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服毒一事耽搁了不少工夫, 司礼直接将白日的折子送来了偏院。
刚送别完故人,乔绾的心情难免低落,药熏完便回到了里间。
慕迟一人借着烛台的光亮看着折子, 偶尔难以自抑地闷咳一声。
直到里间乔绾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慕迟翻看折子的手一顿,将烛台的蜡烛熄灭了几盏, 只留一支微弱的烛光。
约莫近子时, 慕迟方才将折子批完。
即便已服下解药, 中了一遭毒的身体依旧格外疲惫,可慕迟却如何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时分, 慕迟躺在软榻上猛地睁开眼。
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景阑离去时对乔绾说的话:待你身子好了,便来岭山,那里山高海阔,比这破燕都有意思多了。
慕迟焦躁地起身,急切地走进里间。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乔绾如今留在他身边,只是一场幻觉, 也许一眨眼她便会消失,定要亲自确认她的存在方能心安。
直到看见床榻上薄被下鼓起的身影, 慕迟松了一口气, 安静地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如今天色早已温暖,乔绾又一贯体热, 察觉到一旁的冰凉, 下意识地朝床榻旁转过身来。
慕迟看着她眉眼,双颊因沉睡泛着红晕, 朱唇轻轻卷翘起来, 目光不觉放柔:“乔绾。”他轻声唤她。
乔绾仍沉睡着。
慕迟将她脸畔的碎发拢到一旁:“绾绾?”这一次的称谓已格外熟稔, 仿佛在心底练过千万遍。
许是感觉到脸颊上的触感,乔绾皱了皱眉,满是被吵醒的烦躁,低声哼唧了一声。
慕迟顿了几顿,轻声道:“岭山没有燕都好的。”
见她皱着眉,他又道:“那里只有奇山怪石,风大又干燥,你会受不住的。”
“更没有你喜爱的衣裳首饰,每个人都糙得紧。”
乔绾只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说着什么“岭山燕都”的,扰得她难以安眠,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仍满是困意:“你说什么?”
慕迟迎上她的目光,低声道:“岭山一点儿都不好……”
“哦,岭山不好,”乔绾打断了他,“我知道了。”说完便要闭眼继续睡。
慕迟微怔:“乔绾……”
话没说完,乔绾干脆没好气地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身不耐道:“乔绾乔绾,你不睡觉吗?”
慕迟愣了愣,目光落在她身侧多余的位子。
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不解地眨了眨眼,下瞬陡然反应过来,睡意顷刻消散大半,脚从被子下探了出来,重重踢向他,嗓音仍带着刚醒来的喑哑:“你想得美,出去,给我出去!”
慕迟的手臂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几下,看着她满身生气的模样,心中蓦地一暖。
在她再次想要将他踢开时,慕迟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腕,内侧那枚黎色小痣正挣扎着。
他记得这枚当初在梦中出现的小痣,它指引着他认出了那具作假的尸首。
他更记得,在那场梦里,这枚小痣是如何被他攥在手中,一下一下地颤动着,奏出诱人的浅语低吟。
慕迟的目光不觉一暗,冰冷的胸腹升起一股热意,不断地往下……
乔绾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愣了愣。
而就在此时,白日的余毒翻涌,慕迟的喉咙升起阵阵血腥味,压抑着闷咳出声,唇内侧染上一抹艳红,在雪白的肌肤上昳丽非常。
乔绾陡然被这声闷咳唤回神志,用力将脚腕从他的手中抽出,轻哼一声:“你出去休息吧,免得你出了事,你那些手下们将罪名怪在我头上。”
说完,飞快地钻进薄被中,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丝,方才弯了弯唇。
他知道他是在自寻烦恼,她就好好地待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怎么会消失呢?
可下瞬想到离约定的日子只剩百日,慕迟的笑微敛,他俯身凑到她耳畔:“过几日天色晴朗,我们去放纸鸢吧?”他小心询问着,唯恐被回绝一般。
乔绾的身影一动未动,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可慕迟知道,她没有睡,沉睡的她会无意识地微微偏过头去,比起白日的生机多了几分娇憨。
不知多久,就在慕迟以为她不会回应时,身后迟迟地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嗯”。
慕迟怔愣了下,继而徐徐笑开。
第二日一早,司礼前来当值时,便察觉到自家公子昨日还阴沉森冷的气场变了,整个人如沐春风。
以往公子监国面见群臣,听着众臣子上书的那些大小琐事,总是烦不胜烦,今日听着那群老臣喋喋不休,竟是没有半丝不耐烦,反而偶尔会流出几分笑意。
处理完公务时也才申时,夕阳正西下,晕红的霞光遍布天际。
慕迟平静地坐在马车上,停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声,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
“司礼……”慕迟像是想起什么,蓦地轻唤,可唤完却沉默下来。
司礼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公子作声,刚要反问,便听见他低声呢喃:“她应下我外出游玩,便是有那么一分接受我了吧。”
“我出现在金银斋,她大抵也不会太生气……”
“若是气了……”
若是气了如何,慕迟没有说,便安静了下来。
司礼默默驾马,不敢吭声,只在心中暗叹,公子当真是被长乐公主吃得死死的!
