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这一路走得很稳, 也很慢,到京城时,已是三月初了。

马车停在街口, 车夫回头问她:“夫人,接下来去哪里?”

去哪儿?温鸾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蓦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迷茫,良久, 方轻轻道:“随便找个客栈就好。”

附近就有客栈,车夫人很好,小心扶她下了马车, 帮着提行李,招呼店小二,直到看着她安顿好了才离开。

温鸾少不得再三道谢。

问店家要了热水, 她把小瓷瓶的药粉倒进去,再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

梳洗更衣, 再看向镜中的人, 已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就是更瘦了些,脸小小的,显得眼睛更大了。

也更憔悴了。

肚皮轻轻颤了颤, 温鸾笑了,低头轻轻抚着肚子, 才七个月,肚皮鼓得老高,看着马上就要生似的。

“还不到时候, 别着急。”她柔声哄着孩子, “等娘找好房子, 请了稳婆和郎中,收拾得妥妥当当了,好好地迎接你呀。”

店家再看到她时,很是惊讶了一番,却没多问——在京城多年的开店经验,他们早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

因见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还贴心地替她叫了顶暖轿。

双幌子元通在东城一条不算繁华的胡同,门楣上嵌了三面万字不到头镂空的云牌,左右各挂一面幌子,一面写的“元通当”,一面写的“质抵押”。

刚到胡同口就看到了,十分好找。

温鸾慢慢走进当铺,把高晟给她的戒指放在高高的柜台上,“取东西。”

很普通的铜鎏金戒指,没有镶玉嵌宝,表面刻了几条花纹聊做装饰而已,却让伙计脸色一变,从柜台后绕出来,“这需要我们大朝奉亲自掌眼,夫人请随我来。”

温鸾随他来到后面雅间,大朝奉仔细看过那枚戒指,便开了金库,捧出一个黑漆雕花的匣子,毕恭毕敬道:“封条完好,东西全在这里了,请夫人过目。”

打开匣子,田契、地契、房契、商铺、银票……满满当当,都要装不下了。

契书是经过官府验证登记的官契,所有人都是她的名字。

温鸾合上盖子,“存东西的人呢?”

一句话把大朝奉问住了,摇摇头道:“夫人见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不能透露主顾的信息,不然就没法在这行干了。”

温鸾默然片刻,又问:“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许是她的神色凄苦,让大朝奉动了恻隐之心,他仔细回忆当时的场面,掂掇着道:“没特意交代什么,不过临走时倒是说了句顽笑话:取东西的人是个心软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够不够。”

温鸾一下子愣住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高晟的声音,“你啊,别再傻乎乎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填补别人了!”

“夫人?夫人?”大朝奉在叫她,满目的惊愕。

温鸾伸手一摸,脸上湿乎乎的,“对不住,对不住……”她尴尬地笑起来,在当铺里哭哭啼啼的,会影响人家的生意。

可眼泪就是噼里啪啦不停地往下掉。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温鸾一边笑,一边哭,坐也坐不下去,急急忙忙起身往外走。

大朝奉忙包好匣子,吩咐伙计好生将人送出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小哥了。”温鸾接过匣子,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反把那小伙计弄个了手足无措。

温鸾已经顾不上别人诧异的目光了,她脑子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只是捧着匣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帽儿胡同。

宅子还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住。

奇怪,不是罚没家产了么,怎么各房各院没有贴封条?应是卖出去了,新主人还没搬进来。

她很想看看那片樱花,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三月的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柔和的春阳下,整个园子**漾着樱花的波浪,一层层,一树树,热热闹闹绽放着,如云似霞向天边泼洒。

清风拂过,灿□□红的花瓣雨一样飘落,铺满一地。

于灿烂中凋零,把最极致的美凝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温鸾伸出手,接住一片樱花。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天行哥捉狭地挤挤眼,你知道那位冷峻乖戾的指挥使大人说什么?

他要做樱花!

天行哥拍着大腿,嘎嘎大笑,抱着肚子满床打滚。天啊,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男人,做樱花!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因为她喜欢樱花,所以他想做樱花?

温鸾紧紧攥着那片樱花,拳头抵在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直以为高晟是她的劫难,却原来,她才是高晟的劫!

许是哭得太厉害了,肚皮一阵阵发紧,伴着一阵强似一阵紧缩的阵痛,下坠感越来越强烈。

真是性急的孩子,才七个月,就急着和娘见面了。

温鸾已经走不动路了,她倚靠在樱花树下,努力平复着呼吸,不能再哭了,白白浪费气力。

可是好疼,好疼啊,疼得她忍不住呼唤高晟的名字。

春风掠过寂寥又热闹的花园子,樱花从透亮清澈的晴空翩然落下,一片又一片,轻轻的,柔柔的,覆在她的身上。

西坠的太阳渐渐敛去芳华,和煦的晚风中,婴儿的哭啼此起彼伏,新晋的母亲手忙脚乱。

居然是龙凤胎!

