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绯缓冲的时间比肖策想象得更久,从东阳山回去,她面对宋银川,神情语气几乎和从前一样。宋银川问起李雅兰,陈绯也只说她不肯吐露真相。

宋银川没有半点怀疑,该干吗干吗,好像完全没有受到这些消息的影响。

肖策慢慢明白过来,陈绯不打算在S城就把事情都挑明。如果这件事与宋银川无关,那什么事都没有,可要真和他扯上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共处一室,陈绯会很难办。

等回到H市再开诚布公地谈,就算最后不欢而散,大家不至于落到个完全下不来台的尴尬局面。

而且,需要进一步询问、了解情况的人,想必不止宋银川一个。

留在S城的最后一天,陈绯去了当初常和轩轩、娇他们练舞的舞蹈教室,肖策与宋银川陪同前往。去之前,陈绯绕道超市,买了箱牛奶和几袋子吃食。

舞蹈教室位于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内。最早是个倒闭的厂房改建的,楼前有个大院子,被铁栏杆围起来,入口处设了个门岗室。

“我们去H市的第一年,这里就盘出去了,现在这儿叫新星辅导班。”三人站在大门口,宋银川小声给肖策同步信息,“因为附近新建了小学,这里挨得近,就装修成了辅导学校,搞些小饭桌什么的。”

年节时期,目之所及皆空空****,萧条得很,唯独孤零零的门岗室窗口冒着腾腾热气。

肖策的目光追过去,原来是看门的大爷提着热水壶,正在往搪瓷茶杯里倒热水。

大爷面熟,肖策说:“这不还是以前的孙叔吗?”

“是啊,孙叔老伴早走了,他没地方去,那小门岗室和楼里面的储物间就是他的家了。”宋银川怪唏嘘的,“看门的工资再加低保,平时还收收破烂卖,孙叔也攒了点养老钱。但去年回来的时候听说,被他那个赌徒儿子全卷走了。”

陈绯走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

“孙叔,新年好。”

孙叔脊背佝偻,动作稍显迟缓,放下热水瓶之后的手微微打着战,等他看清来人,立即笑了。

“小绯啊,回来过年啦。”

肖策和宋银川也跟过去问好。陈绯接过肖策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门岗室的桌子上。

“年年都买这么多,太破费嘞!”

“这算什么多,过年嘛。”

“还是你有出息啊……”

孙叔念喃着,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摸出几块花生糖,塞给陈绯。他看肖策眼生,不过很快就猜出来,笑意更浓:“结婚了?”

“没。”陈绯把花生糖都给了宋银川,只留了一块搁进嘴里,答得很快,“朋友。”

吃瓜八卦第一线的宋银川瞬间以余光打量肖策表情,暗忖:策哥是暗暗咬牙了吧,一定是,哼哼,肯定生气了。

他拉拉肖策,要给他分糖吃,后者没接,正直直地看着门岗室上方的监控头。

肖策上前一步,问孙叔:“这监控是新换的吗?”

陈绯皱了皱眉,看向肖策。

孙叔没想过会有人关心监控,啊了一声,回答他:“对,新换的,现在监控比以前高级多咯,跟公安直接联网。毕竟里头都是小伢子,怕不安全啊。”

肖策一怔,又说:“跟公安联网……难道以前那批监控没有跟公安联网吗?”

孙叔理所当然道:“没有没有,那是老板自个儿安的。”

陈绯听出端倪了,她拽了肖策一下,脸上写着不满和警告,又转头对孙叔说:“你别管他,头脑不好。”

肖策忍不住说:“如果是私人监控,根本佐证不了什么。”

陈绯怒视着他,一声厉喝:“肖策!”

宋银川被吓了一跳,摸着小胸脯瞅着陈绯,小声说:“绯姐,你怎么了?”

陈绯胸口起伏,拳头紧捏,恨恨地看了肖策一眼,转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陈绯始终冷着脸,肖策也一径沉默。

宋银川走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被低气压折磨得有点窒息。

回了家,宋银川灰溜溜地抱着包瓜子进了自己屋,合上门之前讨好地冲着两人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陈绯脸上没有表情,转身往卧室走,肖策紧跟进来,把门带上,叫了她一声:“绯绯。”

“肖策你什么意思?”宋银川不在,陈绯终于忍不住开口,“轩轩是和我在一起过,但你也没有必要在现在这种时候裹乱,再去怀疑他——轩轩的不在场证明是警察确认了的!”

