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没有机场,与H市之间也没有直达高铁,若想回去,只能买绿皮火车票。

赶上春运,卧铺票老早就已售罄,宋银川下了好几个抢票软件,只辗转买到半程车票。后半程要么站着,等到了目的地补票;要么下车,多折腾一段时间,在当地改坐大巴。

陈绯他们不赶时间,选了后者。

娇拿了年终奖,去超市疯狂采购一整天,提了两编织袋的年货,也买了回老家的车票,1号晚上就兴冲冲地踏上了返乡之路。

陈绯他们2号早上走,没什么要带的,三个人统共就一个行李箱。

春运大潮,火车站人挤人,摩肩接踵,肖策护着陈绯,陈绯罩着宋银川,三个人排成一列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

好不容易被推挤着上了车,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好,车厢里塞满了行李和人,农副产品的气味混着车厢连接处的烟味,熏得人头晕。陈绯昨晚没睡好,早上又贪吃,沾了油腥,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觉得自己一会儿可能要去洗手间吐,坚持要坐靠走道的位置。

哪知道刚一落座,旁边就来了个大爷,踮脚往行李架上塞行李,后头经过走道的乘客把他一挤,男人的裤裆直往陈绯脸上靠,陈绯没留神吸了口气,一股腌臜味顶过来。

在陈绯吐出来之前,肖策把她往靠窗的位置一拽,先把人拉到怀里,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陈绯把脸埋进肖策胸口,几乎是贪婪地嗅着他毛衣上的气味——淡淡的柚子香,是肖策家洗衣液和织物柔顺剂的气味。

舞蹈教室里最不缺爱美的女人,喷香水的不在少数,国际大牌、小众挚爱、地摊精灵啥样都有,什么浓香魅惑香高雅香她都闻过,反正最后跟汗味一混,都会让人生理不适。陈绯闻多了,突然来个返璞归真,心底由衷感慨:还是国产洗衣液好。

她吸鼻子的声音像小狗一样,肖策把外套敞开,给她包严实了,低头说:“我口袋里有薄荷糖,要不要吃?”

陈绯缓过来一点,还是头晕脑涨,只觉得刚经历的气味袭击比醉酒后劲还大。她点点头,随后听见剥糖纸的声音,眼睛下撇,看见肖策骨节微凸的长指捏着蓝色玻璃糖纸,上下一扭,从里面挤出来一粒圆润的半透明糖果。

肖策手指好看,干干净净的,该白的地方白,该粉的地方粉,每片指甲都长得饱满,甲沟也没有倒刺。

陈绯看他的手指动作,微微出神,想到他工作的时候十指飞速敲击键盘,也想到这双手在她身上游移……以前不喜欢被他那么弄,现在不知哪根筋搭错,禁欲久了,突然上瘾,每回都想要。

陈绯有点燥,试图赶走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黄色废料,把头探出去一些,恰好碰上肖策送到嘴边的糖。他食指中指并拢,配合拇指捏着薄荷糖,那手势不像捏糖,倒像是捏她……

真是疯了。

陈绯恶狠狠的,一口咬过去,肖策吃痛,却没应激地猛然抽回手指,反而垂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知道你难受,乖。”

哄小狗呢?陈绯把糖裹进口中,凶悍地瞪他。肖策这才把手指收回,说:“睡会儿吧。这一天还长。”

是还长,陈绯重新蔫回去。岁月不饶人,到底是动过手术,又劳碌多年,她的身体早就没有五年前那么扛造了。

本以为火车上睡不着,最多打个盹,可没想到一颗糖还没化完,人就失去意识了。

陈绯睡了四个多小时,口干舌燥地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肖策怀里,不过双腿伸直,搁在旁边宋银川的大腿上。宋银川在睡觉,哈着大嘴,手指智障一样扭着,头快仰到后座人怀里去了。肖策也闭着眼,头抵着窗边的车厢壁,头发有日子没剪了,眉前软软地耷拉着细碎的额发,这么一来,看上去少了些老成,多了乖觉的少年气。

以前不觉得宋银川这么磕碜,现在有了对比,简直没眼看,陈绯真想一脚踹醒他。但又想到自己一动,也会惊醒自己身边人,就还维持刚才的姿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肖策。

等列车停靠下一站点,车厢又嘈杂起来,肖策才缓缓睁开眼。陈绯见他有醒的趋势,先一步收回目光,佯作刚睡醒,动了动身子。

这一动,陈绯整张脸都扭曲了。

保持一个造型太久导致全身僵直,稍稍转头,陈绯几乎听到了脖颈发出“嘎”一声响,她整个人好像才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提线木偶那样,行动艰涩。

肖策一只手握在她颈后,不晓得找了什么穴位,给她按揉,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腰,扶她慢慢站起身活动筋骨。

克服了最初的酸麻,陈绯抖擞各处关节,只觉得饱觉之后浑身舒畅。她伸了个懒腰,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拍了拍肖策的腿说:“你还有知觉吗?”

肖策被她突然一巴掌拍得闷哼,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低语:“别,麻了。”

陈绯忍不住上另一只手,作势要戳他的腿,肖策眼疾手快,立刻擒住她,表情有一点崩塌:“绯绯……”

旁边的宋银川也因这动静醒了,揉着眼睛看过来,嘀咕:“绯姐,你就别作弄策哥了,人挺不容易的。”

车里人多,陈绯没再跟肖策闹,坐到宋银川和肖策中间去,拧开了矿泉水喝。

火车没过多久就到了站,三人下车去汽车站换乘大巴,等坐上大巴车,又是另一种折磨法。车子在城郊之间行驶时,碰上尚未修好的路段,几人颠得七荤八素,到了中途休息站,对着超市货架上堆满的食品,硬是半点胃口也没有。

最后三人到达S城中心旅游汽车站时,已是3号凌晨两点。

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结束,陈绯几人找了汽车站附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他个昏天黑地再说。

宋银川和肖策一个屋,他坚持贯彻开房前的约定,一进门蹬掉鞋子就往被子里钻,不过三秒,人就开始打呼噜了。

呼声震天响。没想到他这小小的身板,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肖策给宋银川把被子拢好,去浴室冲澡。坐了一天,给陈绯当了大半天的人肉沙发,肖策腰酸背疼,他扶着浴室墙壁瓷砖,热水击打在脊背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明早起来有的受了。

从浴室出来,肖策看见手机亮了下,走过去解锁,收到陈绯的一条消息。

女王绯:过来。

肖策蒙了一会儿,理智地评估之后,断定今晚自己这身体状况满足不了陈绯的需求。

就在求生欲驱使肖策拿开手机当作没看到的时候,陈绯的新消息进来了。

女王绯:少装睡。

肖策换好衣服,连袜子都套上了,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陈绯的房间在他们斜对面,肖策几步走到她门口,轻轻叩了叩门。

陈绯很快从里面打开门,浑身热气蒸腾,显然也是才冲过澡。

肖策进门后,陈绯上下打量他,见他好端端穿着衣服,嗤笑:“怕我吃了你?”

