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荆湖夏风 894章 秦党摊牌

迁延一日,顾宪成那道挟风云雷电之势的奏章,竟然消失在了内阁的文山书海之中,消息很快从文渊阁传出,关注此事的各方尽皆瞠目结舌,不知道申时行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旧党清流之中仍然有人存在着幻想,如张鲸、刘守有、严清等辈,私下疑心是申时行这个老好人还在首鼠两端,没能毅然决然的做出决断。

黄昏,日落紫禁城,琉璃瓦一片辉煌灿烂,司礼监中张鲸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张诚早已离开,只剩下他在这里生闷气。

良久张鲸恶狠狠的咬了咬牙,嘱咐张尊尧:“申老先生未免优柔寡断了点,说不得要咱们推他一把,哼哼哼……”

储秀宫,郑桢听到了小顺子的回报,妖媚的脸上显出几分迷惑,不过很快就豁然开朗,吃吃笑道:“看来用不着本宫出手了,也好,省下力气对付那两个贱人!”

话语中的寒意,叫身为她心腹的小顺子也颇感畏惧,贵妃娘娘口中的贱人,无非是王皇后和王恭妃。

还是紫禁城东北角那座不起眼的院落,永宁清秀小脸儿笑容灿烂,服侍她的宫女们心情都明朗了许多,长公主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啦!

出身天潢贵胄,永宁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直觉告诉她,秦林这次应该不会有事了,甚至再见面的时间也不会隔得太久。

“有桂花酿吧?”永宁红着脸儿,期盼的看着宫女:“我想喝一点。”

宫女先是一怔,然后忙不迭道:“有、有,婢子这就去取!”

快到八月十五了,金桂飘香月圆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顾宪成很恼火,异乎寻常的恼火。

本以为那本奏章递上去,从此将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所以他在送张四维离京之后。就和朋友们回到城里便宜坊,片了只果木烤的鸭子,打了两角老白干,兴致勃勃的饮酒赋诗,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想到那轰轰烈烈的奏章,递上去竟然像泥牛入海似的,到了天黑还杳无音信,托人打听打听。结果竟是奏章根本没进司礼监,在文渊阁就失去了踪迹!

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兀自劝他,说也许耽搁在哪里了,毕竟内阁每天处理的奏章都是好几百道,张四维离职丁忧,申时行接任首辅,许国新从詹事府入阁,交接上稍微出点纰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申时行老谋深算,就算交接有纰漏。也应该及早知会顾某,断不至泥牛入海!”顾宪成急红了脸,他也是一时情急。连避讳都不讲了,对申阁老直呼其名。

便宜坊靠近都门远近闻名,来此吃饭的朝官不少,顾宪成高呼当朝首辅之名,顿时就引来不少讶异的目光。

刘廷兰连忙劝道:“顾兄,噤声!”

“愚兄,愚兄孟浪了,”顾宪成红着脸没好气的坐下来,他是讲天理人性的道学君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功名利禄在前,更有刷新朝政整肃天下的雄心壮志,所谓关心则乱,平时再怎么讲修养心性,此时也难免失态了。心中早已乱了方寸。

说到底,此时的顾宪成不过三十多岁,真正踏入政坛才区区数年,刚刚在京华烟云中崭露头角,还远不是二十年后东林书院里呼风唤雨。手握清流舆论,臧否天下人物,党徒目为泰山之重,身处江南而遥制都门朝政的东林先生!

刚刚坐了一会儿,顾宪成又霍的一下站起来,众位朋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呢,赶紧从旁相劝,却听得他冷声道:“不行,顾某要去问问申老先生,正好他府上庆祝升迁置酒高会,诸位请先回去,顾某先去了!”

他越是这么说,几位朋友越不肯离开,齐声道:“叔时叔时,吾等浩然正气、肝胆相照,自当并肩共进退,岂能叫你专美于前?”

好!顾宪成与三位朋友紧紧握手,眼中泪花闪烁,满脸感动莫名的样子——亏得秦林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替他们高叫一声:好基友,一辈子!

四人这就会了酒钱,雄赳赳气昂昂向申时行府邸走去。

红烛高照,丝竹声声,申时行府上一片欢声笑语,主人升迁到文臣顶峰,特地置酒高会,宾客们也就洒脱行迹,纷纷脱下朝服,换了青衫布衣浩然巾,或者与朋友举杯痛饮,或者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年轻些的官员还和申府那些漂亮丫环开开玩笑,人人自谓李卫公,要看这里头有没有巨眼识英雄的张出尘。

明代自阳明心学兴起,官场上就渐渐洒脱不羁了,高拱、张居正都喜欢在家里置酒高会,与宾客们彻夜欢歌,申时行为人圆滑,当然不会把这个结好同僚的传统扔下。

申时行还没满五十,面容清矍儒雅,须眉尚是青黑,头戴一顶浩然巾,身穿酱色团花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两个儿子陪着出来,与众位宾客谈笑风生,一副富贵闲人的气派,不晓得的还说是哪个致仕回乡,成天诗酒度日的呢,哪里看得出当朝首辅的煊赫威仪?