“李雅兰的凶手身份也是警方当年确认了的,这不能代表什么。”肖策说,“我不是针对他,当年楼里的几个人都有嫌疑,我只是想了解得更全面一点……”

“对,连有不在场证明的都有嫌疑!那怎么不怀疑我?不怀疑我杀了人?”陈绯奓毛,语气尖锐,截断肖策的话,“肖大侦探,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这一整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绯绯,你冷静一点。”肖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轻压,并向陈绯慢慢靠近。

陈绯咬牙,瞪着肖策的双眼有些发红:“轩轩、银川、娇、大壮他们对你来说,不过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你当然能冷静,也当然能随心所欲地怀疑、调查他们。可我呢?你凭什么认为我能理智地去复盘还原案发那天的所有细节,去怀疑我身边的每个人,去抠他们的逻辑漏洞、证词谎言?”

肖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着陈绯。

“肖策你搞清楚啊,这不是一道题,不是找到正确答案就能圆满结束的。这是人命,一条人命!大壮死了,我亲眼看见他躺在地上,血渗进地板里,淌得满地都是!”

陈绯说着,肩膀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肖策跨步过去,将她搂进怀里,感觉到她更为真实的战栗和恐惧。

自打从蔡萍口中得知李雅兰并非真凶,这么多天以来,陈绯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从前她信任的、依赖的、朝夕相处的伙伴之中,潜藏着一个杀人凶手。

而她又从监狱得到了更多她无法接受的信息,如果可以,陈绯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清醒并不是一件会让人感到快乐的事。

“绯绯对不起。”肖策说,他低头吻着陈绯冰凉的脸颊,“让我帮你扛,绯绯,我在你身边,你不用再一个人承担所有。”

陈绯长长地呼吸,逼迫自己平静,她闭上双眼,紧紧抓住肖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去。

我该相信你吗?肖策。

我还能再相信一个人吗?

那天陈绯在后半夜因噩梦惊醒。

爱消失后,往往只留下痛。陈绯失神地想,放纵是一时的,人们需要花费更长时间忍受的还是痛苦。

肖策深深呼吸多次,把陈绯扶起来,掉了个个裹在怀里。他亲吻陈绯汗湿的发际线,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绯绯。”他的嗓子发哑,“我会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陈绯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假笑都做不好了。

她也曾那么那么地信任着宋银川,她也曾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之后,仍有宋银川还愿意陪伴,并对她坦诚无间。

可是单纯如宋银川,也会欺骗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会在她已经脆弱不堪的时候,令她雪上加霜。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为他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吗?”

李雅兰痴痴的声音在陈绯脑中徘徊,魔咒一般。

陈绯缓缓地仰起头,把最后一滴眼泪忍了回去。

她想,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各自揣着心思,他们仨在正月初四那天夜里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值得一提的是,宋银川买到了卧铺票,三个人回去没遭什么罪。

一觉睡醒,还有俩小时才到站,陈绯晕晕乎乎地从上铺翻下来,去简单洗漱。

回来的时候,宋银川还在酣睡,肖策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是他们提前买好的自热饭。

陈绯坐在下铺肖策的床边,拆开一次性筷子挑了两筷子菜,嚼在嘴里,好像味觉失灵,尝不出半点味道。

陈绯提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伸手拽过桌边的可乐,抠开易拉环,一口气喝得见了底。

肖策看得愣神,忍不住开口:“一、二、三……”

陈绯:“嗝——”

肖策发笑,下一秒,做好了被陈绯回击的准备。可是没有,她正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发现肖策看回来以后,陈绯悻悻地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

那里有飞驰而过农田、树木、路标,也有明净广阔的天空和振翅远去的飞鸟,还有……模糊的肖策的倒影。

肖策问她:“没有胃口?”

陈绯嗯了声,说:“带耳机了吗?”

肖策从包里翻出耳机递给她,陈绯连上手机,就势往肖策**一躺,侧身向里。她点开手机,先切到微信,给轩轩发了条消息。然后才戳到音乐APP,随手戳了首歌。

陈绯说:“到站了叫我。”

“好。”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对她说这个字,陈绯淡淡地想,突然觉得有点憋闷,她抬手按了按心口,自嘲:也不一定,或许很快还会再听到一次。

她闭上眼,音乐声顺着耳机线震颤她的鼓膜。

“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惜别伤离临请饮清酒三两三/一两祝你手边多银财/二两祝你方寸永不乱/半醉半醒日复日/无风无雨年复年/花枝还招酒一盏/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错位了,陈绯想,要是五年前肖策离开的时候她有这样的胸襟,不至于会有今天。抑或是如今的她若和五年前一样,也不至于会有现在。

火车终于到站,他们随着人流从南出口走出来。

寒风卷起细碎的尘埃,刮在**的体表,生疼生疼的,宋银川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跟片皮烤鸭没两样。

“就到这儿吧。”