肖策:“绯绯,要不我们改天?”

天地可鉴,他现在恐怕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陈绯笑容都快兜不住,却虎着脸,努努嘴,说:“少废话,衣服脱了,**去。”

肖策在生命安全和男人尊严的抉择中,选择了后者。他头皮一硬,走到床边,衣服裤子解开脱掉,人躺了上去。

陈绯走到床尾,居高临下看他,发现他袜子还没脱,于是一伸手给他拔了下来。

陈绯脱了浴袍,里面只剩个吊带和短裤,她单膝跪在床边,饶有趣味地打量肖策,说:“你别这副表情,好像我是个辣手摧花的纨绔公子哥。”

肖策决定跟她坦白,否则临到头了陈绯发现自己无枪无械,实在……

念头没转完,陈绯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躺得跟镇山似的,翻过去。”

翻过去是什么操作?

肖策迟疑道:“你要做什么?”

陈绯手里还攥着他的袜子,作势扬手,说:“再问我把袜子塞你嘴里。”

肖策蹙眉,还想问的时候,余光瞥见床边矮柜上放着瓶精油,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老老实实地翻身过去趴在了**。

随后,肖策闻到了精油的香气。跟着,陈绯踩上床,跨坐在他屁股上,双手合掌,就着精油搓了一会儿,将热乎乎的手掌心缓缓贴在肖策脖子两侧。

她在给他做按摩。

肖策心里一软,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去了。

精油是浴室里面配的,手法是陈绯回忆着美容院的美容师,自己瞎参悟的。所以下手没轻没重,起初还好,到后来越发控制不住。

陈绯听见肖策闷哼出声。

陈绯:“你别叫得那么色情。平时没听你这么叫唤。”

肖策:“那你轻一点。”

这话听上去,哪里怪怪的。陈绯噙着笑,手势放轻,嘴上配合道:“原来你是第一次,放心,我们慢慢来,我会很温柔的。”

肖策猛地噎住。

陈绯:“这样舒服吗?要不要快一点?”

肖策拿她没辙。

陈绯:“都红了,阿策,你好敏感。”

肖策身上肌肉板结,僵得陈绯手都捏得疼,于是又换成胳膊肘,一边哄他:“放松点,别那么紧,你想夹死我吗?”一边往下推油。

肖策在心里低声念了句女流氓,只觉困意袭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从上到下按过一遍,陈绯收工的时候,意识到肖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他头发蓬着,脸侧趴在枕头上,露出半张睡颜安静又柔软。

男人的背宽阔坚硬,被她不专业的按摩弄得又红又紫,陈绯揉着手腕,看了一会儿,捞过被子给他搭上,自己去了旁边另一张床。

她没关灯,侧着身子,凝视着肖策。

阿策,我们回来了。

谁能想到,我竟然会和你一起回来。

陈绯嘴角浮起一抹笑,凉凉的笑意,里头并没有盛装喜悦。她心绪起伏,翻了个身,背对肖策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陈绯侧躺在**,一条腿架在被子上胡乱踢蹬,喊了声饿。肖策穿好衣服跑去宾馆二楼餐厅,却被告知已经过了早饭的点,赠送的早餐券作废了。他只好又下楼去,绕了两条街,拎回来几个鸡蛋灌饼。

他们吃完,收拾收拾就打车去了花雨巷。

车子从大路走,没有经过他们从前最熟悉的街巷,直接将三人拉去目的地——陈绯家楼下。

肖策这才得知,陈绯当初离开的时候,只变卖了茶楼。陈秋娥留给她的家,却空在了那里,甚至没有出租。

也就是说,陈绯并非如他所想,是带着一大笔钱去H市创业。自家房子没卖,她的旧物全在里面——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离开时,没有将全部银行卡都带在身上。加上手机号的更换,陈绯确实无法知道肖策曾将所有“工资”都还给了她。

小区外观陈旧,物业的不作为导致楼道里灰尘杂物堆砌,他们上到五楼,陈绯掏出钥匙把防盗门打开,宋银川弯腰把门边的小广告宣传单页一一捡起团成团丢进玄关的垃圾桶里。

屋里灰蒙蒙的,陈绯和宋银川每年最多回来几天,家具地板上蒙了一年的尘,肖策把行李箱靠在墙边,拉开全屋的窗帘,窗户也都打开。

花了近两个小时,三人把几个房间里里外外全部打扫擦拭一遍,陈绯把柜子里用真空袋包好的被褥和干净的四件套都掏出来。

两室一厅的房子,肖策和陈绯住在陈绯的卧室里,宋银川住陈秋娥从前的房间。

收拾完毕,宋银川累得半死,冲个澡回屋小憩去了。

肖策在铺床,陈绯盘腿坐在木板地上,翻自己的抽屉柜找银行卡。

七零八碎的杂物全部都存在一个铁皮方盒里,陈绯把它从柜子最里层拖出来,放了五年,盖子和盒身之间已经锈得很难掰开。

“帮我一下。”陈绯叫肖策。

肖策走过来,拿着盒子,抠住盒盖用力往上一掀,盖子封得太紧,经这力道,一下弹起老高。

陈绯被蹦了一嘴的灰,拿手用力挥了挥,转眼看见肖策从盒子里拣出一张红色的纸钞。陈绯一怔,想到什么,急忙伸手去夺,哪知道肖策往边上一让,她扑了个空。

肖策手里捏着一张百元钞票,那张钱皱皱巴巴,虽然曾被抚平过,却仍能看出从前的破旧。

肖策若有所思,看向陈绯,后者觑他,说:“想要就送你了。”

一副“反正一百块现在我也不稀罕”的神情。

肖策没说什么,把钱重新折好,放回盒中。

陈绯的心怦怦跳了几下,面上却似不在意,专心地在盒子里翻找,终于抽出一张银行卡。陈绯将它夹在指尖,说:“找到了。”

盒子里收纳的都是重要物品,除了这两样,还有许多照片和其他证件。

看见肖策探究的目光,陈绯把盒子盖紧了,敲敲盒盖警告他:“好歹是个博士,不知道尊重别人隐私吗?”

