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弥补◎

谢天行的话说得辩无可辩, 驳无可驳,高晟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暮色苍茫,最后一丝阳光留恋地抚摸着天边的云彩,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暗夜的寒冷已经袭上心头。

他看见温鸾转身离去, 就要消失在那片模糊的薄暗处。

“温鸾!”他喊了声。

她住了脚,回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像是在问他什么事。

“我……”高晟张张口,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唔,是阿蔷。”

温鸾的眼睛登时有了光彩。

可高晟今早一回京就马不停蹄进宫面圣,直到现在才从宫里出来, 还没腾出手来去查阿蔷的具体下落。

就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阿蔷在宋家京郊的庄子, 紧挨着康王的皇庄, 还不清楚康王府是否与此有关,等我找个合适的理由,连着两处地方都搜查一遍。”

这些话早在阳高县就说过了,温鸾秀眉微蹙, 暗暗吃惊为何又要说一遍,他极少重复说过的话, 要么是很生气,要么是警示她不要起别的心思。

譬如他再三强调的那句,“游戏, 还没结束。”

想到他方才看谢天行的眼神, 温鸾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 真恨不能立刻让谢天行逃得远远的,可她又实在不知如何与他解释。

温鸾强压着惊疑不定的心情,语气稍稍放缓,“如此便辛苦你了。”

半个月来,这是她头一回好声好气与他说话,高晟嘴角止不住地上翘,“举手之劳,谈不上辛苦。搜查宋家庄子不难,就怕他们把人藏到皇庄,搜查皇庄必须要请旨,这就难办了。”

又是“举手之劳”,又是“难办”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丝毫没注意自己的话前后矛盾。

温鸾怔楞了下,更加起疑,也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场面又一次冷了。

谢天行挑眉看着他二人。

好久没和温鸾这样平和的说话,高晟实在是舍不得就此结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口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好事发生?”

说完,他还淡淡笑了下。

温鸾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心里已是乱成了一团麻。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有义兄在身边哄她开心!他又不是没看见,为何特意发问?这个人阴晴不定,若是迁怒义兄如何是好?她再也不想把亲人卷进这潭浑水了,不止是义兄,连同阿蔷也要远远送走。

“还好。”她敷衍一笑,答非所问。

高晟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

几人默然站了片刻,见他无话,温鸾转身离去,谢天行也跟在后面走了。

“大人,”小安福低声问道,“我总觉得这位谢舅爷怪怪的,要不要查一下?”

的确,谢天行出现的时机太巧,人也泥鳅一般滑不溜丢,是要找个机会探个虚实。高晟重重吐出口气,只觉得脑袋的眩晕感又重了几分。“查,悄悄的。”

小安福应了声退下了,高晟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深沉的夜色悄无声息坠入庭院,他才拖着发麻的腿回书房歇息。

屋里燃着一支细细的红烛,窗子缝隙透出丝丝夜风,烛焰跳动,忽明忽暗。

烛光下,高晟半躺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眼,手指一点点摩挲着那个鱼戏莲花的荷包。

朦朦胧胧中,烛火有了重影,越变越大,越来越烈,最后竟成了铺天盖地的大火,烤得他浑身发烫。

“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温鸾蓦地从火中冲出来,崩溃大哭着,刀锋毫不留情落到他的身上。

高晟腾地坐起。

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厉害,好像有人活活撕开他的胸膛,硬生生把他的心挖走一样。

呼吸非常困难,他不得不大口的吸气,然而丝毫缓解不了心口的剧痛,张张嘴,他想叫安福,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发麻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高晟呼呼喘着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清明。

梦,又是梦,却也不是梦。

高晟苦笑一声,温鸾一定很想替姐姐一家报仇,如今有个功夫犹在他之上的义兄在旁,动起手来应该很容易。

不过看谢天行嬉皮笑脸的模样,应是还不知道温燕夫妇已死。温鸾不会骗人,如果已经告诉了谢天行,那她的反应瞒不过他的眼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又能瞒多久?日后谢天行得知,会不会也找他报仇?

顿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由又想起今日面见建昌帝的场景。

皇上拿着钱县令的奏章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任何隐瞒,把如何误杀郑明温燕的前因后果备细禀明皇上。

建昌帝吃惊不小,思绪良久,居然说他才是这场惨剧的起因,“当时要不是朕执意即刻登基,也不会让你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听皇上这么说,他更是惊愕不已,然而皇上一摆手,不让他插话,“你是看着朕的意思行事,你有错,朕也跑不了。和冯家一样蒙受冤屈的人必然不少,还有董仲文,他反对朕登基,朕的确讨厌他,可他也称得上清官,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朕要发罪己诏。”

“皇上!不可!”

大周朝还没有一个皇帝发罪己诏的,无论他们犯过错没有,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化身,是不会错的。

“没什么不可以。”皇上望向偏殿,那里是小皇子九和读书的地方,皇上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实际的小弟弟分外疼惜,连议政都要带小皇子在身边。

看着咳个不停的皇上,高晟觉得,他似乎是在为某种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错了就是错了,做错了,就要认错,就要改正。”皇上忽而一笑,“朕可不想与太上皇一样,不允许自己有错,定要做个万世称颂的‘仁君’。”

啪,烛火一跳,爆了个烛花。

高晟下地,趿着鞋慢慢走到窗边,一直向南盯着,目光似乎要穿透这窗,这墙,这夜幕。

睡在那里的人,如果他诚心诚意改正了,弥补了,会原谅他吗?