离开拥挤的人群,来到南广场开阔处,陈绯突然开口。

她语气平静,只是被风吹得头发乱舞,肖策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还伸手要替她梳理乱发。直到陈绯让了一下,又往后撤了半步,肖策才觉出不对劲。

他的手僵在半空,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意思?”肖策慢慢垂下手,声音发涩。

陈绯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放到肖策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她说:“你送我的东西在里面,还给你。”

肖策的脸颊肌肉都不会动了,他思绪凝滞,想不通似的拧着眉:“我不明白。”

陈绯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她想,一定是可乐喝多了。与肖策对视,她语气放松,轻佻地眯了眯眼,说:“肖工是跟我们厮混久了,降智啦?”她从外套侧兜里摸出张银行卡,在肖策眼前晃了晃,“你该不会忘了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吧?银行卡我已经拿到了,现在我们之间的债也清了。所以,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陈绯话没说完,手里的那张卡被肖策一把夺了过去。

肖策的手在发抖,紧紧盯着陈绯,当着她的面,猛地用力掰断了那张卡。而后,举着破碎的卡片,对陈绯说:“现在卡毁了,你说的,要回开户地重新补办。”他朝她靠近一步,“我包你路费和住宿费。”

陈绯根本没料到肖策会这么做,以她对他的了解,在这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他肖大工程师无论如何不会舍弃脸面。

他应该克制又体面地回答她,好。

陈绯一时怔住,风沙撩得她双眼又痒又疼,她定了定神,说:“用不着,钱我转出来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去找你,你也别来烦我,好吧?”

“不好。”肖策捏着那卡,断裂处扎在手心,疼得发麻,他执拗地盯着陈绯,“不好。”

陈绯皱眉,露出厌烦的神情:“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从前就跟你说过,等我觉得烦了,我们就分开,是你心甘情愿答应的。”

是,是他答应过的。

肖策脸色发白,嘴唇翕动,像还有话要说,陈绯先一步截断他,谑笑道:“你不错,本来不想这么早跟你摊牌的。但你跟我说你打算买房子,这让我压力很大啊……你说你以后要真搬来我们小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多尴尬。”陈绯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说话节奏,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机关枪似的扫射着面前的靶子,“我话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该听懂了吧?房子别买,你要还是决定搬来,我就立刻搬走。”

“我、我以为……”肖策嗫喏,语气虚弱。

“以为什么啊……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跟你过吧?”陈绯好笑地看着肖策,轻描淡写地发问,“你有资格吗?”

肖策抿了抿唇,固执地望着陈绯,他眼底隐有红痕,可仍旧没有放弃。

陈绯突然有些害怕,怕他再度开口后会出现变故,怕明确的前路出现诱人的岔口,怕自己扛不住,会不顾一切顺着那条岔路冲进迷雾里去。

好在,轩轩及时地赶来了。陈绯两个小时以前给他发消息,让他来接自己。

尽管恶心人,但这是个正确决定。

发现肖策的脸色在看见轩轩的那一瞬间灰败下去,并再也不打算多说一个字时,陈绯在心里这么说。

“还杵着干什么?”陈绯与轩轩站得很近,她曲臂抱胸,语气寡淡,“各回各家吧。”

肖策收回自己的全部情绪,木着张脸不发一言,他深深地看了陈绯一眼,拖着两条腿转身离开了。

陈绯直挺挺地站着,望他的背影,他走得不快,但即便不快,也终于再怎么都看不见了。

轩轩去搂她,只觉得陈绯身体僵硬,他皱眉,低声说:“小绯,人不能总在同一个坑里摔倒。”

陈绯想说,你说得对。但是她没力气再开口了。

子弹打完,全数中靶,她只剩下一具空壳。

坐进轩轩的车里,宋银川才敢和陈绯搭话,他显然被吓坏了,惊疑不定地抱着陈绯所坐的副驾椅背,凑到她耳后,声音细如蚊吟:“绯姐,策哥哪儿不如你意了?他那么好……”

“小川,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情商半点都没长?”轩轩不冷不热地开口,凉凉地瞥他一眼,“当我的面夸别的男人,合适吗?”

