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国来齐之日, 正值三月初五。

春意浓郁,天色也格外晴朗,燕都不少百姓均对异国他邦之人很感兴趣, 纷纷凑到官道两旁看个热闹,一时之间可谓万人空巷。

毕竟今年与以往不同,往年庆典会持续十五日, 不知为何, 今年却缩减为了七日。

今日不看, 往后更是没机会了。

乔绾待在金银斋中,看着空****的铺子和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无奈地笑了笑。

倚翠今日有些不适,绣娘和账房先生也都好奇地跑到外面看人去了。

乔绾无奈地笑了笑,以往她便是被围观的人之一,那些大人物都坐在华丽的马车中,面都不曾露一下, 外面的皆是些护卫,有何好看的。

下瞬乔绾突然想到了什么, 笑意微敛,拿起手边的铜镜, 不知多少次看着自己的眉毛。

今晨慕迟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 竟要给她画眉。

他画得倒是精致,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画的, 乔绾总忍不住察看一番。

外面的人群传来几声细微的轻呼, 乔绾下意识地朝外看去,只瞧见一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色身影飞快闪过。

乔绾一僵, 将铜镜放下, 不觉朝门口走了几步。

一队人马已经走向前方, 马车挡住了那道身影,只若隐若现看到一抹朱红色背影,单手牵着缰绳,透着几分意气风发。

乔绾眉心紧皱,旋即笑自己定是看错了。

而此刻,大齐宫中。

慕迟一袭玄色衮冕坐于高座之上,墨发高束,两根金色玉带自发间垂落,衬着上好的颜色矜贵冷艳,冰肌玉骨,如琢如磨。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椅侧,指尖苍白冰冷,面无表情。

只有立在一旁的司礼知晓,公子这样便是心中在不安、焦躁。

外殿传来太监宣诸国来使进殿的声音,层层传入金殿之中。

慕迟双眸仍不甚在意地微眯着。

来使依次入得金殿,见礼后落座。

直至一声“黎国来使进殿——”的声音传来,慕迟不觉欠了欠身子,手紧攥着椅侧,看着一行人徐徐走进殿来。

为首是黎国使臣,而使臣身旁,景阑穿着一袭朱槿色绸缎袍服大步走着,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左额却多了一缕长发垂下,比起以往的顽世轻佻,倒是多了几分沉稳。

使臣俯首,行了大齐礼节:“黎国使臣参见皇帝、太子殿下。”

身后众人也随之行礼。

黎国如今到底也是南部大国,皇帝很快赐了座。

只是原本俯首行礼的景阑,却在起身的瞬间,抬头朝龙椅旁望了一眼,目光微沉。

慕迟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身上的红衣,双眸微眯。

当年在陵京皇宫殿前,他便是穿着一袭红衣与乔绾站在一起,红衣似火,像极了嫁裳。

慕迟眼底骤然升起几分暴戾,本面无表情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周身阵阵冷冽。

然而就在下瞬,景阑随众人一同落座,转身之际,身后高束的马尾随之晃动了下。

其中一缕编成细细骨辫的辫尾,嵌着一枚红玉珠子。

像极了一颗红豆。

慕迟死死地盯着那枚红珠子,只觉自己的心口处一阵瑟缩。

——乔绾也戴着这样一枚红珠子。

红豆,寓意相思。

当年她送他成双成对的红豆玉佩时,亲口这样说的。

而今,她却和景阑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这个。

她想念景阑吗?

慕迟的心在不断地下坠着,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剧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

今日众人都出去看热闹的缘故,金银斋的生意不算好。

拿出来供宾客品尝的点心未曾吃完,乔绾便分给了账房先生和绣娘们一些,自己也留了几块爱吃的栗子糕装进油纸包,放入袖口便回了府。

去看望了倚翠,又看了正在温习功课的无咎,乔绾方才回了偏院。

绿罗已经备好了晚食,也煎好了药,乔绾用完喝完后坐在梳妆台前,映着一旁明亮的烛台光火,便要将发髻拆了。

可转念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抹红影,她不觉有些愣神。

黎国,陵京。

那些过往于她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般。

可当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时,她方才发觉,那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她到底不能说忘就忘的。

她再不想回去那座华丽的牢笼,却不妨碍会念着。

“太子殿下。”绿罗诚惶诚恐的声音蓦地响起。

乔绾回过神来,转头朝门口看去,而后诧异地发现慕迟今日竟没有换衣,仍穿着衮冕,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她。

乔绾迎上他的视线,满眼莫名:“怎么?”

