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绮堂

自然总是选择最不耗费劳力，最不耗费物资的品种，创造出最有趣，最美的景观。这是自然赏给人类的恩泽。

搬到目黑后，这是第三年夏天，彼岸[89]过后，我在花坛播种。由于这是旧市区外，花草类的发育还不差。播种之后，只要施予适度的肥料，正常情况下都会开花，就算是我这样的菜鸟，也不用花太多心思照顾。

于是，我每年都贪心地播了二十种，甚至三十种种子，让整座庭园化为杂草丛，由于此举恐导致斑蚊丛生，今年就没播那么多种子了。尽管如此，丝瓜与百日菊仍是我非种不可的植物。

我是一个观念老旧的人，不怎么喜欢西方的花草。虽然会种一些郁金香、美人蕉、大理花，不过我不想让这些花草占去太多面积。即使是日本花草，我也不爱姿态柔和、弱不禁风的类型。我不太喜欢桔梗或黄花龙芽草之类。我最爱的就属丝瓜、百日菊及芒草，其次是向日葵及青葙。

在这里列出来，我想大部分的园艺家都会放声大笑吧。他们肯定会认定冈本绮堂这家伙只是一个不懂事的门外汉，根本没办法跟他打交道。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我并不想说出无心的谎言，只好坦白说出来。请各位别笑我，继续听下去吧。

首先，我最爱的就是丝瓜。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丝瓜长得很有趣，老是看得十分入迷，种在自家庭院里，已经十年之久，震灾[90]过后，我暂居大久保的百人町，当时，我也利用院子的空地，种了玉米田，还搭了丝瓜架。棚架是我跟门生一起搭的，我一直很担心这门外汉搭的架子，不知道能撑多久，没想到那年棚架在秋天的强风暴雨中，仍然平安无恙，丝瓜的藤蔓及叶子都尽情伸展，垂挂了十五六颗硕大的果实，我们跟孩子似的，拍手叫好。

第二年夏天，银座天金[91]的老板在暑热问候之际，寄来大色纸尺寸[92]的式亭三马自赞画的复制画。画中并不是丝瓜，而是农家夫妻在瓠瓜架下乘凉图，也就是人家说的瓠瓜架下纳凉吧。还有三马亲笔写的狂歌[93]。

尽管瓠瓜已结实，风起之时求树荫见了这幅图，我再次兴起对丝瓜架的渴求，当时，我已经搬回曲町的老房子，在市区的庭院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栽种丝瓜。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在前年搬到目黑，这次才委托正式的园艺店，请他们搭一个耐用的棚架，那一年的成果就很丰硕。去年的收获也不错。

除了我家之外，这附近似乎有不少同好，到处都种了丝瓜。有些人搭棚架，有些人让丝瓜攀上大树，或者从屋檐攀上屋顶，每个都很有趣。过去，人们认为丝瓜垂挂的模样看来愚蠢，时常表示轻蔑之情，“你这个大丝瓜！”也成了骂人的话，不过大家必须了解，丝瓜垂挂的模样带着一种诗兴，一种野趣。除了瓜果之外，硕大的叶片、黄色的花朵，也是野趣横生，安静眺望时，完全能令人忘却都会喧嚣的俗世。轻蔑丝瓜的人们，才是俗不可耐的人吧。

其次是百日菊，由于它饶富野趣，部分人认为它看来廉价，上不了台面。梅雨结束之际，花朵绽放，一直持续绽放到十一月底，老实说超过百日，陆续开出红、黄、白色的花朵，感觉十分畅快。本来就是强悍的植物，只要播种就会生，生了就会长，长了就会开花。虽然不会特地种在花坛里，却经常在墙角或后面的空地发现丛生的百日菊。它实在是太强悍、太多了，怪不得会惨遭被人瞧不起的命运，这点与凤仙花雷同，不过我对它的爱意十分深厚。