宋银川一悚,坐直身子,噤声了。

轩轩软声问副驾的陈绯:“想去哪儿?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早茶店……”

“去尘嚣。”

“想跳舞?我陪你。”

“随你。”陈绯撑着额角,目光放空。

宋银川负责将行李送回501,陈绯和轩轩去了尘嚣。

陈绯在更衣室换上宽松轻便的衣服,回到舞蹈教室时,轩轩已经给她打开了音乐。

窗帘拉紧,灯光大开,节奏强劲的舞曲在环绕式音响的助阵之下,每一拍都好像撞进人心里。

轩轩没有衣服可换,他脱去大衣外套和皮鞋,穿着贴身的羊毛衫、黑色长裤和深色的袜子,高挑笔挺,气质夺人。

镜中二人相伴而立,应了“貌合神离”四个字。

轩轩叹了口气,说:“小绯,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们不会错过这么多年。我允许你恨我,反正……我会把你追回来。”

音乐太响,陈绯只看见轩轩开口,但连半个字都没听见,可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陈绯屈膝,右脚掌点地,收腹挺腰沉肩,一个滑拼步接跃跳,踩着音乐节奏动了起来。她擅长爵士舞,这种舞蹈糅合了拉丁、肚皮舞和古典爵士舞,对节奏感和乐感要求很高。而陈绯尤其喜欢细碎的节拍,因为她灵活性足够,对肩、胸、腰、胯的把控能力极强,能在强劲而迅速的动作中获得自己想要的某种释放和宣泄。

音乐渐入**,陈绯也步入佳境,她颤抖、扭动,让柔软又极富力量的身体在舞动中呈现出优美的波浪形,汗水顺着她颀长的脖颈滑落,坠进胸口,湿了她的衣衫。轩轩始终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在陈绯完成一组漂亮的拧胯组合后忍不住鼓掌叫好。

在第二支舞开始时,他也加入其中。

舞者之间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他们各自沉浸的世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哪怕不言不语,两人也能在目光的交汇之中读到对方的情绪。

陈绯感受到他的侵略和压迫,充斥着让人不愉悦的霸道和野蛮,她立刻选择了逃避。轩轩很快注意到她的不应战,不慌不忙地选择了鸣金收兵,要与她握手言和。

他的低姿态是如此令人不忍,当陈绯逐渐心软,试探地重新与他建立关系之时,却惊讶地发现,所有退路已经在她的放松警惕之下被他堵得水泄不通,她感受到一种窒息,无从躲藏的窒息。

最后音乐结束,两人都大汗淋漓,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陈绯撑着膝盖,一边喘息一边盯着轩轩,她说:“你赢了。”

轩轩低笑,说:“当然,只要我想,我总会赢。”

陈绯直起身子,往更衣室方向走。轩轩在她身后叫她:“小绯,再考虑考虑我吧。”

陈绯步子没停,也没回答他。

轩轩看着陈绯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嘴角上扬,低声自语:“不急。”

陈绯洗了澡,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出去,轩轩已经等在门口了。

轩轩:“饿了吧,去吃点东西。”

陈绯:“你不换衣服?”

轩轩:“就在我家附近,我可以先回去换身衣服。”

他家……绯绯皱眉,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陈绯摸出手机一看,已经有两个未接来电了,都来自李潇,这第三通电话,还是他打的。

陈绯接起,先头只是简单地回应,可突然,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度——

“你放屁!给我说人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轩轩听见陈绯说:“李潇,你认真的?”隔了一会儿,声音发冷,“放假前你们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陈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起来,她唇角轻抽,最后对着手机说:“不用解释了。明天过来办手续吧,一个月的时间交接,直接走合同,该付的付,该赔的赔。”

说完这句,陈绯挂了电话,面色阴郁,捏着手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而此时,李潇呆望着被切断通话的手机屏幕,对身边的萌萌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即便他当着自己的面向陈绯提出离职,萌萌却并没有那么满意,她说:“你看上去好像还挺舍不得?”

自打回H市再见到萌萌,李潇就没安生过一分钟,昨天一整晚都被她吵着跟陈绯谈离职的事情,李潇实在无法忍受,才一气之下在今天打了这通电话。

现在电话都打了,萌萌还不肯罢休,李潇忍无可忍,回道:“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来的时候一无所有,没学历没经验,是绯姐给了我这个机会!可我干了什么?在尘嚣最需要老师的时候离开,我这是忘恩负义!”

萌萌反唇相讥:“职场之上哪有那么多道义可讲。员工不管在什么时候离职都是天经地义,陈绯她要连这个都接受不了,那这老板她也没什么可当的。再说了,你当初一无所有她为什么招你进来?你还说不是看上你!”

李潇没办法跟她沟通,他原地走了好几圈,几乎抓狂,话不过脑就蹦了出来:“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绯姐要是看上我,能有你现在什么事?!”

萌萌被他这话激得两眼一红,尖锐的声音直抵他的耳膜:“李潇!你说的是人话吗你!”

尘嚣门口,轩轩担忧地看着陈绯:“出了什么事?”

“两个员工要一起辞职,年前吱都没吱一声。想等开完年会拿了红包再离职我能理解,但是临上班了打电话跟我说,未免太过分了!”

