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

将近酉时, 一行人抵达了驿站。

他们足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个驿站位置偏僻,客稀事简, 比不得那些交通要道的大站,自然是简陋得紧, 不过三四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十多间通铺, 马房也只有小小的一排草棚子。

一看门口乌泱泱一堆人,驿丞立刻头大如斗,腆着脸微笑道:“大人见谅, 小站实在接待不了这么多人,时间尚早,你们不如去前头县城的客栈投宿, 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高晟也不言语,抬手亮了锦衣卫的腰牌。

驿丞使劲揉了揉眼睛, 把快掉地上的下巴捡起来笑眯眯道:“小的不敢耽误大人办差, 就是委屈大人们挤一挤,小的这就拾掇饭菜。”

张大虎把从吴家拿来的银子抛给驿丞,“料你这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叫城里酒楼整治几桌酒席送来。”

罗鹰补充道:“马我们自己喂, 你只管准备好草料。”

那包银子落在怀里,沉甸甸的, 砸得驿丞身子一趔趄,差点没把包袱掉地上。

起码一百多两!

驿丞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立刻着驿卒去办。

高晟却叫住他, “不着急吃饭, 多烧点热水送到上房。”

温鸾肩膀微微一松。

先是淋了雨, 后又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跑了大半日,连汗带雨还有黄尘,此时的温鸾浑身黏糊糊的,连头发丝都透着土腥味,她迫不及待想要洗澡。

很快,热水送到了。

微烫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身体,一瞬间驱散了赶路的辛苦,温鸾头靠在浴桶壁上,闭着眼,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手臂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是匕首划破的伤口,不深。高晟当时就给她敷了药,应该也是那个老刘头配的,很管用,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若是以前,别说这么长的伤口,哪怕手指头破了,她也会疼得掉几滴眼泪。

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她好像不爱哭了。

温鸾从浴桶中站起来,却是眼神一滞,这时才发现,除了贴身小衣,她竟没有替换的衣裙。

旧衣服又是汗又是土的,她可不想往身上套。

“还不出来?”高晟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水要凉了,当心染上风寒。”

温鸾闷闷道:“没有衣服……”

“等着。”脚步声远去,不多时高晟重新进来,手一扬,一件长袍兜头罩住了她。

瞬间被他的气息包围。

“先穿我的。”高晟拿起细棉布给她擦拭着头发,“你的东西大虎他们不敢动,只捎了几件我的衣服。”

“不合身。”温鸾说着,还是穿上了。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袖子挽起好几层,袍子下摆也拖在地上——这个打扮,她是别想再出屋子了。

太阳落山了,方兴的薄暗渐渐吞噬了最后的微明,天地间被淡淡的雾霭笼罩着。

驿站各处屋檐下的灯笼次第点亮,朦胧的黄晕在风中轻轻跳跃着,院子里传来阵阵酒香,人声喧嚣,衬托得屋里静寂非常。

“你不出去和他们喝几杯?”温鸾忍不住问。

“我嫌吵。”高晟细心对付着手上的螃蟹,小巧精致的锤、刀、钳用起来如行云流水,文雅又潇洒。

温鸾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高晟抬眸,把剔好的满满一碟子蟹肉递给她。

螃蟹寒凉,温鸾体弱平日里很少吃,因解释道:“我不是想吃,是想怎么有人剥个螃蟹都能剥这么好看。”

话刚说完,她就怔住了。

高晟却是笑了,眼中波光流闪,竟生出了几分潋滟之感。

温鸾只觉得脸上烫呼呼的,心急急跳个不停,又疼又痒的,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

这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随即心里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和悲哀,她竟有些恨自己了。

温鸾沉默着,试图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门扇轻轻响了两下,张小花在外面道:“大人,裁缝到了,让她们等一会儿,还是现在过来?”

高晟擦净手,“天黑透了城门要落钥,叫她们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女裁缝抱着大包小包进屋,原是给温鸾做衣裳的。

温鸾偷偷斜睨了一眼高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夫人喜欢哪种料子?”裁缝摆了十几种布样。温鸾伸着胳膊让她们量长短,拿眼略扫扫,挑了两样素淡的料子。

“不好。”高晟指着大红和烟霞红两种颜色,“你穿红的好看,要这两样。”

过去十年里,祖父母亲父亲接连去世,除了大婚那天,她都没有穿过红色。那一天,她的人生被彻底的改变了。

种种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袭上心头,温鸾轻轻咬了咬牙。

高晟没注意她的表情,正吩咐两个裁缝,“隔壁还有位小公子,也是两身。我出十倍的工钱,劳烦二位夜里加急赶出来,明儿个前晌还送到这里。做得好,我还有重赏,喏,这是定金。”

说完仍让张小花领她们出去。

这两个裁缝干活很利索,第二天一早就把衣服送来了,温鸾穿上很合身,没有一处需要改动。

高晟眼睛弯弯,自是赏钱多多。不一会儿罗鹰在门口晃了下影子,他便出去了,几乎是同时,张小花进了屋子,对着穿新衣的温鸾一通夸,直说自己也要做套大红的衣裙,也要长长大大的裙摆。

“我从来没见老大对人如此上心过!”张小花连连感叹,“只有你在他身边,他才像个活人。”

温鸾只是笑笑,不搭话。

“喂!”小殿下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吩咐张小花,“我要吃蜂蜜桂花糕,你去做。”

张小花嘴角抽抽,她连鸡蛋都能炒糊,还做点心呢!