推开窗,寒凉的夜风呼的一下灌进来,烛火化成一股青烟,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他。

一夜未睡,天刚蒙蒙发亮的时候,高晟离开了家门,没有与温鸾再见面。

没多久,谢天行也晃晃悠悠上了街。

看上去他对京城很好奇,手里拿着包香酥花生,一边吃,一边溜达,先到了承天门,对着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禁宫好一通感叹。

接着去了顺天府署门前逛了一遭,一路上不断东张西望,走着走着,又到了昨日进城的城门前。

他仰头看着高大厚重的城墙,不住啧啧称叹。

昨个儿城门前一闹,守门的官兵都知道他和高大人关系匪浅,谁也不会没长眼地轰他走,更有几个溜须拍马的上前谄笑奉承,一口一个“谢大爷”的,听得谢天行那个受用!

他塞给打头儿的一锭银子,说想去城楼上瞧瞧,长长见识。

“一句话的事,您还这么客气。”那小头目把银子推了回来。

谢天行挤挤眼,“拿着拿着,反正高大人不缺银子。”

小头目立刻理解成是高晟的赏,那就却之不恭了,喜滋滋把银子揣怀里,引着谢天行登上城楼。

谢天行仔细留意着,瓮城与城墙连接在一起,箭楼、门闸、雉堞一应俱全,每隔不远就有佩刀持枪的守卫,此外还有时不时列队巡逻的兵士。

站在这里,城内十数个瞭望塔的位置也看得更清楚。

“真是好啊!”他抚着城墙坚实的青砖,“这么好的城墙,也只有京城才有。”

小头目不无骄傲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必定一切都是最好的。”他用力拍了拍墙垛,“瓦剌铁骑号称所向披靡,到底叫这道城墙拦住了。”

谢天行颇为赞同地猛点头,和小头目说笑着走下城楼。

已是过午时分,谢天行摸摸肚子,准备找地方吃饭,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却听有人从后叫道:“谢兄!”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嘴角抿了一下,待回过头,却是一脸的惊喜:“宋老弟!”

还好,这人没装不认识,宋南一轻轻呼出口气,当即抱拳作揖,“远远瞧着像是你,试探着叫一声,没想到真是。”

谢天行呵呵笑着,就是不搭茬。

宋南一不免有点尴尬,索性一横心,直接了当问他,“你这次进京,有没有见过鸾儿?”

“见到了。”谢天行点点头,表情自然极了,好像一点不意外温鸾没在国公府。

“鸾儿定然没有把实情告诉你,这也怨不得她,她被高晟挟持,自身难保。”宋南一叹出口浊气,“高晟狠毒下作,鸾儿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我……实不相瞒,我杀高晟的心都有了。”

谢天行挑眉看他,“你是说,高晟把小妹抢走了?”

“是。”宋南一腮边肌肉咬得隆起,随即又是长长一揖,“谢兄,温家对你有抚养之恩,你一定要救出鸾儿!”

谢天行挠头,“我该怎样救她?”

“杀了高晟!”宋南一眼中划过一抹杀机,咬着牙恨道,“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谢兄,你武功高强,又住在高晟家里,趁他不备,定能一击必中。”

谢天行摩挲着下巴,嗯嗯几声,宋南一以为他答应了,立时大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不妨谢天行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不去?”

宋南一呆滞一瞬,“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杀高晟?”谢天行讶然反问,“是你没能耐,把小妹弄丢了,就该自己去把人抢回来。”

宋南一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是杀不了他,才求到你头上。”

谢天行翻了个白眼,“杀不了就杀不了,大不了一死,也算全了你和小妹的情意,躲在背地里怂恿别人算怎么回事?”

宋南一气急,“谢天行,温家对你恩重如山,没有温老爷,你早就饿死了,焉能活到今日?如今他女儿有难,你不说搭救,反而对高晟摇尾乞怜,真是忘恩负义、恬不知耻!”

谢天行噗嗤一笑,连连摆手,“别别,宋世子过誉了。高晟是谁?当今第一信臣,和皇上情义非同一般!假如我杀了他,当今必定恨我入骨,海捕文书一发,再加上锦衣卫那帮人,我能不能活过明天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我妹子又靠哪一个去?”

他上下打量宋南一一眼,嘻嘻笑道:“可别说靠你啊,你要能靠得住,她也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再说了,叶家二小姐还在你家住着呢,难道要我妹子做妾?”

宋南一又惊又怒,他居然知晓国公府内宅的情况,莫非是温鸾告诉他的?更恼火他说话连挖苦带嘲讽,一点情面都不留。

但眼下谢天行是最有机会刺杀成功的人,他不能轻易放弃,因忍气道:“我不会娶叶二小姐……鸾儿也不喜欢高晟,你难道忍心看她受苦?”

“不喜欢啊……”谢天行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手一笑,“简单,我带她走就好了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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