“说了什么原因吗?待遇问题还是……”

“电话里跟我说的是,出于对两人未来职业规划的考量。”陈绯复述这话,自己都被自己气笑了,“这不是屁话吗?李潇什么样的我心里没数?他就是不肯跟我交底。”

轩轩:“还有挽留的可能吗?”

陈绯冷哼道:“为什么要留?想走的人,我留得住吗?”

轩轩碰了个软钉子,却没恼,说:“他们的学员人数多不多。交接期过后,有能顶上去的老师吗?”

“人数不少,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大班。而且……尘嚣现在缺的就是老师。一下走了两个,哪还有人顶得上?只能在交接期赶紧想办法招人。”陈绯顿了顿,又说,“不论如何,影响都不好。先不说他们两个人走后,四个大班学员是不是会流失,就算人留下了,学员也不一定就能接受新来的老师。”

陈绯现在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两人为什么突然就要辞职,只能不断在脑中预估李潇和萌萌走后,尘嚣将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又该如何调配现有人员缓解压力。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陈绯心烦意乱,倒是没有闲心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先去吃饭。”轩轩垂眸看了陈绯一会儿,柔声说。

“我现在哪有心情吃饭?”

“先听我把话说完……”轩轩又道,“你陪我吃个饭,我就帮你解决老师问题,怎么样?”

陈绯一愣,终于把目光转移到轩轩脸上,迟疑道:“你怎么解决?”

“小绯,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轩轩失笑,“在H市,我也不吹嘘什么能呼风唤雨,但找几个舞蹈老师对我来说,实在算不上难事。”

陈绯眼前一亮,说:“这事只要你能帮得上忙,全市各大酒店随你挑,想吃什么我请。”

轩轩愉悦地笑了:“我当然帮得上。小绯,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尽最大能力帮你。”

从那天在电视台的状况来看,轩轩在H市这个圈子里足够有面儿,舞蹈老师肯定不难找。而且这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人情,她承得起,也还得上。

这么一想,陈绯坦然接受了轩轩的好意,说了自己对老师的具体要求,又道:“特殊时期,酒量不过关也可以。”

轩轩听她这么说,才知道原来尘嚣招聘老师,还对酒量有要求。他摇头笑道:“小绯,你还是这么可爱。”

陈绯没接他的话茬,说:“这周六以前我能见到他们吗?交接期就一个月,只有四堂大课的缓冲时间。”

轩轩信心满满:“周三左右吧,我让他们跟你碰个面。小绯,我找的人,都是有资历有经验的好老师,你放一百个心。”

陈绯还有点迟疑:“他们什么来路啊?你不会是从什么地方挖人来吧?要因为这个得罪其他同行,我可不干。”

“放心好了。我把人带来,你尽管去查,要是能查到他们在H市任何一家舞蹈培训机构任教,我头都给你当球踢。”

“好!那我等你消息。”

轩轩微笑:“那……我们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当然。”陈绯说,“你挑地方。”

应酬回去已经很晚了。

陈绯跟轩轩喝了点鸡尾酒,没尽兴,打算回到家里再开一瓶。她进屋开灯,发现宋银川已经将她的行李都归置好了。

陈绯愣了愣神,看见桌上的果盘里面装着新鲜的苹果、芦柑,凉水杯里是满的,厨房保温热水壶里也是满的,冰箱一拉开,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饮料和食物,还有一盒清洗过的草莓。

她深深呼吸,从冰箱抽屉里拽出两瓶冰啤酒,用酒扳子扳开瓶盖,就这么直接灌进去半瓶。

喝得太生猛,她有些发呛,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找青春偶像剧,就着电视剧一口一口地喝酒。

电视剧里,男女主因为一点阴错阳差彼此误会,陈绯看得不耐烦,把进度条往后拉,想看两人复合。一直拖了十几集,终于看到女主角命在旦夕,男主角去救她,当女主角躺在医院救护车上的时候,男主角悲伤又动情地解释清楚了他们之间的误会。

“早不说。”陈绯脱口骂了一句,往后快进。

骂完了,看着女主角伤好之后,和男主角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又有些恍惚。

她忽然就觉得有误会也是件挺好的事情。至少两人之间有一个明确的死结,解开了,万事大吉,哪怕中间多耽误点时间呢,不影响最后结局。

怕就怕没误会。因为清醒过了头而分手,简直没有转圜的余地。

难免想到肖策。

陈绯又喝了口酒,觉得隐隐有些胃痛,没急着吞咽,酒含在口中,变得温暖,也变得更加苦涩。

他说爱她,陈绯是信的。她挺可爱的,肖策或者任何一个男人向她表白,她都愿意相信。

但爱,总有消失的一天。

言情剧里,主角们除了爱来爱去,好像没什么正事可做,没有了爱,整部剧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但对陈绯来说,有太多比爱情更要紧的东西,没有了爱,生活还会继续,继续向你展现它的精彩,它的荒谬,它的残酷。