几息后,慕迟显然已说服了自己,吩咐道:“去金银斋。”
然而当真的站在金银斋外,慕迟仍有些不安。
她如此看中这独属于她的金银斋,不愿与他扯上分毫关系,自己贸贸然出现,她万一迁怒到连放纸鸢都不愿了呢?
可他想见她,很想见。
片刻都耽搁不得。
燕都的春日向来不长,可乔绾是初来此处,并不知晓。
陵京的春日足有近四个月,九原的春来得迟,也有近三个月的时日。
而燕都竟才不过短短一个月,天便有些热了。
可惜乔绾前段时日进了许多适宜在春季穿的花裳,皆是上好的绸缎所制,如今还余下不少。
乔绾默默看着剩下的衣裳,若是留到明年,不止样式过了时,衣裳大抵也会大打折扣。
只怕是要亏一笔银钱了。
正愁闷着,乔绾便察觉到方才还有些笑闹的金银斋安静下来。
她不解地循着那些女客的视线看去,随后目光僵住。
慕迟站在门口,身上的白衣于夕阳下溢着光晕,如墨的发下是一张画笔难摹的容颜,颜色如冰玉,眸色潋滟,长睫微垂,不染纤尘。
他正直直地盯着她。
乔绾不觉站起身,看着慕迟那张惊艳的面庞,倏地想起当初在九原城时,她将那件花花绿绿的丑衣裳拿给他,他穿着却不见轻浮,反而鲜亮无双。
之后几日,金银斋与之相似的不甚好看的衣裳卖出不少……
思及此,乔绾大步朝门口走去。
慕迟见乔绾朝自己走来,愣了一下,眼中多了一丝不安。
却没等他开口,乔绾便抓着他朝里间走去。
慕迟微怔,见她一副要避开旁人注目的急切模样,心中忍不住自嘲。
她果真不愿与他并肩出现。
乔绾不知慕迟心中想着什么,只自一旁拿出一身藕荷袍服,塞到慕迟怀中:“换衣裳。”
慕迟的眉眼罕有的迷惑。
乔绾催促:“快些啊。”
慕迟仔细地看着她的神色,确认并无嫌厌与不耐烦后方才看了看怀中的袍服,并未多问,只徐徐褪下外袍。
乔绾看着他的动作,愣了愣,明明只是脱个外裳,他做起来却格外赏心悦目。
乔绾飞快地转过身,脸颊莫名发烫。
直到慕迟换好衣裳走到她跟前,乔绾抬眸看去,目光一滞。
若说穿白衣的慕迟如冰山雪莲,那穿藕荷色袍服的慕迟则更像精心娇养的芙蕖,生于连天碧水中,清艳绝俗。
“好看?”慕迟察觉到她的呆怔,眉眼添了笑意。
他喜欢她看着他的样子,即便只是看这张脸。
乔绾回过神来,低咳一声没好气道:“也就那样。”
说完推了他一把:“快出去吧。”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不知为何,想到一会儿的画面,心中有些不悦起来。
乔绾抿了抿唇,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索性径自将门推开。
金银斋的众人几乎同时朝这边望来,而后再未移开目光。
乔绾看着众人意料之中的反应,心底反而烦乱,瞥了慕迟一眼便朝柜台处走去。
左右慕迟不喜爱被人围观,露一面大抵便会拂袖离去。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此刻怎会不知乔绾的打算。
以往那个不愿旁人多看他一眼的乔绾,如今却将他推给旁人观看。
慕迟看向乔绾,后者正紧抿着唇低头拨着算盘,没有看他一眼。
若是以往,慕迟早便离去,可看着柜台后的乔绾,脚步莫名停了下来。
这是她的金银斋,她需要他。
慕迟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强忍着不适任由旁人看着,目光始终落在柜台后的女子身上。
金银斋的生意果真好了不少,单是慕迟身上这身衣裳便卖出十余件。
乔绾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入了自己的口袋,心中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烦躁起来。
尤其被慕迟这样凝望着,像是一匹孤零零立于人群中的小狼,心中更是被勾起了丝丝缕缕的歉疚。
最终在一位身着胡服、女扮男装的女子走到慕迟跟前,轻柔地唤了声“公子”后,乔绾手中的算盘“啪”的一声落在桌上。
慕迟看着她,眸光微微亮了亮。
乔绾闷不作声地走上前,拉着慕迟便朝外走。
慕迟任由她拉着,看着她头上的步摇摇曳,红衣如火,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了对面的马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乔绾回身刚要说些什么,腰身陡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抵在了车壁上,慕迟垂眸便亲了下去。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用力拍打了几下慕迟。
