诊断, 荀蓁已有身孕,时间推测在四到五月,可能是因为这几个月疏食饮水又劳心劳力, 胎象并不强健,也没有开始显怀。
王允之吓了一跳, 不敢让她再留在墓边简庐服丧, 强迫着人回了乌衣巷。
荀家的家风比王家严整, 在孝道上看得很重, 荀蓁推辞了很久, 最后被王琅一句“阿嫂再坚持下去,我怕害了三条性命”震住。
王允之自然不会拆妹妹的台,总算是把人送回家里, 饮食药物也都遵照医师的嘱咐由自己的人做了安排,没让妻子插手。
他是个面面俱到、极度精细的人,从妻子手中接管家事不仅毫无障碍, 反倒比妻子做得更为细致周密, 看得王琅和荀蓁都有些汗颜。
王琅又劝他给岳母写信, 拜托岳母经常来家走动,和女儿说说话。
王允之略微犹豫, 即使他和王琅都要留在墓边守孝, 家里没有其他女眷可以主事,一般也是请族中女性长辈帮忙, 劳烦岳母未免显得自家无能。
不过他并不是拘礼的性格, 和妻子提了一句, 从妻子眼中闪现的亮光看出她心中真实期望便做出决定, 自己去烦恼给岳母的信里该如何措辞。
第28节
这一次王琅没有帮他。
她觉得哥哥为写信烦恼的样子很可爱, 而且有利于他从悲伤中恢复, 于是从家事中脱身,一边喝白粥,一边听侍女司南禀告这两年建康城中的大事——在她忙碌期间,司南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耳目,通过从人圈子替她收集信息。
“新任丹杨尹桓景出身谯国铚县,与公子举荐为襄阳太守的桓宣同族。不过士人们都说这位丹杨尹是靠阿谀奉承丞相上位,丞相也很听信他的话,因此颇受讥讽。”
司南口中的桓宣是桓戎的父亲,王琅在襄阳时曾经多次写信给王导,推荐他接替自己担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
王琅记得他是原本攻取并镇守襄阳的名将,后来在庾翼主持的北伐中败于李罴之手,遭到庾翼贬黜,没过多久惭愤而死。
实则胜败乃兵家常事,桓宣镇守襄阳十余年,屡次以寡弱残兵击破后赵进攻,还亲自耕田耘地做出表率,深受襄阳百姓爱戴。
庾家镇荆州,将位于上游襄阳的他视为眼中钉,庾翼忌惮他就像庾亮忌惮苏峻,唯欲除之而后快。他七月还能率领士兵攻击李罴,八月就在惭愤交加中病逝,若非心中自知遭受主将忌惮,绝望至极,又怎会如此?
王琅有心改变他的命运,在给王导的信里拿自己为他作保,极力称赞他的品行才能,然后特意抽出时间上门拜访好几次,希望他投靠王家,从此朝中有人,不至于任当权士族宰割。
然而士族对寒门的不信任根深蒂固,反之亦然。
桓宣虽然认可了她的诚意,但还是回避了她的招揽,不管王琅怎么劝说都态度坚决。
此刻听说与桓宣同出铚县桓氏的桓景担任丹杨尹,王琅不由奇怪,问道:“他之前是什么职位?”