慕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乔绾身上如火的红裳,以及发间那根坠着红玉珠子的金簪,喉咙微紧。

一路上他都想问,她可是因为念着景阑才换了这根有红玉珠子的簪子戴,可此刻看见她,他却怯了。

他怕一旦开口,之前所有的幸福便如水中握月,抬手触雪,眨眼便会消散不见。

乔绾久等不到慕迟开口,索性回头继续拆着发髻,只是在拆一根点翠簪时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头发,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几次难以解开,刚要用力硬扯下来,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阵阵酒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乔绾一怔:“你喝酒了?”

慕迟“嗯”了一声,上前代替了她的手,静静地将几根头发从簪子的珠花里解开,而后继续替她将其他的簪子一一拆开放在桌上。

乔绾自铜镜中看了他一眼:“在宫宴上喝的?”

慕迟手微顿,仍轻声应了。

乔绾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问道:“陵京……可曾来人?”

慕迟已经拆到最后,刚刚将固定发髻的红豆金簪抽出,闻言动作僵滞。

他看着金簪下方坠着的正轻轻摇晃的红玉珠子,良久若无其事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臣。”

乔绾闻言,目光暗了暗。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自是知道的,黎国新君即位,自然要换上自己的亲信。

那陵京,大抵也早不是她熟悉的陵京了。

慕迟看着她失落的神情,手指不觉轻轻颤抖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也许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乔绾侧了侧身子看向他。

慕迟安静地将金簪放在梳妆台上,目光瞥见一旁的玉蝶珠钗,故作平静问道:“为何不戴那根珠钗?”

“嗯?”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而后撇撇嘴,“那珠钗不衬我。”

尤其不衬她身上这身衣裳。

慕迟看着她。

所以,只是因为玉簪不衬她,不是因为不喜欢。

慕迟“嗯”了一声,看着她的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目光恍惚了下。

良久,他俯身抱住了她,下颌落在她的肩窝,而后手臂越收越紧,头埋在她的颈间。

乔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刚要挣开时,却又在听见他嗓音沙哑地轻唤:“公主……”语气带着一丝无措。

乔绾愣愣地坐在原地,心口有什么松动了下。

她飞快地反应过来,抿紧了唇,凝眉问道:“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慕迟只紧拥着她,一言不发。

乔绾默了默,想要唤人给慕迟倒茶,可又担心被人看见二人这副模样,抬了抬手便发现了袖中的栗子糕。

乔绾将栗子糕拿出来,塞到他揽着自己的手中:“松手。”

慕迟僵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嗅着若隐若现的香甜味道,怔怔问:“你……给我的?”

“金银斋里供宾客吃的。”乔绾没好气道。

慕迟安静地望着那几枚栗子糕。

所以,这是她在金银斋拿回来给他的。

她到底也是念着他的吧?

只要景阑离开,只要七日,之后,他们便可以继续如之前一样相处。

*

翌日,乔绾一早便又去了金银斋。

这几日诸国来使正在围场进行比试,四日后比试完毕,便有一场大典,届时各名门望族的公子千金皆可前往。

乔绾的金银斋也在这段时日接待了不少前来买华服首饰的贵客。

这日正值大典,金银斋内冷清了不少,并无多少人前来,因此申时过去没多久,乔绾同账房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去了。

彼时夕阳正西下,丹色的光亮照着繁华的燕都。

乔绾眯着眼睛看了眼夕阳,便要继续前行。

也是在此刻,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长空,身披破旧蓑笠的身影轻飘飘地朝她袭来。

乔绾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朝一旁避开。

那身影却陡然横鞭,便要再次击向她。

乔绾慌忙后退了两步,却在看清软鞭金边的手柄下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玉石时,身子一僵,顿在原处:“你是谁?”

那鞭子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她的身侧划过,半点没碰到她,而后一声调侃的笑声响起。

“乔绾,你的鞭术怎的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看着眼前人伸手将身上破旧的蓑笠脱下,嫌弃地扔到一旁。

蓑笠下,深绯色的袍服露了出来,漆色的腰封扣着腰身,墨发高束,眉眼张扬,垂落身前的辫尾,红玉珠子点缀其中,仍是一派风流意气。

只是,他的额角垂落了一缕头发,头发下,是一道一寸长的暗红伤疤。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景阑?”

“不错,还记得我的名字,”景阑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手上一掌长的伤疤时脚步一滞,“真丑。”

乔绾剜了眼他额角的疤:“彼此彼此。”

景阑再未反驳,只仔细地打量着她,良久冷笑一声,眼眶却红了,嗓音微哑:“乔绾,你这是死而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男疾男户!

本故事进入收尾阶段了,有些卡,这几天更得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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