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厅内寂静无声, 一旁的香炉中细烟袅袅,带着似有若无的檀香。
乔绾坐在主座前,一手托着下巴, 看着已经懒洋洋坐在自己对面的景阑,手指不经意地点了下脸颊。
景阑好整以暇地任她打量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啜饮了几口。
“你想娶我?”沉寂半晌, 乔绾打破静默, 幽幽问道。
景阑拿着茶杯的手微顿,垂下眼帘不看她, 低咳一声道:“只是觉得你那日说的那些甚有道理。”
乔绾仔细思索一番,的确,他此刻应下婚约,不止能堵住乔恒的心思,往后即便要毁约, 也便宜得紧。
可想到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不以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默了默又问:“你爱慕我?”
“咳咳咳……”景阑呛了一口茶,手中的茶杯也剧烈摇晃了下, 热茶洒在他的衣襟上, 他匆忙站起身扭头瞪向乔绾,“你胡说什么, 小爷爱慕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本质问的语气偏偏到最后多了几分困惑。
乔绾看着他这一副俨然被“玷污”的表情,心中不觉轻松了几分, 斜睨着他:“你激动什么?”
“小爷何时激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小爷激动了?”景阑几乎立即回应, 待说完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过激的语气, 悻悻地顿住,重新坐回座位上,“小爷本就是这脾性。”
乔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许久开口道:“我这人名声不算太好,爱慕虚荣且骄纵蛮横,莫说是松竹馆,以往便是青楼也凑过热闹,但凡奢靡些的铺子没有不认识我的,那些人嘴上恭恭敬敬唤我一声长乐公主,背地里便说上一句‘不知体统,寡廉鲜耻’更是常事……”
景阑看着她浑然不在意地说出这番话,眉头紧皱。
乔绾说完话,转头看向景阑:“如何?”
景阑沉静地凝视着她:“巧了,小爷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乔绾沉寂片刻,认同地点点头:“的确,一介纨绔浪**子。”
景阑一字一顿地沉声唤:“乔、绾!”
乔绾却拍了拍手笑出声来:“好吧。”
景阑因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许不解:“什么?”
乔绾站起身,抬了抬下巴看着他:“明日父皇召我入宫。”
景阑怔了下:“你是说……”
乔绾道:“我们定亲。”
虽然,注定是一段难以持续太久的姻亲。
*
乔恒的人是在第二日未时前来接的她。
乔绾靠着马车,想着下旬的宫变,想着一会儿要说的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景阑。
他大抵是才从宫中出来,仍穿着一袭赤色圆领官袍,妥帖地戴着墨色乌纱帽,看见她少见地没有多言,只顿了顿让步在一旁。
乔绾虽不解景阑为何会在这里,可周围全是宫人,也便未曾开口,径自入了宫。
一直到临华殿,乔恒早已在里面等着了,里面用来平心静气的檀香比以往要浓郁的多,可即便这般,乔恒的眉眼仍肉眼可见的烦躁。
乔绾心知,乔恒大抵也察觉到了如今陵京的变动,心中正忧虑着呢,
她走上前,笑盈盈道:“父皇。”
乔恒看见她,勉强平复了下情绪:“来了。”
乔绾点点头,不解地上前问道:“谁人这般大胆,竟惹得父皇烦心?”
乔恒睨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只停顿了一会儿沉沉问道:“昨日昭阳去了你府上?”
乔绾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她的府上到处都是乔恒的人。
乔绾不悦地瘪瘪嘴:“三皇姐说是去探望我的身子的,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往也没这般好心过……”
乔恒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一声:“她也是担心你,同父皇一般。”
说着瞥了眼孙连海。
乔绾接过孙连海手中的丸药,顺口吃了下去,随后道:“父皇,绾绾还有一件事……”
“你和景家那小子的婚事?”乔恒提起这事,显然心情还算不错,眉眼开阔了些。
乔绾惊讶:“父皇知道?”
“那小子下朝便来找朕了,说是此事总不能让你先来提,”乔恒揉了揉眉心,笑道“不过我也同他说了,想要尚公主,这婚嫁聘礼皆不能少。”
乔绾一怔,和景阑的亲事本就是一时权宜,她只是没想到乔恒竟这般心急。
孙连海将一封册子呈给乔绾,乔绾看了看乔恒,翻开册子。
赍帛五百匹。
钱五十万。
千匹骏马良驹。
还有金帛首饰数不胜数……
乔绾看着早已备好的册子,只怕今日即便自己没应,乔恒也会逼着她应下的。
眼下陵京局势微妙,乔恒还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不外乎……想要景家的兵符罢了。
“绾绾,”乔恒看着不言不语的乔绾,恩威并施道,“这几日景家会去公主府纳征,朕到时便下旨昭告天下,给你和景家那小子赐婚,定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典礼。”
这几日……
他真的很心急。
乔绾心底讽笑,仍脆生生道:“绾绾多谢父皇。”
乔恒面露疲倦地摆摆手,孙连海识趣地上前伺候着。
乔绾拿着册子退出临华殿,许是没了那股浓郁的檀香,她心中陡然舒坦了许多,可走到宫道,凉风一吹,乔绾只觉肺腑一阵阵难忍的灼痛翻涌上来。
乔绾忙扶向一旁的宫墙,却因着喉咙里那股温热的痒意,低低闷咳一声。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乔绾只当倚翠跟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了,倚翠。”
拍打着她后背的手微顿,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乔绾蹭了蹭唇角,转头笑道:“倚翠,等回府后,咱们……”
她的话断在嘴边,眨了眨眼,看着身后穿着官袍的景阑,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是你?”