慕迟却始终纹丝不动,不管不顾地吻着她。
就像她曾翻看的那些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他轻吮着她的唇,如荒漠里久未饮水的行子,汲取着维系生命的甘霖。
乔绾只觉唇上点点滴滴的酥麻沿着经脉一寸寸地延伸着,意识越发迷乱。
唇齿交缠间,她听见一声引人心颤的低唤:“绾绾……”
乔绾怔住,却在此时,慕迟叩开了她的齿关,舌**,带着丝丝缕缕的霸道与讨好,加深了这个吻,吞噬着她的呼吸。
喘息声渐渐响起。
乔绾的呼吸顷刻便乱了,自鼻息间溢出一声闷哼。
揽着她的手蓦地一紧,慕迟气喘吁吁地伏靠在她的肩头,唇色嫣红。
良久他哑声道:“方才,你可是有捻酸?”话落,又匆忙补充,“一丁点儿的那种也算。”
乔绾抿了下唇,她不想说有,可刚刚她的不悦太过明显,索性闭嘴不言。
慕迟见状,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似以往那般阴阳怪气的笑,反而像吃了一口蜜饯,欢愉至极。
“乔绾,我很高兴。”他轻声呢喃,身躯微微蜷起,紧紧拥着她,眼眶微红。
是真的很高兴。
如果前半生的囚禁,是为了换得此刻的美好,他想,他的前半生也许并没有那般难以忍受。
也许,再努力一些,他这样活在阴暗中的怪物,也可以配得上那一抹骄阳,也可以……让这抹骄阳有一刻,照在他的身上。
乔绾的呼吸仍有些紊乱,她侧眸看着眼前腰身微弓的慕迟,不知为何想到了梦境中,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
那个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黑暗无光的地牢中,生着一双不似活人的眼眸,死气沉沉。
而眼前的慕迟,却让人在他微蜷的肢体上,看出了一丝……自卑。
乔绾静默良久,迟疑着是否要将自己的那些梦境说出,可想到他始终未曾提及到的那些过往,她最终没有言语。
*
乔绾和慕迟出城放纸鸢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早在之前慕迟便已命司礼备好了纸鸢。
乔绾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鷞鸠,比当年她与景阑一同去放的那个要大上一倍。
而司礼给慕迟备的,原本是时兴的锦鲤纸鸢,可慕迟看着那锦鲤便想到当年景阑放的那只金鱼,神色登时阴沉下来,命人亲自做了龙状纸鸢。
鲤鱼跃龙门,方才能化龙。
而他定要比那破金鱼好!
临近前一日,司礼才将纸鸢拿来,彼时慕迟罕有的没待在偏院,反而一人待在书房。
司礼在外等候良久,里面方才有了动静。
他走进书房,便望见一抹白影背对着他站在书案前,身上的白衣崭新,墨发齐整。
司礼一愣,公子生得好看他自是知晓的,可眼下不知为何,明明公子还是以往那副模样,却总觉着哪里不同了。
“如何?”慕迟淡淡问。
司礼不解,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公子这是……在打扮?
“公子……颜色无双。”司礼低头,默默应。
慕迟再未多言,只摆摆手挥退了他,许久倏地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书案后,将一个紫檀木盒取了出来。
慕迟摩挲着里面的物件,神色恍惚了下。
仔细想来,他拥有的她的东西并不多。
可是,即便是抢来的,他仍旧欢喜。
最起码,他希望往后她回忆起放纸鸢,想到的是他,而不是景阑。
翌日,天色格外晴朗。
一早慕迟便不见了身影,倒是吩咐人备好了早食。
梳妆打扮后,乔绾便脚步轻快地朝府邸门口走去,火红的裙裳在身后拂动。
却在看见等在马车下的白影时脚步一顿。
如玉胜雪的容色,长身玉立,身上的白衣与她身上的红裳样式如出一辙,墨发高挽,美若芙蕖。
乔绾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腰间。
那里坠着一枚香囊,香囊上的绣着清雅的翠竹,格外熟悉。
而香囊的右下角,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宛”字。
她亲自绣的。
作者有话说:
当初的狗子:把你的香囊故意扔给别的男人 ̄ー ̄
现在的狗子:只能拥有你给别的男人的香囊┭┮﹏┭┮
(大概还有两三章就正文完结啦!)
(本章明晚18:00前评论有小红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