肖策收回目光,没接这茬,只是问陈绯:“要出去走走吗?”

陈绯把盒子送回去,嗯了声:“行啊。顺便去趟银行改一下这张卡的绑定手机号。”

既然是出去走走,免不了要去花雨巷。

两人从银行办完手续出来,顺着巷落闲逛。临近年关,S大早就放了寒假,客流量瞬间减少大半,花雨巷里的大小商铺也挨个关了门。

五年过去,外头的世界日新月异,恨不得一天一个样地变化,这里却还和从前没有多少差别,甚至不少店面招牌都没更换。“胖奶奶炸鸡腿”“小杨汤包”“一寸酒吧”……花雨巷真像一处世外之地,闭塞又落后,固守着原来的模样。

两人站在“一寸酒吧”门口,肖策的目光落在门前左拐的小巷子里——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的陈绯。那时候觉得她弱小可怜,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谁能想到日后这些交集。

意识到肖策的脚步停顿,陈绯瞥了眼那巷子,心领神会,说:“我这个人,知恩图报,你看看,我从不让你卖酒,也不让你参与楼里那些钩心斗角,是不是很够意思?”

肖策有些意外,说:“原来你知道他们钩心斗角。”

肖策白天有空会在一楼前厅打打杂,时间长了,也能听到楼里的闲言碎语。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楼里几乎全是男人,可一点也不耽误他们暗地里较劲,明面上发难。

陈绯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说:“我是不管事,但我眼睛和耳朵不是白长的。”顿了顿,说,“客人就那么多,也不是谁都像轩轩那样招人喜欢。其他人想赚钱,当然会争抢。”

肖策侧重点旁落,说:“轩轩哪里招人喜欢?”

陈绯说:“他身材气质好,腿长会跳舞,业务能力又强。”

听到“业务能力”四个字,肖策陷入沉默。

陈绯余光瞥了眼肖策,接着道:“最重要的是他会哄人啊,情商高,心思也细腻。这样的人,别说是卖酒,在哪一行吃不开?所以你看,人家现在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肖策还是不作声。

两人来到一家门关着的烧烤店旁,眼见四下无人,肖策驻足不走了。

陈绯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肖策:“我不喜欢轩轩。”

陈绯唇角隐有笑意,又被她强行忍了下去,说:“谁管你喜不喜欢,人家吸引的是女……”

话没说完,手被肖策一握,拉着进了烧烤店旁边的窄巷。男人背对着巷口,凭借身高优势,完完全全挡住陈绯和光,她陷入一片阴影里。

陈绯仰头看他,说:“干吗,壁咚啊?”

肖策摇头:“墙太脏了。”

陈绯扑哧笑出声,很愉悦的样子。

肖策脸上看不出情绪,说:“你故意的。”

陈绯装傻:“故意什么?”

肖策嘴唇微动,没说出口,倔强地盯着她。像是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绯推他:“你不说的话,我就走了。再不买点晚饭带回去,银川要饿……”

肖策一把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扶着陈绯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男人的掌心温热,贴着她被冷风割得又疼又凉的脸,麻麻的痒很快由贴合处蔓延开去。

肖策听见陈绯的呼吸频率逐渐加快,垂眼看到她一向清明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汽,最后情不自禁地合上了。

陈绯的意识被肖策不断挑弄的动作攫取,她身子发软,手滑下去。

肖策轻哼,捉住她的手,将她的胳膊往自己腰上一圈,惩罚似的咬住她的下唇:“别闹。”

陈绯被他控着,也不急着挣扎,手顺势向下,用力捏了一把他的屁股,随后低笑:“屁股挺翘的。比轩轩强。”

肖策头抵着她的前额,呼吸粗重。

“你故意气我……”

陈绯眼里有笑意,这笑容看得肖策心头发恨,他一下拉开她外套拉链。陈绯大口喘息,肖策的吻重新落下,比刚才更深。

伶仃腊月,长街萧条,两人却挤在小巷子里出了一身汗。

他不肯如她的愿,徘徊撩拨,就是不愿再进一步。陈绯咬他的耳朵,战栗着哆嗦着,说尽了好话。肖策在她煎熬失神之际问她:“轩轩招你喜欢吗?”

因他的动作,陈绯完全没工夫思考:“啊……”

肖策执拗地重复问话:“他是不是还招你喜欢?”

陈绯浑身紧绷,手指揪紧了肖策的衣摆,指节几乎攥成了青白色,固执地望着他,就是不肯服输。

肖策的动作微微停顿,低头亲她的眼睛,压着声音哄她:“乖,说喜欢我。不许说喜欢他。”

这个男人……陈绯微微侧头,掀开眼皮,双眸被他的吻惹得水光潋滟,她双唇樱红,道:“喜欢你……最喜欢阿策了。”

肖策抱着陈绯,听着她的呼吸由疾变缓,渐渐平静下来。

陈绯收回神思,慢慢回过味来,抬脚踹了他一下,架势大,可落到他身上的力道不重。

陈绯恨恨道:“狗男人。”她说,“别扭得要死……”

肖策亲亲她汗湿的额角。

陈绯一愣,就这么任他抱着,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巷子里还在营业的餐饮店寥寥,陈绯和肖策就近去了隔壁的烧烤店。

店面不大,一共就摆着三张桌子,蓝蓝黄黄的外卖宣传单倒是一沓一沓摞着。大堂没人,陈绯看见前台桌上放着个按铃,伸手拍了拍。

肖策低头翻阅菜单,听见里头传来脚步声,人快到跟前了,说话声也跟着响起:“来了来了!”

声音有一点耳熟,肖策抬头去看,辨认了几秒钟,有点出神。

那人先一步认出了肖策,“惊讶”两个字几乎写在脸上。

“肖老师?”

是方宇,肖策从前在花雨巷兼职做家教时带的孩子。他和肖策印象中的少年相差甚远,现在的他,体格健壮,肤色变深,唇边有胡楂,眉宇间一扫从前的阴郁。他腰间系着女士围裙,脚下踩着虎头棉拖,样子有一点滑稽。

算算时间,如果方宇按照寻常人的求学轨迹走下去,现在应该刚大学毕业。但看他这个状态,显然不是如此。

方宇见到熟人,笑容绽开,声音洪亮:“你们先坐,想吃什么?肖老师,这你女朋友还是……媳妇儿?”