所以不要他的爱,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热的啤酒顺着食道流进胃里,陈绯微微蜷起双腿。

也不是非得现在分手,她又想,也许可以拖着,拖到两人星火俱灭,不得不分手那天。

但那太不酷了。陈绯失笑,盯着电视屏幕发呆。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背弃。

很讨厌。

知道娇对她撒谎,她能忍下来;知道宋银川背着她做的事,她也忍住了。如果这个时候再被肖策玩一道,她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住。

所以这算及时止损。

陈绯喝光手中那瓶酒,夸自己。

“陈绯,你可真有商业头脑。”

返工第一天是周一,早上虽然没有课,可陈绯定了十点半开员工会议。她在卧室收拾好,推门出去,看见娇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冲可可粉喝。

“绯姐,早啊。”瞥见陈绯身影,娇抬手跟她打招呼,又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陈绯拿着马克杯,去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问娇:“连夜坐火车回来的?”

娇软绵绵地哼了一声,抬手揉着后脖:“是啊,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脖子疼死了,今天开完会,我要去做个SPA(水疗)。”

陈绯喝了口水,说:“怎么不早一天回来?”

娇:“没办法,我外甥缠着我陪他去县城玩。我的老天,小孩子精力那叫一个旺盛,就商场里的蹦床,我颠两下就没劲了,他!连蹦带跳四个多小时!”

“少来,你就是想在家多陪他们半天。”

娇哼哼哈哈几声,说:“讨厌。”

陈绯把李潇和萌萌离职的事情告诉了娇,在他美目圆瞪愤怒发作前又道:“轩轩答应帮我联系新老师,到时候你和大喵陪我一起去见见她们。”

“不是……他们这是为啥啊?!”娇气急之下,跟小品学来的东北腔都冒了出来,“萌萌走就走了,反正也不顶什么事,李潇怎么也要走?他不是喜欢你吗?”

陈绯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娇大惊小怪道:“你不知道李潇对你有意思啊?”想了想,又觉得情有可原,“也是,你这人在感情上粗线条惯了,我估计除非人堵到你跟前把‘我喜欢你’四个字说全了你才能知道。”

娇是今宵茶楼的情感顾问,以过往经验来看,娇这么说了,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陈绯扶额,也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后知后觉了。她在男人堆里长大的,以前那帮人,对她示好的手段非常拙劣,一个个恨不得直接打包自己去她**,李潇这样闷声不吭的,陈绯真没工夫细细琢磨他的心思。

娇说:“有啥好说的啊,他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俩根本没谱,我告诉你还惹你心烦。”

陈绯说:“跨年晚会之后你在分部,跟他们俩打交道少,年会你也没去——你还不知道吧,李潇跟萌萌在一起了。”

娇惊讶地啊了一声,说:“是不是啊?李潇那人不像是移情别恋这么快的类型啊。”但很快也明白了陈绯的意思,“但要是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李潇是因为萌萌才离职的吧。萌萌肯定知道李潇原来喜欢你,她那德行,估计跟李潇闹呢。”

这样的理由,也难怪李潇说不出口。陈绯叹口气,知道这两人离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陈绯离开501去尘嚣开会的时候,肖策已经到了实验室。

新年第一天上班,徐知涵也从国外回来了。

肖策推开407的大门,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更早,他看见唐剑站在徐知涵身边,而徐知涵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他们这次和H·K的合作项目策划书。

她神情严肃,肖策心头微沉,猜到徐知涵已经从唐剑口中得知了项目的变故。

眼见肖策进来,徐知涵先皱了皱眉,问他:“没睡好?”

“有点失眠。”肖策说。

“别太有压力。”徐知涵误以为肖策是为项目烦神,“你们该早点告诉我。”

肖策看了唐剑一眼,后者说:“总瞒着也不是个事,徐老师早晚要知道的。”

肖策不知道唐剑对徐知涵诉说的版本是什么,有没有添油加醋,他只说:“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时间,宗元也透了口风过来,只要方案够扎实,对H·K而言,选谁都一样。”

唐剑叹口气,面色沉郁,看向肖策。

“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

“宗元今天一早去公司,开完晨会就接到通知,他被调去处理其他项目了。十分钟前,宗元给我发了消息,他说现在负责这个项目对接的,是方志城。”

肖策脱口道:“是前年和305合作人工智能项目时的方经理?”