“我不会呀。”

“那就去买!”

一句话噎得张小花差点翻白眼,但她知道这位小殿下未来不可估量,不是她能得罪的人,因哄他说:“马上就出发了,等路上买好不好?”

“不好。”小殿下冷冷道,“我现在就要吃,你骑马出去买,县城不远,半个时辰怎么也能回来。”

张小花无奈,只得出去找人想办法了。

明亮的窗子前,一只雀儿叽叽喳喳的叫,豆大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屋里的两个人。

温鸾倒杯茶推到他面前,“小殿下有话和我说?”

小殿下手指在杯沿上划着圈儿,沉吟了一阵才问:“你是不是被他囚住了?”

温鸾手指微微一颤,却是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边总是有人监视,不是他,就是他的手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你。”

“他们在保护我,小殿下想多了。”

“撒谎。”小殿下乌黑的瞳仁看过来,“没人比我更熟悉被看管,被关押的感觉。”

温鸾悄悄握紧了拳头,脸上已是笑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并不是他们说的那般好。”小殿下打量两眼,突然问,“你喜不喜欢他?”

温鸾心头突的一跳,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孩子,随即失笑,“你才多大点,懂什么叫喜欢?”

“懂。”小殿下眼中划过一丝痛苦,“我喜欢我娘,我一想到她,就疼得喘不上气,就想哭,梦里也是她,醒来也是她……”

温鸾默然了,她想说你体会到的是亲情,不是爱情,可转念一想,失去至亲的痛苦,和失去挚爱的痛苦是一样的。

如果高晟死了,她会有这样的痛苦吗?

她试着想象了一下。

秋风拂过檐铃,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清晨玫瑰色的晨雾里,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小殿下问道。

“温鸾,温暖的温,鸾鸟的鸾。”温鸾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给他看,“你呢?”

“我没有名字……其实有没有无所谓,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还不是随着人家起名儿?”

屋里再一次陷入寂静,唯有枝头的雀儿吵闹不停。

温鸾不知道高晟带他回京的目的,也不知道“小殿下”到底是哪位龙子凤孙,如何安慰这个孩子才好,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反倒是小殿下安慰她说:“我习惯了,不觉得如何难受,而且吃穿用度比在吴家好得多,他们也对我非常尊重,想必回京后全是好日子。”

话虽如此,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外头自由自在的雀儿。

嚓嚓的脚步声中,门吱嘎一声开了,高晟立在门口,“可以出发了。”

温鸾低低应了,拿着收拾好的小包袱出了房门。

很快,罗鹰也接走了小殿下。

温鸾刚走了没多远,就见张小花一脸焦急恐慌从上房冲出来,待看到高晟在她旁边,那是肩膀一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温鸾望着蔚蓝的天空,无声苦笑了下。

在知了愈来愈凄苦的鸣声中,京城的秋阳已是没多少热力了,红的黄的叶子铺满街道,提示着人们,一年中最为肃杀寒冷的季节即将到临。

“鸾儿还活着!”宋南一腾的从椅中弹起,惊喜交加喊道,“我就知道她没死。”

叶向晚压下心里的不自在,淡淡道:“别高兴太早,高晟也没死,你不觉得奇怪,高晟为什么不回京,却去寻一个偏僻小镇?”

叶家暗卫在坠崖的地方细细搜寻了半个月,从一个老猎户口中打听到高晟的消息——那两个人长得太出众了,没法叫人不注意。

宋南一冷笑道:“过去一个月了,他要做什么事必定已经做成,与其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被他耍得团团转没,不如多派人手,早些把太上皇迎回来。”

“出使瓦剌的使臣是张肃的儿子,康王殿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叶向晚微微一笑,“谈判还需要些日子,不急,等张肃准备启程的时候我们再行动不迟。”

宋南一道:“小皇子陨身的消息我已悄悄散布出去,三日后大朝,我、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还有我父亲的旧部,会把这事捅出来。皇上没有子嗣,我不信其他藩王不动心,大周不能再乱,那些拥护皇上的臣子们,也不得不倾向太上皇还朝稳定时局。”

叶向晚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思索一阵慢慢道:“其实我一直在琢磨温鸾之于高晟,到底处于何种位置。”

宋南一明显不耐烦这个话题,“高晟好色,无非是看上鸾儿的好颜色。”

“不要自欺欺人,”叶向晚嗤笑一声,“一瞬的犹豫都没有,跟着温鸾就跳进万丈悬崖,仅仅是因为温鸾的好颜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南一铁青着脸。

“高晟之所以难对付,除了皇上的偏袒,还因为他没有软肋,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叶向晚凑近了低声说,“而现在,温鸾或许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宋南一死死盯着她,“或许?”