东晋的丹杨尹又称京尹,约等于现在的北京□□,不会授给普通人。
司南道:“此前做过一年侍中,也治过小县,有用世济时的名声。”
王琅顿时恍然,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丹杨尹执掌京畿,必须用文武兼能之人才。他们桓家一向出将才,桓景又做过侍中,被提拔为丹杨尹也算合适。”
东晋年间,南渡江左的谯国桓氏主要有两支,一支是谯国龙亢桓氏,一支是谯国铚县桓氏。
龙亢桓氏出了赫赫有名的桓温,铚县桓氏里的佼佼者则是桓宣与桓伊,三人都有武事才干,算是谯国桓氏的一种家学渊源。
桓景既然出身谯国铚县桓氏,可以视为有武干背景,又有用世济时名声,那就是文武全才。
王导绝不可能任用一个非王家派系的人做京尹,可见桓景一定在做侍中期间事事偏向王家,明着投靠王导。
刚才司南说士人讥讽他阿谀奉承王导,证明王导的这次提拔效果显著,顺利在京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安插了一个忠于王家的人。
明明同出一族,桓宣不肯信任王家,桓景却成了王家的党羽,就好像几十年后谢安提拔铚县桓氏的桓伊,分散龙亢桓氏的权力。
看来是不太可能通过桓景这条路说服桓宣了……
王琅心中叹息,忽然想起桓景、桓伊都出身铚县桓氏,顺口多问了一句:“我们这位新任丹杨尹的族人中可有什么出色小辈?”
司南想了想:“丹杨尹之子桓伊据说风神清俊,擅长吹笛,不过如今年纪还小,名声不大。”
王琅差点被白粥呛住。
说了半天她还以为是什么她没听说过的佞臣,结果竟然是桓伊的爹吗。
拿手巾擦了擦嘴角,她放下碗,听司南继续说建康城内的新人新事,最后,她听司南道:“如今建康城里最有名的少年郎是陈郡谢氏的谢安、谢万兄弟。上半年两人到丞相府拜谒,之后王丞相便征辟两人为司徒府掾。虽然两人都没有接受,不过丞相也没有怪罪两人,府中传言丞相尤为欣赏谢安。因此他如今年未弱冠,却已经倾倒建康。”
这人也登上历史舞台了啊……
王琅心中感慨。她上次回建康参加兄长婚礼的时候就想见一见这位日后挫败桓温野心,打赢淝水之战的风流名相,可惜时机不凑巧,撞上人家身体不适,这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先前公子拿下襄阳,朝中议论该给公子授襄阳太守还是雍州刺史,最后参考他游历宁州写下的李秀事迹,授为刺史。”
王琅愣了愣:“游历宁州?李秀?”
宁州差不多在云南,虽然在东晋治下,但偏远得约等于流放。没听说谢安少年时还喜欢游历山川,又不是郦道元,难道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司南道:“光熙元年,宁州刺史李毅病逝,宁州官员推举李毅之女李秀为刺史,掌管宁州事务三年,多次击败叛军,平定宁州。”
王琅奇道:“有这等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司南道:“那时中原大乱,宁州又偏远,朝中虽然得到奏报,但知情人不多。谢郎君游览宁州时访知此事,撰文记录,得丞相赞赏,建康竞相传抄,朝议据此以为乱世贵得其人,遂定公子为雍州刺史。”
晋朝奇女子可真多,不愧是衰乱之世。
王琅点点头,又问:“我在荆州拜会陶公时听说宁州大乱,他几时去的宁州?”
“这却不知。不过门房有收到这位谢郎君的拜帖,公子若想知道,应该可以当面问他。”
谢安的拜帖?
王琅眨眨眼睛:“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写在蚕茧纸上的拜帖呈到王琅面前。
她拿起来翻开看了看,字是一笔流丽的行书,勾连间有点王羲之的风格,但又不完全效仿,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毫无疑问下过一番苦工。
王琅在王家生活日久,受王家喜爱书法熏陶,先赏完了字迹才去看内容。除了寻常拜帖用语之外,他额外提到游览宁州期间受人所托,有东西要转交给她,询问是否能送到府上。
王琅想了想,提笔写了封回信。
五日之后,少年一身白衣如期造访。
因为事先得过她的嘱咐,没有让他像初次拜谒的人一样在门口等待,而是直接带他来到会客室,王琅也就因此错过了从人古怪的脸色,毫无心理防备地见到了少年本人。
王琅:“……”
电光火石之间,以往的许多疑惑全部得到解答。
她甚至想起这个人历史上屡次拒绝征召,用的借口都是身体抱恙,装病装得毫无诚意。
沉默片刻,还是她先开口:“无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