“可不就是他。”唐剑说完,语气里不无嘲讽,“曹教授对韩越真好啊,都不等年过完,就跑去勾兑关系。”

肖策蹙眉:“是宗元告诉你的?曹教授出面做的这些?”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唐剑。

“曹林和H·K的项目总监苏畅原来是师兄弟,苏畅能有今天,有一半是靠曹林。什么关系不关系,这种小事,他打个电话就摆得平。”徐知涵明显不悦,实验室里除了她,只有两个关门弟子在,她也不避讳什么,“曹林以前小动作多,可从来不在项目上倾轧同门,何况是对小辈!他这次就是看准了我在学校留不长,存心要跟我、跟你们过不去。”

不等肖策接话,唐剑立刻说:“这个项目我和阿策还有大伙耗了大半年时间,如果真是305拿下来,他们不一定能做好,估计交付前还要跟院里申请,让阿策去做技术支持——他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肖策知道唐剑在煽风点火,可当着徐知涵的面,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道:“以前我还在读书,怎么调配都拒绝不了,现在……”

唐剑截断他的话:“阿策,那时候徐老师都出国了,院里还不是曹教授一个人说了算!他调你去他们组做苦力,让你把我们的成果共享出去,你还能拒绝?你要知道,不是主创,只是作为技术指导,你能拿几个钱?凭什么明明你干得最多,到头来他们吃肉你连汤都喝不上?”

这话压根不是说给肖策听的,唐剑心里太清楚徐知涵多疼肖策,他只是把残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罢了。

唐剑眼看着徐知涵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添砖加瓦道:“305把‘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如果咱们组今年不能拿到一个足够分量的项目,反倒被他们拿走,那仰人鼻息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话说到这里,门又被人打开。

“嗬,已经有人来了?你们好早呀!”邹宇骐愉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们啦!”

“这事我知道了。”徐知涵声音压得很低,“我会处理的,你们干好自己手头的活。”

说罢,徐知涵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邹宇骐冷不丁看见她,惊讶极了:“徐老师!您也这么早?”

徐知涵态度和蔼,看着邹宇骐,说:“过年吃胖了啊。”

邹宇骐嗷一声:“有那么明显吗!我、我就是胖着玩玩的,很快就瘦下去了!”

徐知涵对邹宇骐笑笑,拍拍肖策的肩膀:“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随后,徐知涵径自往外走了。肖策出去前,回头看了一眼唐剑,后者给他递了个眼色,做了个把握机会的手势。

肖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徐知涵的办公室在四楼走廊尽头,肖策跟她进去,徐知涵没急着说事,先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他。

“新年礼物。”徐知涵说,“一点蜜饯,我妈从老家寄过来的。我不爱吃甜,你拿回去吧。可以给你女朋友,小姑娘都喜欢吃。”

肖策顿了一下,接过来,说:“谢谢。”

徐知涵给自己拿了瓶矿泉水,拧开来喝了一口,问:“恋爱谈得很顺利?我听唐剑说,你都在贷款买房了。”顿了顿,打趣道,“没想到你平时慢热,做事谨慎,在这方面倒很果断。”

肖策声音很低,说:“怕错过。”

徐知涵说:“供房子不容易,这个项目我希望你能拿下来,我会帮你们。”

她语气平静,好像放在面前的问题只是肖策选择拿或不拿这么简单。可肖策很清楚,现在宗元被换掉,他们其实很难再和305对抗。

肖策只能说:“我尽力修改……”

徐知涵在他说完话之前打断他:“你很清楚不是策划案的问题。”

肖策不说话了。

徐知涵坐在椅子上,语气平和,目光却坚定地望着肖策:“我以前教你们,不要汲汲营营,要专注自身,实力过硬远比虚头巴脑地玩手段更值得尊敬。”

肖策有预感她接下去想说什么,低低地接了声嗯。

徐知涵说:“但想赢得尊重,意味着你首先得赢。”

既然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再适合不过。

“我大概能猜得到您要怎么做。305找关系,只要您愿意,也同样可以。而且您从前的同门,就在H·K任高管,远比总监话语权要强。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应该是想去找他。”肖策微微垂头,“我也听过一点八卦,说你们以前关系不算太好,这么多年,您从来没去找过他。就连之前和H·K的合作项目,也都直接让305接了……说明您根本不屑用这种关系。如果只是为了我们,让您向他开口,那我情愿放掉这个项目。我们又不是没有项目可做了,不和H·K合作,407也不会被305压在头上。”说到最后,几乎是赌气地又加了一句,“我们技术水平就是高过他们。”

他这一席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良久,徐知涵才轻声开口:“你情愿放掉这个项目,组里的其他人呢?你能帮他们做主吗?”

