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sodu

秦林拖延不出,朝野舆论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拖延推诿踢皮球闷声大发财,本来就是在大明朝混官场的不传之秘,虽经张居正以考成法整肃吏治,始终未能彻底扭转风气。

以前秦林办事每每雷厉风行,反而是官场的异类。

时任内阁三辅的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招待太仓王氏同宗、文坛领袖王世贞之子王士骐的文会上稍微喝了点酒,略带醉意的评价:“秦侯往昔行事多勇猛精进,近来则越发老成谋国,颇具名臣大家之雍容气度。噫,秦侯此行暗合大成若缺之易理,莫非平朝归来即解甲归田安享富贵,做本朝之狄武襄乎?”

顾宪成在旧党清流的聚会上,冷笑着告诉同僚:“秦贼用心险急,以往办事极为操切,如今在天子平台召对时亲口许下五月平朝,却又来和光同尘!敢是自知五月之期难以奏捷,预先作抽身退步之谋?”

“且看他能迁延到几时?”耿定向的得意门生刘体道,很有信心的大声道:“秦贼终须离京督师,他不在朝中,奸党群龙无首,吾辈正可乘势而起,斥奸党、定国本!”

……

秦林不急,朝廷各派不急,可朝鲜方面着急啊,国王李昖在宽甸堡等得心焦冒火,却又奈不何秦督师,打听到这位天朝新贵历掌东厂、锦衣卫,有定漠北、平南疆、抚瀛洲、克西夷的赫赫殊勋,新来又晋封武昌侯,少年得志、权势煊赫,恐怕架子不是一般的大,普通的使者确实难请动人家。

大腿一拍,豁出去了!

领议政李山海,左议政柳成龙,右议政尹斗寿,朝鲜三位宰相一块前往京师。恭请秦督师虎驾。

要不是外藩国王不得随意入京师,李昖恨不得亲自趴到秦府门口去!

三位宰相同去催请,这面子够大,秦督师差不多也该移驾辽东了吧?

现在整个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就剩咸镜道、平安道靠近鸭绿江中国边境的一长溜,外加各地义军控制的零星区域,是真的亡国了,李山海、柳成龙、尹斗寿三位身负复国重任。丝毫不敢怠慢,从辽东宽甸堡日夜兼程赶往京师,直奔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

事先准备了许多礼物,派人整箱整笼的抬着,三位宰辅把乌纱帽、圆领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心诚意。瞧他们那架势,只差沐浴熏香、斋戒三日了。

朝鲜一切礼仪制度都学中国,照例是随从上去投贴。

左议政柳成龙把手摆了摆,从随从手中接过帖子,亲自登门投递。

都成亡国之臣了,还摆什么谱儿?

李山海和尹斗寿依样照办。

秦府门口站着几个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一个个鼻孔朝着天,十足十的骄仆气焰,别家仆人不过青衣小帽。秦林以武昌侯、左都督掌锦衣卫,看门的都是缇骑!

为首的圆脸胖子更是颐指气使,远远看见锦袍玉带的朝鲜宰辅过来,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

三辅臣在朝鲜何等尊荣,然而此刻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山海执着大红名帖递过去,陪笑道:“亡国小臣不揣冒渎,求见天朝上邦秦侯爷。望长官行个方便,与小臣通报一二。”

朝鲜执行全面汉化政策。上层人物的汉语尤其好。李山海满口京片子,还略带明朝皇室出身之地。凤阳府的腔调呢!

柳成龙更不含糊,手往前一伸,一锭马蹄金就从宽大的袖子底下塞过去了。

尹斗寿手心也捏着金子,没想到柳成龙抢了先,很不爽的瞪了对方一眼。

朝鲜的党争比明朝还要厉害许多,而且一团乱麻,开始是西人党和东人党打得头破血流,十年前东人党又分裂成北人党和南人党,三位议政当中,李山海是北人党领袖,尹斗寿是西人党魁首,柳成龙则是南人党首领,再加上倒霉催的国王李昖,正好凑一桌麻将。

哪怕现在都沦落到亡国的地步了,相互之间还在别苗头——这已经成为根植于血脉中的本能。

柳成龙抢先一步,正在得意,没想到守门的胖子轻轻巧巧又把马蹄金推了回来,抖着胖脸正颜厉色的训斥:“去去去,少来这套,俺家侯爷清如水明如镜,早已嘱咐门上,所有门包陋规常例一概谢绝,尔等坏我家侯爷名声,本应将尔等乱棍打出,姑念是番邦小国来的,饶了这顿打!”

柳成龙差点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胖子不是胡扯蛋吗?

尹斗寿在旁边咧着嘴冷笑不迭,看对手吃亏,心头暗爽。

李山海到底老成些,皱着眉毛摇摇头,都已经亡国了,还在幸灾乐祸,何必呢?