叶向晚敏锐察觉到他眼中的怒气,及时把这句“应该确认一下我的判断正确与否”咽了回去,转而笑道:“我是说,等她回京,你要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

可能吗?宋南一满口苦涩,当他眼睁睁看着温鸾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就觉得,曾经的那个温鸾,再也回不来了。

夜色向晚,四五个送信的官差敲开小驿站的门。

刚发了一笔小财的驿丞此刻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只有大通铺了,几位可住得?”

“问你打听两个人。”一个官差展开两幅画,“这是我家大人和夫人,我们半路走散了,他们有没有来过?”

驿丞定睛一看,正是昨天的锦衣卫,“来过来过,昨天早上走的。”

“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不过这里就一条官道,你们顺着路追,肯定能追上。”

“他们一共多少人?”

“好家伙,五十六个,都把驿站塞满了。”驿丞笑道,“居然还带着个小孩,是你家的小少爷吧?”

“小孩儿?”几个官差互相看看,他们是叶家的暗卫,刚从镇子上过来,镇上的居民一口咬定吴家遭了土匪,其他是一问三不知,对着高晟的画像也说不认识。

但躲躲闪闪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一切,加之死者身上的伤口明显是绣春刀砍杀的痕迹,他们很快确定高晟来过这里。

那个小孩儿什么来历,居然劳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找?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把情报传回京城。

很快,他们又收到另一道命令。

这几天高晟等人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小殿下染了风寒,先是烧了一日,第二天烧倒是退了,人迷迷糊糊总是昏睡,他们只得在驿站歇了三天,直到小殿下能吃进东西了,才重新赶路。

却不敢再急行军,问驿站买了辆马车,载着小殿下慢悠悠往京城走。

“平日里积攒的苦痛太多,能撑到现在才病倒,也算坚强了。”温鸾独自骑着马,和张小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一点不像六七岁的孩子。”张小花吐吐舌头,“说起来我也挺没出息,一对上他,我气势先低了一头。”

温鸾笑笑,没有继续追问。

前面是一座高山,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再走半日就到京城了。

天空一碧千里,山间秋意正浓,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黄,入耳皆是风声松涛声河水泼溅声,行走在其间,当真叫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

连小殿下也忍不住钻出车窗,露个小脑袋看着满山的景色发呆。

“那是什么?”他指着山涧上的吊桥问。

“吊桥。”罗鹰道,“你要上去走走吗?”

小殿下看着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断的吊桥,再看看下面轰鸣的河水,默默摇头。

待到了山腰一处大点的空地,高晟便叫大家停下来歇息,骑马爬了半天山路,温鸾已是腰酸背疼,几乎握不住缰绳。

“叫你坐马车,偏逞能,等晚上我看看,你大腿内侧肯定磨破了。”高晟蹲在她旁边,一点一点替她揉着胳膊。

这么多人都看着,温鸾着实不好意思,不住往回缩手,“罗鹰守在小殿下身边,和别的男人同乘一辆马车,你不介意?”

高晟手一顿,继而道:“我还没那么小气。”

温鸾轻推他一把,“别总围着我打转,去看看小殿下,他才是你此行的目的。费这么大劲把人救出来,不能完事了就置之不理啊。”

高晟笑笑,知道她想一个人呆会儿,遂起身离开,多少给她一点独自的空间。

他心情好的时候,的确称得上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温鸾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心里更乱了,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冒出那句话,“你喜欢他吗?”

他很强大,可以保护他,可以为了她去死,可以为了她杀人,也会因为她一句话高兴或者难过。

她也曾经在某个瞬间,为他心动过。

这就是喜欢?

温鸾看向高远的天际,一排鸿雁缓缓向南移动着,几只鸟儿快乐地飞来飞去,她又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绞金锁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几乎令她窒息?

温鸾怔怔望着高晟的背影。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高晟回头望过来,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高晟也怔了一下,随即就朝她这边走来。

就在此时,茂林中突然飞出一支箭矢,流星般射向高晟,高晟瞳孔猛地扩大,手中的绣春刀瞬时出鞘,咔一声,将飞箭斩为两截。

“有埋伏!”罗鹰等人一跃而起,团团围住小殿下的马车。

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冲过来,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兜住空地上的锦衣卫。

“后面!”温鸾惊呼,高晟没回头,就势向前一扑,堪堪躲过一只暗箭。

张大虎狼狈地躲着两人的围攻,“妈的,碰上硬茬子了,这哪儿来的杀手,好他妈厉害!”

高晟极力往温鸾身边靠拢,她身边的张家兄妹就要招架不住了。

而且奇怪得很,他怎么觉得这些人攻击的目标是温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