怪不得七个月就不肯老老实实呆着了。温鸾无奈地笑着,脱下褙子把两个孩子裹起来。

产后虚弱,她一时还没办法站起身,正发急间,隐约听见有人喊“小姐”,远远瞧着,像是阿蔷的身影。

温鸾犹犹豫豫地应了声。

“小姐!”阿蔷哇哇哭着扑过来,“我终于等到你啦。”

温鸾强忍泪意笑道:“我刚止住,别勾得我再哭了,大人哭小孩闹的,我可照顾不来你们仨。”

“是是,坐月子不能哭,对眼睛不好。”阿蔷使劲吸吸鼻子,待她的视线一挪到两个小团子身上,立刻就粘上了。

“好小哦,看这小脚丫,还没我手掌心大。是不是先要给他们洗个澡?”

“好软,我都不敢抱。他们是哥哥妹妹,还是姐姐弟弟?”

“哥哥和妹妹。”温鸾浅浅笑着,“好了,扶我起来,趁天色还没黑透,请郎中过来看看。你现在住哪儿,离这里近吗?”

“近!我就在后罩房住着,听到动静就来了。反正这宅子轻易没人敢进来,倒便宜我了。”

“那可不行,到底是罚没的宅子,过了今晚,咱们另找房子。”

“我听小姐的。”

“你不是跟着漕帮去南方了,怎么又回来啦?”

“诶,不是小姐叫我回京城等你的吗?”

温鸾停住脚步,“我?”

阿蔷也愣了,“是啊,去年年底,张小花找到我,说是您的意思。”

还是他安排的……温鸾垂下眼帘,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黄昏蒙上夜的颜色,一轮饱满的圆月升上树梢,轻轻吻了下枝头的樱花,清亮的光辉笼着这片林子,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两年后,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街角,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庄,掌柜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少妇,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伙计。

那手绣工,比天衣阁的绣娘也不差。

主顾们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人显然是完不成大量的绣活,过了半年,绣庄多了两位绣娘,据说是宫里尚服局出来的女官。

那可是宫里的手艺,一般退下来就被达官贵人聘走了,根本轮不得到他们普通小老百姓。可您瞧,眼下不就有机会了?

绣庄的生意愈加火红,后来又聘了两位宫里出来的绣娘。

也有人想看笑话,她家买卖好了,别人家肯定眼红啊,一个无根无基的女人,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绣庄没被挤垮,但也没有做大,仍是小小的铺面。人们都看出来了,掌柜的要的只是一个安稳。

也有人见她貌美能干,想要保媒拉纤,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如此又是三年过去,建昌八年冬,建昌帝驾崩,皇子九和灵前继位,次年改元天授,大赦天下,连搁置已久的榆林反贼招安都重新提上议程。

自然,不包括诏狱的宋南一,和正在押送诏狱的金陵叶家。

早在高晟的案子了结时,建昌帝就想铲除叶家了,但是与叶家勾藤扯蔓的人太多,几乎要牵扯到半个江南。

大周再经不起折腾了,建昌帝只得徐徐图之,抽丝剥茧地办案,力图少生杀戮,将影响控制在叶家。

去年秋天,总算是定了案。

“皇上怎么不砍了姓宋的头!”阿蔷愤愤不平。

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乍一提起,温鸾不由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要留着他坐实叶家的罪行,没那么容易让他死的。”

有时候,死是一种奢望,活着,反而是在地狱。

温鸾放下手里的针线,“不说这个了,没几天就是上元节,咱们放两天假,好好玩玩!”

两个孩子已是欢喜得拍起了巴掌。

因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大节,且守孝期已过,京城各个衙门是铆足了劲儿办这场花灯会。从正月十三开始,全城的差役都动了,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点缀得京城花团锦簇,比过年那几天还要热闹。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街面上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数不清的花灯挂满街巷,照得四周通明,连天上的繁星都黯然失色。

除了花灯,官府还搭了六个大戏台子,那是对着打擂台唱,锣鼓点子敲得有如急雨,再加上噼里啪啦乱响的爆竹声,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根本听不清台上在唱什么。

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的好兴致,不管唱的啥,只管拍手叫好就是,图的就是这喜庆热闹的气氛!

“娘,刚才的大叔说那边有打铁花的,特别好看。”妹妹奶声奶气地指着一处说,“妹妹想看。”

温鸾自是一口应下,她抱着妹妹,阿蔷拉着哥哥,随着人流走到城隍庙前的空地上。

可是人太多了,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除了人们的后脑勺,啥也看不见!

妹妹一阵失望,可娘已经极力把她举高了。“不好看。”妹妹笑嘻嘻说,“不看了,娘,我们去吃茶汤好不好?”

哥哥也点头附和,“我一见人多就头痛,娘,阿蔷姨,咱们走吧。”

“这有地儿,来呀!”清脆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张小花坐在屋脊上冲他们大声的喊。

妹妹登时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花花姨,飞高高!”