口音都偏北方了,肖策笑笑,和陈绯坐下,他说:“女朋友。我们外带走,有什么推荐的菜吗?”

陈绯对方宇道:“你看着做吧,三个人的量。”

方宇应了声,说:“好嘞,我有数了。我让我媳妇儿给你们做,一会儿来!”

男人转身又进了里屋。肖策跟陈绯简单说了说方宇是谁,当他说到方宇的妈妈是楼里常客的时候,陈绯反应了一会儿,说:“他妈是不是叫蔡萍?”

肖策:“是。你有印象?”

陈绯:“楼里的老客啊,她跟别人不一样,要回去看儿子。敢情这就是那个儿子?”

说话间,听到里面的动静,陈绯知趣地收声。

方宇提着壶茶走出来,他已经摘下围裙,给陈绯、肖策和自己各倒了杯茶后,坐在了他们对面。

“算起来,快七年没见了啊。肖老师你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肖策说:“你变了挺多,我都有点不敢认。”

方宇朗声笑道:“是啊,我妈也说,我跟换了个人一样。”他说,“高中毕业,我没参加高考,看见征兵信息,就入伍当了两年兵。回来以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媳妇儿,就定下来了。这两年外卖火啊,我们盘了个店,干得还不错。”

他如此健谈,言语之间尽是幸福和满足,几乎看不到原来的影子,从前的仇恨也都烟消云散了。肖策不知道是部队改变了他,还是婚姻改变了他——但不论是哪一样,他变得快乐就好。

方宇说了自己的近况,问肖策:“肖老师你呢?中考之后就没见过你了,我还要好好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哪能考得上高中。”

肖策回答他:“我后来去了H市。”

方宇眼睛一亮,说:“你真的考研去了?!去了Z大?”

肖策点头。

方宇:“了不起啊!当时你跟我说你要去Z大的时候我心里是不信的,没想到你还真成功了。”又道,“怎么想到要回来,看望以前的老师朋友?”

陈绯说:“我住这儿,他陪我过来看看。”

方宇哦了声,但他从没见过陈绯,不由得好奇:“你不住这一片吧?我送外卖两年了,看你还挺眼生。”

肖策在陈绯之前回答:“她几年前就搬走了。”

陈绯似笑非笑地看了肖策一眼。她知道肖策怕自己在方宇跟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比如自己原来是今宵茶楼的老板。

方宇:“怪不得嘛,不是我吹,方圆几里的人我都眼熟。送外卖就这一点,哪家哪户住着什么人,有什么小道消息,几个人凑一起一聊,什么都晓得。”

陈绯插嘴问他:“你妈妈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方宇一愣:“你认识我妈?”

陈绯喝了口茶,说:“以前打过交道。”

方宇心大,没怀疑什么,直接回答她:“挺好的,天天在家缝小抱被,就等着抱孙子了。”再多的私事也不便对外人说了,他抱歉地笑笑,“我没听她提过你哎。”

陈绯笑笑,没再问什么:“可能不记得了吧,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在上学。”

话音刚落,店门又被人推开,方宇正对着门口,扬头去看,下一秒就起身迎上去。

“哎哟你怎么又跑一趟,这东西打个电话喊我去拿不就行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店里海货不是快卖完了吗?我看见屋里头冰柜下层有,现在单子少,你年前就不要再进货了。反正我在家没事做,跑跑就当锻炼。”

女人把东西交给方宇,一偏头就看见有客人在,在方宇的胳膊上拍了下,埋怨道:“你是不是让蓉蓉烧菜去了?不知道她怀孕啊。”

“看到老熟人聊聊天,妈,你肯定不知道我碰到谁了!”他一边把女人引到陈绯和肖策身边来,一边碎碎念,“还记得我初三的时候,你给我找的家教老师吗?还有这位,肖老师的女朋友,跟你也认识。”

蔡萍穿着寻常的家居棉服,一听是老朋友,笑吟吟的,可等到陈绯和肖策一齐转过头来,顷刻间,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方宇站在蔡萍身后,个头比她高出不少,根本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陈绯没有半点不自然,看向蔡萍,说:“还记得我吗?”

蔡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她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方宇一听,知道她们真是旧相识,更觉得亲近:“肖老师,今晚我们一起吃一顿怎么样?这机会太难得了。”

肖策婉拒道:“我朋友有点不舒服,不愿意出来走动。”

方宇:“太可惜了,下次见面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年呢。”说罢,手提着冷冻海货往里走,“我先去放东西,你们聊。”

“你、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方宇刚一进去,蔡萍就开口问陈绯。她神情不太自然,语气干巴巴的。

陈绯抬眉,有些意外——按肖策所说,方宇不是不知道蔡萍在楼里那点事,怎么她看见自己,一副见到洪水猛兽的表情?难道是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陈绯没急着解释,存了个心眼,反问蔡萍:“怎么,我不能来?”

蔡萍唇角一抽,陈绯注意到她的手在轻微发颤。

陈绯心生疑窦,又故意放慢语调:“说起来,以前我们……”

里屋传来隐约的人声,蔡萍心里一紧,害怕方宇或者儿媳妇刚好出来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连忙压低声音道:“有什么话我们一会儿到外头说。”

陈绯心思几转,接肖策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选择了顺势而行。陈绯轻巧地点头,所有事都了然于胸似的,装模作样对蔡萍说:“行,我等着你跟我把话说清楚。”

蔡萍听她这么说,脸色一白:瞒不过的,她果然是知道了。

方宇再出来的时候,把外卖盒递给肖策。拉扯一番,肖策还是坚持扫码付了钱,随后,两人跟方宇道别。

全过程中蔡萍一声不吭,等人走了,方宇有点奇怪,说:“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这个表情?”