我喜欢在炎夏的艳阳天里，欣赏它的姿态，秋露繁盛，蟋蟀鸣声此起彼落时，花色日渐转为浓艳，在明亮的日光下绽放，鲜艳欲滴。再怎么说，这都是应该在野人篱落欣赏的花朵，不该出现在富贵人家的庭园，却是我们这些荒庭不可或缺的植物之一。

其次是芒草，芒草的种类非常多，最常见的是丝芒、花叶芒、斑叶芒。然而我最爱的就是野生芒草。这是一种宿根的多年草，本来就不需要播种，年年岁岁都会茂密成长。到处都看得到繁茂的野生芒草，园艺家根本不屑一顾，都叫它茅草，更别说是种植在一般人家的庭园里了，不过对于绘画及俳句来说，野生芒草可是重要的题材。

可别将青芒，编进十郎蓑

这是角田竹冷的句子，展现了初夏青芒的柔美风情。待夏季划下尾声，入秋之后，芒草以旁若无人之势，尽情繁衍，不得不让人感到一种爽快的心情。尤其是芒穗终于开花，迎着晨风摇曳，在夕月之下乱颤的模样，在其他花草身上可看不到这种美景。

夏季的芒草很美，秋季也美，冬季带霜的枯芒也具十足画趣及诗趣。干枯后立刻割下扔进炉灶烧洗澡水的家伙，不足为道。那些做生意的园艺店，也不能大意。去年初冬时分，我发现他们差点将池畔的枯芒割除，慌忙阻止他们。他们也将这可人的芒草，当成无名杂草。

由于芒草不适合种在市区里的狭小庭园，我从箱根及汤河原移植而来的芒草，只会年年消瘦。搬到目黑以后，我到附近的山里、草原及河边物色，拔来几株野生大芒草。相信大家都知道，挖掘芒草根可是一件辛苦的大工程，我跟门生都筋疲力尽，尽管如此，总算是拔来了，种在池塘畔、墙角等各个地方，毕竟这里是旧市区的郊外，生长迅速，有些已经高达七八尺，花穗宛如白马的尾巴，随风摇曳，仿佛能在我家的庭园见着武藏野的秋色。有些芒草覆盖小池塘的岸边，掩去水中鲤鱼的身影。有些芒草已经攀到方格竹篱笆上，威压下方的花草。看到它的生命力如此强大，就连我自己都不禁萌生坚强的意志了。

继芒草之后，英姿凛凛的花草，应该是青葙和向日葵了。它们都是野生的植物，充满男性雄风。震灾之后，避难所周围种了许多向日葵，景象非常壮观，土地逐渐重划之后，它的身影在东京市内消失了，只剩下郊区的断垣残壁，还种着两三株。在盛夏灼热的烈日之下，其他的花草都干枯凋零，只见它悠然地展开花圈，在燥热的暑气之下，完全不见屈服之姿。

青葙也很美丽。它也有很多种类，最好看的还是常见的深红色。橘色也很美。受到初霜洗礼后，浓艳的色彩在秋阳下闪闪发亮，枝叶又高又大，几乎要仰头欣赏，我只能惊讶地为它礼赞。除了我的庭园之外，附近人家的篱笆都有栽种，秋日散步之际，我总会探访各个庭园。这是我的乐趣之一。和青葙比起来，雁来红少了几分雄壮威武，叶色却宛如天然锦缎一般，美得无可比拟。不过，我院子里的雁来红，也不知怎么的，逐年减少。即使从别人那里分来优良的种子，终究无法茁壮成长。成了我唯一的遗憾。

我庭园的花草可不止这些，不过以上都是我最爱的品种，都不能种在花坛里。尽管如此，我仍然要保留自然之心。自然总是选择最不耗费劳力，最不耗费物资的品种，创造出最有趣，最美的景观。这是自然赏给人类的恩泽。人类却忽视这恩泽，耗费不必要的劳力，耗费不必要的时间，耗费多余的金钱，热衷栽培其他变种的花草。无条件地接受并享受自然的恩泽，有人说这是门外汉，也有人嘲笑这是凡夫俗子的行径。我才不会向这种说法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