景阑笑:“是我。”
乔绾的眼中有些复杂:“你刚刚……”
景阑疑惑地挑眉:“嗯?”
乔绾抿了抿唇,没再继续方才的话:“你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色上一扫而过,继而肆意一笑:“自然是怕你临阵反悔,丢了我的脸面啊。”
这人口中果真没几句好听的话。
乔绾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册子拿给他:“这些你都看过了?”
景阑随意翻了几页:“嗯。”
乔绾宽慰他:“你且安心,你便随意挑些不值钱的送到公主府上便好,也浪费不了太多钱财,等到……”
“乔绾!”景阑蓦地打断了她,脸色沉了沉,气笑了,“你觉得小爷拿不出这些?”
乔绾想到景家也算是数代名门,沉吟片刻:“只是觉得不值。”
景阑越发气恼,在她跟前徘徊了几步,神色总算平静了些,看了眼四周方道:“乔绾,你可知我父为何死守着兵符?”
乔绾怔了怔。
“今上多疑,我父即便忠贞无二心,也难逃猜忌,倘若他草率地将兵符双手奉上,只怕整个景家没了护身都将遭遇不测。父亲早已厌倦官场沉浮,所以我父想让我娶你,和圣上结为亲家,打消圣上疑心,再将兵符奉上,寻个借口离开陵京颐养天年。”
乔绾看着他:“所以,你应下了婚约?”
景阑默了默才道:“我若真的只因此事应下赐婚,当初在毓秀阁便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他垂眸,凝望着她的眼睛,“乔绾,你想离开陵京吗?”
这一瞬,乔绾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的风声也停下了喧嚣,静默无声。
之前总将这门姻亲当做一桩逃避乔恒猜忌的可有可无的挡箭牌,可眼下,是她第一次正视这桩亲事。
离开陵京啊。
到时,天高海阔,再也不会担心哪一日便会死去,不用担心被利用、被厌恶……
她其实,很怕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孤单的人。
毕竟他那样温柔,温柔到她愈陷愈深。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利用。
然而……
“为何呢?”乔绾呢喃。
她记得景阑曾经提及赐婚时眼底明晃晃的排斥,为何要带她离开呢?
景阑的面色变了变,继而恶狠狠道:“大抵是因着你蠢吧。”
乔绾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喂!”
景阑看着她,突然便笑了起来:“乔绾,你便偷着乐吧。”
*
陵京京郊,北城门外。
司礼安静地朝最中央的幄帐走去,心中忍不住低叹。
似乎自那日从陵京回来后,公子整个人便死寂了许多,周身尽是不可为人接近的冰冷。
有人曾对公子擅自闯陵京一事不满,公子也只是和那人比试一番,温柔地掐断了对方的喉咙。
幄帐已近在眼前,司礼沉沉呼吸一声,悄声唤道:“公子。”
彼时慕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幄帐窗子前,满头青丝未束,随意散在身后,闻言动也没动。
司礼司空见惯地垂首继续:“人马一路奔波,眼下正在休整,军中已无异议,文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事邀您前去相商,时间定在三日后,地点在问心阁。”
慕迟仍立于窗前,只偶尔窗外钻出一缕夜风,吹着他的青丝与雪白的衣袍微微拂动。
司礼知道公子已经听见了,迟疑好一会儿,又道:“属下听到了一个传闻,是关于长乐公……”
“司礼,”这一次慕迟终于作声,却只是淡淡地打断了他,“往后,无关之事不需再报。”
司礼的后背因这冷淡的语气一寒,忙应道:“是。”
说完小心退了出去。
幄帐内眨眼间已寂然无声。
良久,慕迟缓缓转过身来,墨发披散在身后,漆黑的瞳仁宛若未曾化开的浓墨,氤氲着死气沉沉的凉薄,夜风乍起,吹在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美极艳极。
他看着外面的火光,蓦地想起那枚被他不知落在何处的绢帕——乔绾给他的绣着“霓”字绢帕。
她如此落落大方地说,给他和乔青霓提供见面的机会。
半点不像那个只因带他出街引来女子目光,便拈酸吃醋的蛮横公主。
心口骤然蜷缩了下。
慕迟一手抵着胸口,原来,这便是他将她推给景阑时她的感觉。
可他却厌恶这样的感觉。
自那日在雁鸣山上,他须得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看向她的目光;
到后来飞鸽传书让司礼在楚州备下与公主府无二的府邸与奢华物件;
再到后来,莫名其妙的闯入陵京,只为当初的那句“一块放纸鸢”……
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他计划的事,都令他感觉到格外陌生与无措,还有……强烈的排斥。
所以,不若将一切反本还原,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
从此以后,也不会和乔绾再有纠缠。
三日后,正值十八。
慕迟前往问心阁赴约,随文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学生,七皇子乔琰,也是……乔青霓同父同母的亲弟。
文逊今日约他前来,不过就是关于景家手中的兵符一事。
他说得含蓄,只说乔恒已有法子将景家的兵符收回来。
反倒是一旁的乔琰冷哼一声:“老师作甚还遮遮掩掩?左右不过是下嫁个公主,换来个兵符,皇姐不就是被他这般定出去的?听闻这几日,景家都把聘礼抬过去了,先让他们快活几日,待到月末……”
乔琰的话在看见文逊对他使眼色时逐渐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慕迟,随后微怔。
慕迟的神情无一丝破绽,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可偏偏看得人心惊胆战。
听见乔琰不再言语,慕迟歪了歪头,笑着问:“七皇子怎的不说了?”