蔡萍揉了揉额角:“头有点疼。我回去躺会儿,你们要回家前说一声,我把饭菜热了。”

方宇:“快去吧,这么冷的天不要在外面跑了。”

蔡萍离开店铺,没走几步,在街角看见陈绯和肖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他们走过去。

陈绯脸上做出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心里却没底。她出来之后和肖策简单交流过,两人都倾向于认为蔡萍有其他事情隐瞒。这件事必然和今宵茶楼有关,和陈绯有关。

能让蔡萍露出这种惊恐神情的事情不多,陈绯心里隐有猜测,却毫无头绪。

他们注视着女人朝这边走来,看见她脸上难以遮掩的不安——蔡萍拽着家居外套下摆,鼓足了勇气似的,迈到陈绯跟前,说:“只要别扯上我儿子媳妇,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有一点,我、我是不可能出庭做证的!你要是再让警察来,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陈绯微微抬眉,努力消化着蔡萍这句话。

出庭做证、警察,能扯到这些词的,只有那件事了。

陈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听见自己慢声说道:“好,那你先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蔡萍警惕地看了肖策一眼,突然说:“你们没有搞什么录音吧?”

陈绯皱眉,有点不耐烦,作势要往烧烤店走:“不肯说是吧,那我去找……”

“哎,我说!”

蔡萍连忙阻拦,吞了口口水,语速加快了许多:“我承认,我当年是帮李雅兰骗了警察。但是这件事,我赌咒发誓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一点也不想掺和到命案里头!李雅兰是疯子,我不是!”

听到“李雅兰”这个名字,陈绯的心猛然下沉,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那感觉很不好受,她眉头难耐地皱起。但很快,她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肖策站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陈绯努力调整呼吸,可仍难以克制起伏的心绪,她压低声音,问:“你帮她……骗了警察什么?”

蔡萍眼里的光闪烁不定,突然又犹豫了,她打量着陈绯,像是看出来她并不似她想象中知道的那么多。蔡萍正攥着心思,却见陈绯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揪住了她的胳膊。

陈绯没有耐心再等了,她凶狠地盯着蔡萍,疾言厉色。

“你要是不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我马上就去找方宇和他媳妇!告诉他们,你以前不仅是我楼里的常客,而且现在关在监狱里的杀人凶手——李雅兰,就是你介绍到今宵茶楼来的!”

蔡萍本来平直的嘴角不自主地往两边一撇,登时慌了神,她想挣脱陈绯的钳制,却发现陈绯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忙不迭道:“我、我告诉你!你别去找我们蓉蓉!”

“那你快说!”

蔡萍被她的神情骇住,声音发颤,哆嗦道:“大壮死的那晚李雅兰和我在一起,她有不在场证明!但她不让我告诉警察。她……她其实根本不是凶手!”

那晚,那晚。

陈绯闭了闭眼,喉咙像是被一口老痰堵住,什么也问不出来,说不下去。

“你们那晚一直在一起?”肖策感觉陈绯的虚弱,他上前一步,平静地望着蔡萍,追问道,“从几点到几点?”

蔡萍实在不想回忆当年的糟烂事——茶楼出事以后,今宵那些原本不为人道的营生街头巷尾全传遍了,谁也不想在那时候跟李雅兰这个疯子扯上半点关系。

所以即便蔡萍心里清楚,杀人的另有其人,她也半点都不愿蹚进这浑水里——何况,李雅兰根本不希望她说出实情。

蔡萍揣着这个秘密过了许多年,良心不是没遭受过谴责,午夜梦回时分也曾见过李雅兰那张惨白的脸,对着她说,萍姐,我求你个事,你一定要帮我……

你一定要帮我。

她知道,守口如瓶就是在帮李雅兰。

可如今,陈绯找上门来,还拿她最在意的东西威胁她。要是被人晓得李雅兰当初是自己带去那种地方,哪怕她最后平反了,自己要面对的闲言碎语肯定少不了。蔡萍可不想自己一无所知的儿媳妇和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忍受旁人半点侧目。

所以眼下,蔡萍只想快点说完早点了事。

她回答肖策:“我们那晚约了一起去市里吃晚饭,然后去美容院做了个脸。回家都快十二点了。”

肖策:“也就是说,可以证明她当晚不在凶案现场的,不只是你,还有城里美容院的工作人员。”

蔡萍:“理是这么个理,但她们从来不过问客人隐私的,而且这么多年,人早不知哪儿去了,更不可能还记得当初的事。”

肖策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李雅兰为什么不让你告诉警察?”

蔡萍摇头:“我问她了,她也不肯告诉我……”

肖策沉默片刻,继续问道:“李雅兰有跟你说过,她在楼里最喜欢点什么酒吗?”

肖策对今宵茶楼的习惯用词这么熟悉,蔡萍讶异地多看了他几眼:“她没说过。不过,统共不就那几个。”

蔡萍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看向肖策:“你们是不是知道谁是凶手了,要给李雅兰翻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在陈绯和肖策的脸上乱转,肖策觉得她下一秒就要把她对于“真凶”的猜测给说出口了。

果然,蔡萍马上说:“没准就是李雅兰这傻子喜欢那个杀人犯,为他顶的罪。我看哪,保不齐那人就是那几个之一……”

看来李雅兰真没有对她透露自己最喜欢楼里的谁,所以蔡萍的怀疑没有确切对象,只能模模糊糊地认定,凶手是今宵茶楼的某一个员工。

肖策没说话。陈绯自打听到蔡萍说出凶手不是李雅兰,就如木偶般立在了原地,始终未发一言。

蔡萍眼见两人沉默,叹了口气:“也是,都过去这么久了,翻不翻的,意义不大。再有两年,李雅兰都要被放出来了。”

陈绯听见这话,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微微蹙眉,低声说:“我记得当时她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蔡萍:“我也是听人讲的,她在里面表现好,去年申请减刑获得许可了,减到七年。”

更多的关键信息,从蔡萍嘴里也问不出了。肖策拉着陈绯,跟蔡萍道别,后者惴惴不安地问:“你们不会再来了吧?”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对不起李雅兰,“如果你们能保证不让我家人知道,我……我也可以当那种不出面的证人。”

什么证人啊,肖策在心里叹了口气,多年前就了结的命案,相关人等早就失联,仅凭蔡萍一人之言,怎么可能翻得了案?更何况,如果蔡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凶手另有其人。

这五年来,杀害大壮的真正凶手,逍遥法外,隐藏在人群中,过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听着确实叫人心寒。可是,如果连被“冤枉”的人自己都没有意愿翻案,谁还会为了她的事而奔走呢?

肖策想到这里,突然问:“李雅兰的家人呢?她的家人没有想过提出上诉吗?”

蔡萍嘴角往下一撇,说:“李雅兰她们全家都本本分分的,事情一爆出来,听到她平时相亲不上心,却经常去那种地方,恨不得立刻跟她撇清关系。更何况,她是自首的,到哪儿去上诉呢?判决结果下来,她进去(监狱)以后,那一家子,看都不看她一眼,当没这个女儿。”

肖策愣了愣,说:“他们家除了李雅兰,还有几个孩子?”

