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月亮一整夜都没睡沉,她夜里起来几次,悄悄站在晓星门口,她听见晓星因为疼痛的呻吟与啜泣声。
姐姐也曾经这样吧,独自一人,忍着疼,熬过一个个长夜,直到看不见长夜尽头。
她彻底没了睡意,打开电脑查资料,在论文库里搜集了几篇国内外关于**创伤性整形的论文,意外的发现,其中一篇论文的作者是成江行。他提供的病例,竟与乔红椴和晓星的症状极其吻合,只是患者是H国人。但是手术相当成功,术后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在闵月亮有限的认知里,尚未见过如此程度的技术水平。
闵月亮想也没想,拿起手机就给成江行发了一条微信,大致陈述了一下患者的情况,她讲了讲自己不确定的一些因素,然后又询问了成江行手术时的具体细节。
她从前也常做这样的事,在微信上和师兄们探讨交流。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东方既白,睡意如浪潮般卷过去,她猛然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唐突。
她又去看了一眼晓星,女孩子斜倚着床头,似乎终于睡熟了。那张曾经青春洋溢的面庞,此刻看去,满是倦意,犹如晨光里的玫瑰染上了一抹锈色。
她做了早饭,又给晓星请了病假。她出门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折回身,把家里的刀具都藏了起来,把窗子的防护栏锁好。
她一回身,却见晓星正定定看着自己,她尴尬地道歉:“我吵醒你了。”
“阿闵。”晓星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
她走过去,摸了摸晓星的头,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去我的诊室吧,伤口必须得到专业的处理,不能再拖了,我保证不会让人看见你。”
她简单地讲述了乔红椴的病例,没提患者名姓,只是劝道:“如果不及时处理,后期的疤痕会更难消除,就像我那位患者一样。”
晓星叹口气,软软地抱住她:“阿闵,无所谓了,以后我都不会谈恋爱了,我就自己过一辈子。”
闵月亮愕然:“晓星,你是受害的一方,你身上留下的是伤口。伤口,是被伤害的记录,而不是耻辱,不是罪过。你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他会保护你,他会因为你的伤口更爱惜你。”
晓星抬头看她,眨眨眼,面上一片平静,说道:“我们阿闵真单纯。”
袁晓星平静了,在一夜之间。
她的平静却令闵月亮有些不安。
到了医院,她先去了一趟住院部,给晓星请了病假,只说晓星重感冒,病得起不来床。旁人也不疑有他。走廊里遇见主任,主任迟迟地知道了关于她和成江行一起上娱乐新闻的消息,主任要找她谈话,她看看手表摆摆手,急匆匆地逃回了门诊。
分诊台的小护士一见她,低声说:“闵医生,有位患者来得好早,在诊室等你。”
小护士满脸笑意,笑得她有些莫名其妙。这些年轻小姑娘,显然还沉浸在昨天的娱乐新闻里。
她只顾往诊室走,没听见身后小护士们的对话。
“没到看诊时间,你怎么就放患者进去?”
分诊台的小护士只是紧抿着嘴摇头,她才不会说出真相呢,她只是悄悄捏了捏口袋里的签名。
闵月亮推开诊室的门,患者背对着她,正坐在她桌前。她也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尚未到看诊时间呢,小护士们做事可真是不严谨。
“麻烦等我一下。”她去洗手。
“好的,闵医生。”那人乖巧回答,回过头来。
晨光落在他身后,却也不及他的笑容明亮耀眼。
闵月亮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却恍惚呆住。
“嘎嘎……成江行?”她讷讷出声,语气迟疑,“你来做什么?”
真是像猫呢!却是在学鸭子叫?神情有些呆萌,还带着一丝丝戒备,让人想要去撸撸她炸起的毛。
成江行轻轻动了动手指,笑望着她,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回答:“你需要我,我就来了呀!”
闵月亮低下头,仔细地洗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有水滴溅进眼睛里,眼底湿湿的。
她知道,这个人惯会与女人打交道,总是能说些让女人开心的话。她甚至有些嫌弃那样的他。但是,她得承认,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像个小小的孩子,得到了安慰。
无论他说的话是真心实意抑或虚情假意,他这个人,此刻确实为她而来。
她有过无数惶恐无助的瞬间,但是从来没有人出现在她面前,包括父母。于是,一个人假装勇敢,慢慢地就似乎变成了真勇敢。
她擦干手,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想喝杯水。”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飞机上的早餐不好吃。”
她起身去倒了水,一次性的纸杯,她把水调得温一些,又从抽屉里拿出自己藏着的小饼干,是师兄前两日给她的。
“太好喝了,你这里的水都和外面的味道不一样。”成江行一口就喝掉了半杯水,又尝了块小饼干,“饼干也太好吃了,你自己烤的吗?”