乔琰心口颤栗,只当自己提及皇姐联姻一事惹他不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慕公子无须担忧,此事若成,皇姐联姻一事,定有转圜的余地。”
慕迟和煦地笑着颔首:“如此,便多谢七皇子了,”他说着,笑看向文逊,“此事文相直说便是,无须遮掩,乔恒下嫁的哪位公主,竟能换来兵符?”
文逊指尖一抖,忙拱手垂下视线,朝堂浸润多年,即便看不出慕迟对长乐公主有何特殊,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有些异样,是以在提及景家兵符时,刻意掩盖了乔恒赐婚一事。
可眼下慕迟主动问起,文逊自不敢再隐瞒:“是长乐公主。”
慕迟睫毛微顿,唇角的笑意不减,良久平静地说:“原来是长乐公主啊。”
说着,啜饮了几口杯盏中的清酒。
乔琰见状放下心来,和文逊对视一眼:“我就说嘛,慕公子雁鸣山为皇姐甘愿以身挡箭,而今怎会因这种小事而扰乱计划。”
文逊无奈地陪了一抹笑,心中始终有一股不祥之感。
余下的时间,慕迟始终平静温和,无一丝异样,直到商讨完后,他都没有显现出丝毫反常。
慕迟并未在问心阁多待,议完便离开了。
司礼忙迎上前去,却没等开口,便见公子径自越过他朝前走去。
未曾上马车,慕迟一人安静地行走于街市之间,偶尔能听见几声惊叹。
“景家前往公主府下聘的场景,你可瞧见了?”
“那是自然,十里红妆,数百箱聘礼,可是挤占了整整一条街啊……”
“我也有所耳闻,说那偌大的公主府庭院都装不下了。”
“竟真的这般多?”
“可不是,景家就这根独苗,加上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长乐公主,二人也是般配至极啊……”
十里红妆,百箱聘礼。
般配至极。
慕迟听着这类言谈在耳畔回**,唇角仍勾着一抹笑,直到一人道:“我还听闻圣上过几日要昭告天下呢……”
慕迟的脚步一顿,唇角的笑淡了些。
他想起前日司礼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大抵是说景家已去公主府下聘一事吧。
不过,这与他已无干系了。
慕迟仍沉静地朝前走着。
不远处年轻的男子在无人的角落飞快地抱了一下身侧的女子,女子脸色羞红地抱怨:“光天化日,你怎能如此孟浪,也不怕旁人看见!”
男子宠溺地笑:“娘子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抱娘子旁人能说什么?”
一旁年幼的孩童一手牵着一位妇人,一手拉着男子:“爹,娘,慎儿今日被夫子夸了……”
男子笑:“慎儿聪颖,爹回去定要好好赏你!”
女子柔婉道:“娘给慎儿做红烧肉吃!”
“好诶!”
一对年老的夫妻相携着,提着菜篮子朝家的方向蹒跚走着。
慕迟面无表情地看着,走着,再看过去时,那些女子的脸逐渐化成了乔绾。
她会嫁给景阑,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她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得闲地和景阑偷偷相拥着,满颊羞红。
她也会诞下一个孩子,一个像她也像景阑的孩子。
他们将相携一生,而她漫长的一生中,永远不会再有他的痕迹。
慕迟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许久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胸口处有什么越发汹涌,越是压抑,越是沸腾着……
灼的他心口痛痒难辨。
慕迟陡然恼怒起来。
他已决计不再与她纠缠,她的名字作甚屡次出现在他耳畔!
作者有话说:
景阑:谢谢情敌幻想的我和我准未婚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