蔡萍:“两个,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比她有出息。尤其是老大,已经在城里面买了房,把一大家子接过去住了。”

与蔡萍分开,肖策拉着陈绯往回走。肖策看见她脸庞发白,目光下垂,整个人魂不守舍。

她好像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真凶是谁,不想知道李雅兰为什么要撒谎,为人顶罪。

肖策对当年的事情了解不多,可陈绯现在这个状态,他也没办法细问。

他们回到陈绯家里,陈绯饭也不吃,径直走到卧室,只说了声让我一个人静静,就把门带上了。

宋银川睡醒了,正饿得慌,翻着肖策带回的外卖盒子,听见房门嘭的一声关上,愣了愣,抬头看向肖策,用气声说:“怎么了?你跟绯姐吵架啦?”

肖策从厨房里拿了只碗,冲洗干净后,给陈绯夹出一人份的饭菜放在旁边,对宋银川说:“你先吃吧。”

宋银川吸吸鼻子,乖巧地拆开一次性筷子,说:“你们现在这个气氛,特别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夫妻吵架,让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吃自己饭的剧情。”

肖策坐在宋银川身边,思索良久,说:“我问你点事。”

宋银川捏着个蒜蓉粉丝扇贝,一边噘起嘴往里吸溜,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策哥,我们谁跟谁,你问吧。”

肖策:“你能跟我详细说说大壮和李雅兰的事吗?”

宋银川一声猛吸,粉丝登时从他鼻孔里钻出来一半,他伸手去拽,一边呛得直咳嗽,而后惊疑不定地看着肖策:“咳咳……咳……你说谁的事?”

肖策:“大壮和李雅兰。把你知道的关于他们的事情都跟我说说。”

宋银川反复确认肖策的表情,才意识到他没跟自己开玩笑。

宋银川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嘟囔道:“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现在问这些干吗?”

肖策没有跟他说起遇见蔡萍的事情,只道:“我不在的日子,和绯绯息息相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这个理由听着不太好反驳,但宋银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问什么不好,哪怕问轩轩跟绯姐的情史也好过问那个血腥的命案啊。

他试探地说:“从哪里讲起呢?”

肖策:“从李雅兰第一次来茶楼讲起。你是管账的,肯定最清楚。”

宋银川心头微微一跳,他立刻掩饰地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矿泉水,拧开后喝了一大口:“好。你让我想想……”

“李雅兰是萍姐介绍来的,萍姐你知道是谁吗?算了你对楼里的事情也不关心。她是茶楼的老主顾了,跟之前我们老板娘的关系都不错呢。

“李雅兰原来住在萍姐家附近,她二十七八岁,在镇上事业单位做文职工作,萍姐是她隔壁部门的小领导,两个人蛮熟的。

“我记得……她第一次来的那天,老板娘才刚住院不久,绯姐在陪床。那时候楼里基本都是我在忙,我印象蛮深的,老客带新客,萍姐当天的消费应该打五折,但我忙得昏了头忘记了,萍姐想起来这个活动,还来找我退钱给她。

“李雅兰和今宵的大多数客人都不太一样,她不喜欢说话,有点害羞。开始几次都是萍姐和她一起,后来时间长了,她才自己来。基本上都是找轩轩和娇喝酒,这也没什么,那时候楼里面他们俩最受欢迎。

“第一次选大壮在什么时候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会儿老板娘已经去世了,你也已经来了茶楼。

“再后来……哦对,有一天李雅兰过来跟我投诉,说大壮太过粗鲁……”

肖策听到这里,打断宋银川:“是第一次找大壮,马上就来投诉吗?”

宋银川:“不是,那之前找过他两三次吧。”

肖策:“这是大壮第一次接到投诉吗?”

宋银川想了想,说:“不是。大壮家里穷,就他一个儿子,他靠在楼里赚钱给他妈治病,经常透支身体,所以有时候会用些乱七八糟的药。他这人脾气不大好,药用多了精神亢奋,没轻没重的也有过。那天李雅兰来投诉的时候,我就按照店里面的规矩,扣了大壮三百块钱,他挺不高兴的。”

宋银川吸吸鼻子,眼神不自主地往下瞥,又说:“估计是对茶楼有点失望,那以后李雅兰好久没来——大概隔了小半年。再来的时候,就是命案前一两个月的时候了,她找过两次娇,两个人还喝了点酒。”

肖策的眉头微动,低声说:“娇?”

“嗯,你知道的,娇最喜欢跟他聊天的女客人了。那之后,娇就来找我,说要是所有客人都能像李雅兰这样该多好。”

肖策没说什么:“继续。”

宋银川的声音低下去:“后来就出了命案。你知道的,我们的房间不常彻底清扫,里面有太多人的指纹,警方找不到有效线索。凶器找不到,大壮的手机失踪了,杀人动机也没确定下来——总之就是一头雾水。最难办的是那年头街上根本没什么摄像头,我们楼里面也还没来得及安,所以南二楼晚上有人上去我们也不知道。拖了一个多月,警察那边都没有头绪和进展,还搞得大家胆战心惊的。”

肖策目光沉静:“可以再说说案发当天你能记得的事情吗?先从不寻常的事情开始说。”

宋银川借着喝水,偷眼看了肖策几眼,心里更奇怪了,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点我们都很奇怪,也反映给警察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大壮为什么会偷偷去207。直到后来李雅兰自首,我们才搞清楚。她说是她私自约大壮去207。”

肖策的食指轻轻点在桌面,说:“她投诉过大壮,还去找他?大壮不会觉得奇怪吗?”

宋银川垂眸,手指在矿泉水瓶上无意识地轻抠,隔了一会儿,才说:“大壮缺钱。如果李雅兰说要多给他钱,大壮肯定会同意。更何况,大壮人高马大,怎么也不会想到来约自己的柔弱女人是起了杀心的吧。”

基于“李雅兰是凶手”这个前提,宋银川这么解释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但如果李雅兰不是凶手,大壮又有什么理由会被约到207去呢?

宋银川轻轻叹息,说:“李雅兰自首的时候,说她厌恶大壮。李雅兰曾在楼里投诉害得大壮被扣了钱,导致大壮对她怀恨在心,威胁她给他钱,不然就把她来茶楼的事情告诉她父母。”

肖策眉心紧锁。这是来自一个女人口述的杀人动机,被伤害、被胁迫,而且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又不可能向外人申诉——听上去似乎足够激起一个人的杀意。

肖策说:“她是突然去自首的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警察那边有了什么进展?”