她看着他夸张的表情,不由得也笑了笑。
她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笑过,哪有想笑的心思。
笑过之后,又不由心酸,她也不与他客气,把微信里问过的问题直接摆到他面前。
他与她大致讨论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个纸袋子:“所有与之相关的资料,我都给你带来了,有一些是业内公认的理论,有一些是我自己私人的想法,并没有写在你看到的那篇论文里。”
她翻到关于他个人想法的那一部分,有些难以置信,兀自低语:“难怪。”
凭她所掌握的经验与常识,这类手术不可能做出彻底无痕的效果。
她抬头看他,仍是吃惊:“你怎么敢……”
怎么敢冒这样的风险,他的论文显然做了假,他为患者提供的技术尚且在业界存在争议,因为效果显著的同时也存在更大的风险。
他又笑了笑,笑容却如日光隐入云层,有些晦涩。
他自嘲:“我这种人,向来离经叛道。闵月亮,你怕我吗?”
她看着他,心内平静再被打破。师父总是提醒他们,手里的刀要有分寸。分寸,不单单指技术的扎实,还包括操守品质的坚定。用尚且不被业界认可的技术为患者服务,即是对生命的轻视。
但是……
“你在这例手术之前,还有过其他实践吗?你是在有把握的制定前提下制定这个手术方案的吗?”
她眼神清澈如水。
他坦**地望着她:“我对自己有信心。”
“但是风险很大。”
“有的人,并不畏惧风险,为了平静的活下去,他们愿意冒险。”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成江行还能清楚地记起自己做那台手术的情景。手术台上是知名的H国某女星,她对成江行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死掉。
那位女星是金社长送来的,她遭遇了什么,成江行无从得知。但是他了解那个圈子的规则有多恶劣。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只管负责手术的成功率,对不该插手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
当然,他每次开出的诊金都近似业内的天价。大概缘于他的冷静、谨小慎微,以及贪婪,金社长反而越来越信任他。
后来,女星的星途愈加顺畅,她现在大概是金字塔顶上最亮的星了。可见,他的手术是成功的。
闵月亮的思绪却有些乱,她有自己从医的操守,她不允许自己激进与冒险。但是,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乔红椴的脸,乔红椴说她有了喜欢的人,女孩子绝望的神情中带着一点希望。
闵月亮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成江行掏出五张挂号单放在她面前:“我挂了五个号。”
她叹口气,与他视线碰在一起。
他目光灼灼:“闵月亮,我们可以正式认识一下了吗?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我’。”
他伸出手。
她想起他的几次搭讪,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很正式地把手递过去:“你好,成江行医生。”
“你好,闵月亮医生。”
“幸会。”他说。
“幸会。”她迟疑地回应。
她指尖微凉,他掌心温暖。
他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忽然笑了,笑得像只小狐狸:“闵月亮,昨天的娱乐新闻你看了吗?你可是借我的光上了头条呢!”
语气有些傲娇。
“但是,你那张低头的照片拍得不错,比本人好看。”他得意地补充了一句。
闵月亮黑了脸,无论是作为“嘎嘎”先生的他,还是作为成江行医生的他,显然都有些情商不够用。
她重重地将他的手甩开。
成江行揉了揉手腕,笑意更浓,他心里想着,闵医生真可爱啊。
在他起身告别的时候,闵月亮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天在邮轮上,你对那个想要跳海的女孩儿说了什么?”
她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话能有挽救生命的力量。
“我告诉她,我可以给她做一张漂亮的脸,让她重新过得精彩,让负心的男人后悔去吧。”
“你怎么如此……”这个答案真是出乎闵月亮的意料,她结巴了一下,“如此肤浅。”
成江行的表情出奇地安静:“漂亮,有时候是创伤的解药,即使是暂时性的。”
闵月亮很难被他说服,仍是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真是肤浅。”
成江行没再解释,挥挥手,转身而去。
确实肤浅,把感情里受到的伤害,转移到皮囊上。但是,多少受了情伤的女人,第一反应都是要变漂亮,变得与从前不一样,变成崭新的自己。
或者,完美的皮囊,是重塑自信的开始。
他曾经也觉得这个念头未免肤浅,但是他早早目睹过母亲为了蜕变而做出的努力。
后来,他成了执刀的人,他为若干女人换了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