随即是张大虎粗犷的笑声,“来咯,大虎叔送你们上去。”

温鸾抬头望着他们笑,阿蔷则是急得直跺脚,“抓紧,一定要抓紧,那么高,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又闷闷道:“我还没见过打铁花什么样呢。”

“跟老头儿走。”老刘头突然从后面冒出来,随手往身上撒了点药粉,一股恶臭登时充满周身三尺,熏得旁人捏着鼻子跑得飞快。

阿蔷一边捂着鼻子大叫臭死了,一边拉着温鸾低头往前冲。

温鸾十分配合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可实际上,她早已忘记上次开心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场中几个精壮的汉子赤/**上身,猛击盛满铁水的花棒,千万金色铁花登时冲天而起,如流星,如瀑布,像满天星斗,又像遍地飞花,绚烂得人们舍不得眨眼。

温鸾却没有跟着人们一起惊叹叫好。

她死死盯着场中的一个人,高挑的个子,瘦而有力,每个肌肉线条都长得恰到好处的眼熟,就连心口的伤疤都是那么的熟悉。

她向他走去。

“当心!”有人拉住她,灼热的铁花落在脚边,溅到她的衣裙上,瞬时烫出好几个小孔。

“放开我。”温鸾使劲挣扎着,就在这时,飞扬的铁花点燃了花棚上的鞭炮和烟花,伴着连绵不断的响声,弥漫开来的浓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好容易烟雾消散,那人却不见身影。

“高……”刚发出一声,温鸾就不敢出声了,高晟是已死的人,这个名字万万不能再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好多人啊,难道京城所有的人都在今晚出门了?

忽灵机一动,暗道她真是傻了,去打铁花的班子找啊,他肯定在那里!

场边的空地上,打铁班子正闹闹哄哄地收拾东西。

“凤凰儿可真不错,头回上台,一点不怵头,做得还是最好的一个。”

“一看他那身板就是练家子,咱家老班主可算是捡到宝喽。”

“是捡到女婿了吧。”

“哎呀,你们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敲破你们的脑壳!”

“呦呵,大姐儿害羞喽。”

一阵轰然大笑。

“只是凤凰儿想不起来过去的事,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到底遗憾。”

“凤凰儿,你如今头还疼吗?”

被唤做凤凰儿的男人转过身,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笑着回答:“还好,只要不使劲地想过去,就不怎么疼。”

他的手顿住了,眼睛直直盯着前面。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后面站了一个极其美貌的小媳妇。

“你……”凤凰儿满眼的疑惑。

“呵。”温鸾轻轻笑了声,抬手擦去腮边的泪水,一步步走近,“你是装的,还是演的?”

“什么?”凤凰儿更困惑了,这两个词有什么不一样吗?

啪,温鸾抬手给他一巴掌。

嚯——,打铁班子一阵惊呼。

“夫、夫人,”凤凰儿捂着脸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记得?失忆了?”温鸾冷笑着,“你有什么资格失忆?你有什么资格忘记?该忘记这一切的人是我!”

咚一声,凤凰儿后背撞到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他双手举在胸前,看着想推又不敢推的样子,“有话好说,夫人,我受过很严重的伤,差点死了,真的忘了很多很多的事……你认得我?”

温鸾捏起粉拳捶他,“你忘了,你竟然忘了,你个混蛋!”

凤凰儿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

刺啦,温鸾猛地扯开他的衣服。

嚯——,打铁班子又是一阵惊呼。

左肩的刀伤,心口的刺伤……是他,是他!

温鸾使劲一拽他的衣领,踮起脚尖,亲了上去。

“唔……”凤凰儿眼睛睁得溜圆,但很快,眼神变得缓和而温柔,慢慢闭上了眼睛。

围观的人们登时飞出一连串的口哨声、掌声和笑声。

场外,阿蔷眼泪汪汪咬着手绢儿,激动得满脸通红,旁边的老刘头使劲撇着嘴角,一副不屑的样子,眼角却红了。

更远处的高楼,十四岁的天授帝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微微上翘的唇角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罗鹰和小安福站在他身后,眼中俱是笑意。

屋脊上,张小花捂住妹妹的眼睛,“好孩子不许看哦。”

张大虎照猫画虎,捂住哥哥的眼睛,“不许看,看了长针眼。”

切,哥哥嘴角扯扯,一点不给面子地扒拉开他的手,“那人是谁,我爹?”

“嗯。”张大虎几乎要哇哇大哭了。

“我有爹爹啦。”妹妹甜甜地笑,哥哥冷冷哼了声,不置可否。

张小花不由暗笑,老大呀,妹妹软软糯糯的,十分好哄,哥哥的脾气可是和你一样,又臭又硬,往后有你愁的喽!

无数泼雾流光的焰火在夜幕中绽放,映得人世间五彩缤纷,璀璨无比,那不知结果的等待、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忧伤,都在这一刻,随风消散了。

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写甜甜~,下本古言甜爽文《春夜渡佛》:把清冷佛子拉下神坛,喜欢就收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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