宋银川说:“挺突然的吧。要说有什么进展,可能是警察找不到大壮的手机,所以去调查了他的手机号都和哪些号码有过联系……”

肖策追问:“结果呢?”

宋银川回想道:“联系大壮的不多啊,基本都是楼里的座机,私人号也都是绯姐、娇、晓飞他们的。还有几个大壮的老顾客,但都被警方约谈过排除在外了。那些号码里甚至都没有李雅兰的,她应该不是因为这个紧张到自首。”

肖策:“没有李雅兰的号码……她是怎么约大壮的?”

宋银川:“李雅兰跟警察交代说她是当面约的。”

死无对证。

肖策又问:“李雅兰是怎么自首的?凶器是在她的带领下找到的吗?”

宋银川说:“我也是听公安局的人说的——李雅兰是直接拎着凶器去自首的,大壮的手机和作案当晚她穿的衣服全都已经销毁。她说是她从厨房偷的西瓜刀,那把刀和大壮的伤痕吻合,上面有李雅兰的指纹。刀上残留的血迹也检验过,就是大壮的……而且,李雅兰所说的细节也都和当天发生的一切相符合。”

肖策:“既然手机和衣服都处理了,为什么刀上还有残留血迹?”

宋银川语塞,给了肖策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可能不好处理?”

肖策在心里说,或许是因为手机和衣服能够直指真凶,所以才“被销毁”了吧。

凶手能从今宵茶楼的厨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一把西瓜刀,用它杀人后,又顺利带出去。这个人……大概率是茶楼的内部人员。

当然,以上的推测,也只基于一个前提——宋银川没有对他撒谎或者隐瞒。

和宋银川聊过,肖策陷入深思。

宋银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外带的烧烤串,食不知味,他问肖策:“策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肖策目光沉沉,看向宋银川,突然问:“如果凶手不是李雅兰,你觉得会是谁?”

宋银川有片刻失神,看见肖策打量自己的目光,连忙道:“李雅兰是自首的啊,自首哎!凶手不是她还能是谁?”

肖策这才注意到,宋银川只用一只手拿东西吃,另一只手始终握着矿泉水瓶子,瓶身都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说:“那一个月,警方排查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关于不在场证明,楼里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

宋银川咽了口口水,说:“茶楼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那晚客人很少,我记得入账的只有201和209两个房间。一个是娇,一个是晓飞。”

肖策说:“他们的客人都确定能证明他们不在场吗?”

宋银川摇头,说:“警察推定的死亡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询问的时候,娇和晓飞的客人原本都说,能证明他们那个时间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可是……”

“可是什么?”

“娇的客人在警察面前突然反口,说想起来自己当晚一直被蒙着眼,不知道几点睡着的,反正一觉醒来就听说隔壁发生了命案。”宋银川说,“所以,警方只能排除晓飞的嫌疑。甚至因为娇和大壮之间有过摩擦,反而把他列为头号嫌疑人,老是找娇问话。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娇说他那晚就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但是他没办法证明自己始终在房间。”

娇和大壮确实不对付,这个肖策都有所耳闻。大壮这人,最看不惯的就是他口中那些“娘儿们唧唧的男的”,而他认定娇就是这样的人。

偏偏很多人就吃这一套,娇过生日的时候,有个叫孙姐的给他送了一块名牌手表,价值过万。这在茶楼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大壮自那之后更加看他不顺眼,人前人后没少说娇的闲话,那帮女人都是瞎了眼。

娇受不了这个气,当面跟大壮吵过。那天肖策在场,听见大壮一口一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破事”“那人是S大的吧,体育系的学生”。

娇气得满面涨红,死死攥着拳头,却没扑上去:“我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管不着!”

大壮讥诮道:“老子最恨你们这种妖怪!你们就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产物!”

娇一头撞了上去,跟大壮撕扯扭打在一起,还是肖策和宋银川把两人拉开的。

娇被肖策拽着,衣服散乱,眼睛通红,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我不是妖怪!我就喜欢他,我喜欢他有错吗!”

大壮被他说得气急败坏,用力指着他:“你给我等着!我迟早让孙姐看清你是什么货色!”

……

可如果说这样的积怨就能作为杀人动机,那楼里谁和谁之间没有矛盾摩擦呢,不只是娇,其他人一样有嫌疑。涉及切实利益,互相眼红,暗地攀比,彼此看不顺眼……一次两次或许能平息怒火,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在这么一个极度扭曲的环境中,时间长了,怨气也会慢慢化作具象,变成致命的刀子,扎进对方的喉咙里。

肖策收回心绪,问宋银川:“其他人呢?那晚轩轩没有客人?”

宋银川说:“其他人警方都挨个盘查了,有一大半人能给出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像是绯姐、阿峰和叶子三个人去看电影撸串喝酒了,因为是熟客,所以串串店和酒吧的工作人员都记得他们;涛涛在网吧打游戏包夜;哨子和女朋友去市里开房去了……剩下的几个,有的在家睡觉,有的出去吃夜宵,都没人能证明。”

他又喝了口水,偷眼看了看肖策的表情,才慢吞吞说下去。

“至于轩轩,那个……你走以后,轩轩和绯姐他俩……”

宋银川还在斟酌措辞,肖策截断他:“我知道,你往下说。”

宋银川松了口气:“所以轩轩就不怎么工作了。”

肖策蹙眉,似乎对他这个说法不太满意:“不怎么的意思是……还在工作?”

宋银川:“嗯……”

肖策心头起火,拖过桌边另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下去小半瓶,说:“那晚他在哪儿?”

宋银川一怵,连忙道:“他在舞蹈教室跳舞,跳了一晚上。”

肖策微微挑眉:“有人能证明?”

策哥这表情有点危险啊……该不会是希望轩轩是凶手吧。宋银川揣度肖策的心思,觉得他要失望了:“有,孙叔能证明。”

孙叔是舞蹈教室外的门岗大爷。

肖策冷声说:“我记得那个舞蹈教室,他们因为常去,几个人都有钥匙。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看,那大爷常常不在岗。”

宋银川低声说:“警察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发现舞蹈教室装了摄像头,就去调了案发当晚的录像,其中一个摄像头就冲着舞蹈教室门口,玻璃门,里面的人影都能看见。轩轩从七点多开始,连着五个多小时都泡在里面跳舞。”

肖策在的时候,舞蹈教室还没装摄像头,他自然不知道这些。

问了个遍,肖策沉默。就在宋银川以为他已经结束这个提问环节的时候,他看见肖策抬头,定定地望着自己。

“银川,那晚你在哪儿?”