他堆起满脸笑容:“既然如此,烦请爷们通传一声,就说小邦国主闻秦爵爷将督师朝鲜,特命我等亡国之臣前来恭迎虎驾!”

胖子鼻孔朝天,不屑一顾的哼了声:“我家侯爷用兵自有道理,十年间百战百胜,量平秀吉那厮何足道哉!你们不必总来瞎扯,待侯爷把计策想好了,自然灭了倭奴,恢复你朝鲜江山。”

李山海无奈,只得作揖退下,柳成龙和尹斗寿还想再争,被李山海一把一个扯住,低声道:“门上故意为难,想必是秦督师授意,再争也枉然,不如去问问宋经略。”

兵部侍郎经略辽东军务宋应昌,久在京师官场浮沉,朝鲜大臣们经常作为贡使过来朝觐,和他比较熟悉。

宋应昌的态度就好多了,嘻嘻哈哈的和老朋友们叙旧,还吟诵了以前柳成龙和尹斗寿来京师朝觐时,所作的两首汉诗。

看看宋应昌似乎一点不着急,朝鲜来的三位就耐不住了,只得将朝鲜全国沦陷的窘况,以及今天在秦府受到的冷遇和盘托出。

他们本来都是朝鲜官场上顶儿尖儿的高手,论党争论内斗整人的本事,并不亚于大明朝的衮衮诸公,但现在国破家亡,大势所趋之下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的。

“误矣,误矣!”宋应昌稍作思忖,就一叠声的叫起来,把朝鲜人吓得够呛。

然后他才慢慢的说:“你们朝鲜,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二十三万大军,全都不堪一击,被小日本占了花花江山,秦督师前日还骂你们昏君庸臣——可不是我宋某人骂的啊。这且罢了,你们丢的是朝鲜江山,不过后来祖承训率兵入援,你们怎么提供虚假情报,坑陷我天朝兵将?”

尹斗寿脸一红就要争起来,明明是天朝自己闹党争,旧党清流瞎指挥,说来的只是大股倭寇,派祖承训带了两三千兵马就直奔汉城,咱们朝鲜方面,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嘛。

李山海赶紧止住他,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陪笑道:“亡国君臣一时糊涂,没能查清日寇虚实,带累了天朝将士,有罪有罪……我等欲负荆请罪,不知秦督师有什么亲近之人,可以代为转圜说项?还请宋经略不吝赐教。”

宋应昌拈须微笑,说出一个人来。

十刹海旁边的五峰海商驻地,朝鲜三辅臣犹犹豫豫像做贼似的远远看着,半晌之后李山海跺跺脚,硬着头皮走过去。

朝鲜受儒家文化影响很深,身为辅政大臣,要去和海商兼土司,还是个女的打交道,实在叫他们感觉很为难。

以前五峰海商和朝鲜有贸易往来,那都是和商人来往,什么时候能轮到辅政大臣出面啊?

很快他们见到了瀛洲都统使金樱姬,盛装而出的女土司明艳照人,晃得三个老头子眼前发花,对方口中吐出的流利朝鲜话,更让他们感到惊讶。

朝鲜算金樱姬半个娘家,她态度还挺好的:“本藩与诸位颇有渊源,母家是朝鲜松平金氏。”

听说是本国人,三位辅臣立刻挺了挺腰板。

尹斗寿的口气就没刚才那么软了,隐隐带着点指责:“金都统既是朝鲜人,家国沦亡之际,还须为国效力啊!平壤失守,日军滥施**威,有烈女抱着日寇自城头坠落而死,何等英勇壮烈……”

得,朝鲜君臣还挺有脸的,自己跑到鸭绿江边,住进明军把守的宽甸堡,居然口口声声指望平民百姓去和日军拼命。

金樱姬一怔,想起朝鲜人的一贯德性,顿时俏脸生寒,冷冰冰的道:“你们既然找到这里,难道不知道家父是五峰船主汪讳直?本藩是从母姓。”

三个朝鲜大臣还真不知道,顿时惊讶起来:“啊,原来将军是天朝上邦人物,失敬失敬!”

这时候的朝鲜非常崇拜中国,到了什么程度呢?描述抗倭战争的《壬辰录》提到丰臣秀吉的出身,硬说大明嘉靖年间,杭州有个叫朴世平的商人被倭寇杀死,他老婆陈氏和儿子朴守吉被掳到对马岛,岛主平信收朴守吉为义子,后来长大了就是平秀吉

——朝鲜根本不能接受一个日本人把他们打得大败亏输,但如果这个日本人其实是中国血统,那就可以理解了。

李山海、柳成龙和尹斗寿的姿态再度放低,双方开始讨价还价,急于得到援兵的朝鲜方面,显然没有什么底气,只能一再让步。

租界、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开放通商口岸、最低税率……

傍晚,武昌侯府内宅,秦侯爷朝金都统挺翘的臀瓣一掌拍下:“好、好、好,既然如此,兵发朝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