不过这就是申时行讨喜之处了,比起领顾命扶幼主一匡天下的张居正,比起阴险隐忍两面三刀的张四维,明显申老先生的人缘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向他敬酒,他也一一回应,哪怕官职极为卑下的人,他也能随口叫出名字,还温言抚慰几句,弄得别人感激莫名。

以前怀疑甚至瞧不起申时行的人,此时才恍然大悟,果然申某能坐上首辅之位绝非幸致,讲能力讲霸气也许远远不及高拱、张居正,可官场上左右逢源四面拉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本事,恐怕还是这位申阁老首屈一指!

次辅余有丁、三辅许国、户部尚书杨巍、礼部侍郎王家屏等人紧紧追随申时行左右,他们不是申时行的同门同学,就是他的知交好友,此时自然以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严清、刘守有、丘橓同在此处,赵应元、王用汲、吴中行、赵用贤等辈也站在人群之中,和众位宾客说说笑笑,心头无不揣着个大大的疑团。可看看申时行满面春风的样子,又不像装出来的,当着许多人也不好问他,只好把话憋在肚子里,逮住机会再问吧。

定国公徐文璧、左都督提点京营防护内城徐廷辅父子俩,成国公朱应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蓟辽总督耿定力,佥都御史张公鱼等人,也在宾客当中,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变幻莫测。

“张世兄,你已经知道了吧?”吴兑低声对张公鱼道:“出任山西巡抚的圣旨,已经过了六科给事中,明天一早就明诏下发了!”

张公鱼别的本事稀松平常,拉扯关系、讨好结交的功夫几可直追座师申老先生,六科给事中是他铁哥们。哪里有不知道的?当即打着公鸭嗓子嘿嘿干笑两声:“多谢吴都堂提拔,学生铭感五内!今晚便有一份山西土仪送到府上。”

吴兑失笑,这还没去山西上任呢。哪来的山西土仪?恐怕是那白花花或者黄澄澄的土仪吧。

他摇了摇头,嗔道:“老夫要你那黄白之物!张都堂,你可知为何出任山西?”

张公鱼也不是傻瓜,眨巴眨巴眼睛:“想是我那秦老弟暗中布置?咦,等学生到了山西,定将他照应一二。”

秦林那妖孽,还要你照应他!吴兑哭笑不得,真想敲张公鱼一下,让他快些开窍。

没奈何。要报秦林的救命之恩,吴都堂也只得循循善诱:“张世兄想做海瑞么?世人都称海笔架不畏权贵、执法如山,他究竟是怎么声名鹊起的?”

想想想啊,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他又不缺钱。以他性子也不爱揽权,做官就想图个名留青史,何况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声,谁说起海青天都是竖起大拇指。

但是说起海瑞究竟怎么名动天下的,张公鱼就有点儿抓瞎了。乱猜道:“说他清正廉洁,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穷得一年只买两斤猪肉?”

吴兑摇摇头,失笑道:“县学里头的教谕,十个有八个比他穷,单靠这样只好算个穷措大罢了!”

“想是犯颜直谏,抬棺上书?”张公鱼啧啧嘴,海瑞胆子就是大,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喷血。

吴兑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历朝两百年,骗过廷杖的官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张公鱼抓了抓头发,有点儿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扬州盐商出身,地方离得近,一下子想起来便脱口而出:“逼徐阁老退田!”

终于开窍了!吴兑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当年海瑞触怒嘉靖皇帝,被下狱论死,时任首辅的徐阶多方设法回护,对海瑞有恩,后来高拱当政,徐阶致仕回乡,两个儿子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荫庇门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气冲天。

此时海瑞授了应天巡抚,别人都以为他既蒙受徐阶大恩,自然会官官相护,谁知道海瑞竟一点人情也不讲,逼着徐阶退还田产,还抓捕了徐家的两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阶不对付的高拱当政,他利用海瑞的刚直把徐阶狠狠整了一把,可怜扳倒严嵩的徐阁老竟闹了个灰头土脸。

海瑞名气很大,可大多数都是直谏上书不给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给上司面子,或者穷得不买肉不给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来的实事,主要还就是江南退田这出。

自永乐靖难,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门纷起,江南百姓苦于豪强兼并,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辅的徐阶退田,这件事不胫而走,从此江南百姓呼为海青天!