肖策之前听娇说起陈绯目击命案现场,说她是因为在一楼没找到宋银川,所以直接上了楼,才会发现207门缝的血迹。

也就是说,宋银川那个时间,不在前台。

宋银川说:“我一直在前台坐着……就是绯姐来之前,我、我肚子饿,就出去买了份炒面。”

肖策:“也是没有人能证明吗?”

宋银川小声地嗯,又连忙说:“策哥,这都结案了,你怎么跟警察问话一个口气啊……吓死人了。你难道……不相信是李雅兰杀的人吗?”

肖策:“没有,我就问问。”

宋银川觉得肖策有点过分,命案发生的时候他又不在,现在倒好,时隔五年,回头来重新询问案子细节,难道是在玩推理游戏吗?但他敢怒不敢言,只好低头又喝了口水。

这个当口,卧室的门突然被陈绯推开了。宋银川手一抖,水洒了一摊。

陈绯看上去振作了一些,不再像方才那样恍惚,她对宋银川说:“银川,帮我查下S城女子监狱联系方式,打个电话问问三监区的会见日期和非亲属人员会见需要办什么手续。”顿了顿,道,“我要见李雅兰一面。”

没等宋银川反应过来,肖策直接上了省监狱管理局官网,很快在“狱务服务”一栏找到了S城女子监狱的电话号码、会见日期以及注意事项。

上个会见日刚过,距离三监区下一个会见日只剩两天。肖策浏览网页,看见上面写着,非亲属(或监护人)会见罪犯,必须经狱政科审核,监狱分管监管领导审批。

肖策打电话去确定审核时间和预约探监时间,得知今天太晚了,那边让他们明早八点带上身份证过去。而安排会见的时间,一般在会见日当天上午08:00-11:00或是下午14:00-16:00进行。

这一系列操作惊呆了宋银川,他不知道为什么绯姐和策哥这两人逛个街回来后,突然对五年前的案子重燃兴趣。愣愣地又问了陈绯一遍。

陈绯没想过瞒宋银川,坐在桌边,把肖策给自己留的饭菜吃了个干净,一边将下午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宋银川的脸越听越白,到最后,失声说:“李雅兰不是凶手?!那会是谁?”

肖策全程旁观宋银川的反应,此时淡淡道:“凶手是谁,李雅兰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陈绯也这么想,所以她必须去见李雅兰一面。

晚上,肖策和陈绯洗过澡,平躺在**,关了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隔了很久,陈绯说:“你都问银川了?”

肖策:“嗯。”

陈绯侧了个身,背对肖策,说:“其实你没必要了解那些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肖策说:“你还在生气我那个时候不在你身边吗?”

陈绯:“不,我不生气。你又不是事发之后为了避嫌才离开的。”

肖策能感觉得到,陈绯没有骗他。她这个人原则清晰,不生气就是真的不生气,但是肖策也很清楚,陈绯心里的芥蒂。

他永远忘不了陈绯喝多了的那晚,被娇背回去之后说的那些话。她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哪儿呢?我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时候,他在哪儿呢?

肖策听在耳中,觉得好像有把刀子一寸寸楔进心里,而后每回想一次,那把刀就往里送得更深一点。

如果这是他的过错,兴许还能改正。可惜不是,这只是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巧合。

你怨不了人,更不可能让时间重来一遍,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即便一切重演,他们都不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所以横亘在心里的,就只剩下遗憾。

多可惜,最需要你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却是别人。

肖策侧身过去,对着陈绯的后背,抬臂拢上她的胳膊,半抱着她:“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陈绯没有挣,任他抱着,可也没给他动作上的回应,只硬邦邦地说:“我没想过翻案,李雅兰既然心甘情愿,那她去顶罪好了。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收集证据维护正义不是我的职责。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大壮。”

肖策问她:“你知道了以后呢?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陈绯被他问住,不耐烦地蹙眉:“我为什么不能?”她说完这话,急急闭上了眼睛,截住肖策的话头,“我困了,睡了。”

肖策没有拆穿陈绯。

他觉得陈绯在回避一件事,如果凶手不是李雅兰,那么嫌疑人十有八九是楼里的其他人。而李雅兰能够主动替那人顶罪,说明嫌疑人和李雅兰关系密切。那么有很大概率,真正的嫌疑人会是轩轩、娇、晓飞他们其中之一。

月华隐没,肖策的眸子黯了黯,他在心里说,或者……嫌疑人名单里还应该多一个名字。他微微收紧了胳膊——如果真的是那样,肖策不认为陈绯真能如她所说的那样无动于衷。

第二天,陈绯没有让肖策和宋银川同往。

有些事情,女人之间还是比较好沟通,有男人在场,李雅兰或许更难吐露真心。陈绯打算自己去见李雅兰,所以只提交了自己的身份证进行探监审核。

她没想到,狱政科在审核的时候,说:“李雅兰这个月的探监次数用掉了。一般一个月只允许探视一次。”

陈绯讶异,但很快找到了自洽的理由:“她的家人来看的她吗?”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说:“她家人两年没来看过她了。”

陈绯听他的话头,觉得事情没有定的那么死,赔笑道:“能不能帮帮忙?”她手往包里伸,就快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掏出来了。那人却摆了摆手,给她的申请单上盖了戳,留了第一张放在桌上,把最后一页回执给她,说:“行了,大过年的,去吧。”

陈绯连声道谢,手在包里转向,摸出两包烟来推过去给他,说:“新年好,辛苦了。”

拿到回执单后,又问:“今天才4号,怎么次数就用掉了呢?上一个来的人是谁啊?”

那工作人员脾气挺好,收了陈绯的烟,又就着大搪瓷缸子喝了口茶,头一歪,噗一声把茶叶吐进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

随后道:“上个会见日——2号来的。早上过审,下午就去看人了。”

陈绯一团和气,笑着问:“您知道叫什么吗?”

“也不是什么机密。”那人大大咧咧地靠在座椅上,随手在桌面上薄薄的几张本月申请单存档里一翻。

“找到了。三监区李雅兰,会见人:焦天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