张公鱼想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兑的意思,又惊又喜又有点踌躇,搓着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吴兑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近来赵应元、吴中行等辈得势,攻讦陈都堂和吴某当年阿附张江陵,某虽问心无愧,但也觉不安于位,等秦少保之事尘埃落定,便致仕还乡做个钓翁。将来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张公鱼闻言大喜,吴兑这就是明说和陈炌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还有什么犹豫的?

另一边,旧党清流诸位已渐渐不耐烦了。

正好内阁三辅许国和一个官儿说话,落后了几步,吴中行、赵用贤对视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为张居正夺情挨廷杖时,许国曾分别赠给他俩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极好的,现在两人奉诏回朝,俨然一副在江陵奸相压迫下不屈不挠的英雄形象,许国又做到了内阁辅臣,三人关系越发密切。

“维桢兄……”吴中行满脸堆笑,举起了酒杯。

不料许国脸色稍变,干笑一声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还等着。失陪、失陪!”

这什么意思?吴中行有些不乐,脸色沉了下来。

赵用贤却比他机灵一些,心头毕剥一跳。莫非许国已经……

正在此时,顾宪成和三位朋友怒气冲天的来到了申府,顾宪成年纪大些,还稍微好一点,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早已满脸青气,一副来找麻烦的架势,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骗几顿来开胃,和首辅闹也不是头一次了。以前连张居正都得罪过,也不怕再得罪个申时行。

在众官瞩目之下,顾宪成直接找上申时行,施礼之后冷冷的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从此展布手段治国平天下。只是宪成所递奏章,如何沉沦内阁杳无音信?还望申老先生以实告我。”

刘廷兰这几个读书读傻了的货,也横眉毛绿眼睛的瞪着申时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这官了。

申时行微微一笑:“顾郎中毋骄毋躁,老夫今日票拟的奏章。没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说的哪本?”

什么?顾宪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盯住申时行,全身剧烈的哆嗦着……

严清、刘守有、丘橓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点心惊,这次的事情不是他们一系发动的,但声势之浩大,计划之周密,至少对付秦林这么个贬谪出京的锦衣武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申时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赵应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时行在张四维面前唯唯诺诺,怎么这时候竟敢站到秦林一边,来了次反戈一击?吴中行和赵用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晚上许国一反常态的对他们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则相顾一笑,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申时行并不笨,他虽然混充老好人,可权欲不见得就低了!

申时行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甚至装得比谁都无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许你张四维做初一,我申时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辅之位,还要被你在蒲州遥制,张凤磐啊张凤磐,将申某当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既然如此,老夫何不与秦林联手,扳倒你这一派,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真首辅?

顾宪成只觉心口剧痛,眼前申时行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远处。

为什么,为什么碰到秦林那家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顾宪成有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没奈何强打起精神,死死的盯住申时行:“申阁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转递,送入内阁了的!”

哦?申时行满不在乎的笑笑:“也许是辗转传递出错了吧,顾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关防挂号的——哎呀,还没有票拟、批红,哪有挂号?这可不好查了,要不顾世兄自己去通政司问问?”

凡官员奏章,例由通政司传递,内阁票拟意见,司礼监辅佐皇帝批红发下,撰述官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制成圣旨,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这是朝廷定制。

顾宪成的奏章,根本没有票拟批红,更不可能挂号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内阁之间的转接签条,大明的衙门向来拖沓,这个要去查就是找别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吧!更何况这份奏章,本来就是内阁首辅申时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谁敢查,谁又能查!

申时行……秦林!顾宪成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前一黑,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刘廷兰等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把他搀扶出去,连指斥申时行都顾不得了。

“走吧,没指望啦!”严清、刘守有、丘橓等等诸位全都意兴阑珊,知道这次又白做了恶人。

徐文璧、徐廷辅、朱应桢、陈炌、吴兑、耿定力、张公鱼等人则齐齐举杯:“国恩深重,福泽绵长,为申老先生寿!”

申时行笑容可掬,偕余有丁、许国、王家屏诸位亲朋故旧一起举杯,与众痛饮!

有心人瞧出几分门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凤磐相公一系翻脸,原来背后支持秦林的竟有这许多人,秦林之势渐成深固不摇也!今天与其说是申时行向旧党张四维一脉叫板,不如说是秦党借此公开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