肖策咬了咬牙,回答她:“不能。”

徐知涵说:“大家也都辛苦了那么长时间,如果这个项目因为305用了下作的手段,就拱手让人,小邹啊、涛涛他们这些还有憧憬和梦想的孩子,会多失望。”

肖策忍不住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要接受现实。何况他们要是知道是您开口求人才换来的项目,就算接了心里也不会好受。”

“你也知道要接受现实?现实就是,我们不能被动挨打不还手;现实就是,我们有比他们更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攀关系。”徐知涵微笑,“再说,毕竟是老同学,这个面子还是好卖的,我不至于低声下气去求人家。”

肖策心里不是滋味,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脱就太自私,太不识相了。

“我能做什么?”肖策问。

“我找时间给他打个电话。之后我请人吃个饭,人别太多,你跟唐剑去一个就行。”

肖策说:“我去。”

徐知涵私心里不太想让肖策去,她提点他:“你再跟唐剑商量商量。这是个酒局,我记得你很少参与这种聚会……”

“我酒量比他好,我跟您去。”

徐知涵对肖策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扬扬眉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肖策笑容寡淡:“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从徐知涵办公室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在走道抽烟的唐剑。后者见到他,掐灭烟头,迎上来,问道:“怎么样?徐老师答应帮忙了?”

肖策不想废话:“嗯。”

唐剑喜上眉梢,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她是不是要去找华总了?”

肖策像是不认识他:“你让徐老师做这种事,真的心安理得吗?”

唐剑说:“这种事?哪种事?放着关系不用,傻吗?都什么世道了,人脉就是财富啊。再说,这项目弄下来,徐老师好处能少得了?”

还有半句话,唐剑憋了回去。他还想说,她要是两袖清风,别待在实验室,做慈善得了。可是顾忌着肖策和徐知涵更亲密,怕他传话,还是忍了。

唐剑忍了,肖策没忍住,径直走开,不再跟他搭话。

周三中午,陈绯如约和轩轩推荐的两位舞蹈老师见面。

他们聊得不错,被陈绯叫去把关的娇和大喵都称赞不已。事情谈妥,陈绯心情好了些,当轩轩提出晚上一起吃个饭的时候,也就没有拒绝。

轩轩下午有事,提前把地址发给陈绯,是H市一家小有名气的私人菜馆,名叫“徽松客”。

娇也受了轩轩的邀请同往。自从他敏锐地觉察到陈绯和肖策分手之后,他原本就往轩轩那一头倾斜的天平索性直接压到了底。

打车去徽松客的路上,娇说:“轩轩从前是做错过。但正是这样,他才更懂得珍惜你。”

陈绯面无表情:“你喜欢轩轩啊,那你去追好了。”

娇气愤道:“我是为你着想啊!不管是从什么角度考虑,轩轩都比策哥更优秀吧?”

陈绯没开腔。

“论经济条件,轩轩是成功人士,比程序员阔气多了;论兴趣爱好,咱们都喜欢跳舞,志趣相投对吧?再论出身背景,你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还谈过恋爱,大家知根知底……”娇打量陈绯神情,继续道,“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不跟轩轩复合。但是绯姐,你真的听我一句劝,就是因为有那事,轩轩心里对你有愧疚,会加倍对你好的。”

娇就差把话说白——你都为轩轩打过胎了,他肯定会倾尽全力补偿你。

陈绯误会了娇的意思,以为他指的是当年轩轩离开花雨巷,她挥挥手:“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徽松客坐落于市南区一个文创旅游小镇,位置并不显眼,从主干道的一个分岔往里,九曲十八弯之后,方见一大宅。经典的徽式建筑,不像菜馆子,像私人别院。

即便小镇平时往来游客众多,知道徽松客的也寥寥无几。这里是会员制,一天满席也只八桌,不搞花里胡哨的宣传,客人基本都是熟客介绍来的。私人馆子的老板基本上都有点臭脾气,每天指定菜单,只做几样,没的挑。

陈绯因为没有会员号而被拦在门外的时候,差点没破口大骂。

“什么玩意。”陈绯横眉冷对门口的侍者。

娇劝她:“这地方一看就很高级。我以前跟一个制片人去过类似的地方,亭台楼阁,山水庭院,一顿饭好几万呢。”

“好几十万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变成屎?”陈绯白眼翻上天,又低头看了眼手机,“三分钟,时间到我们就走。”

娇不敢再插话了。

好在饭店响应速度快,三分钟不到,有人从里面迎出来了。

“是东子的客人吗?”来人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岁上下,高挑精瘦,气质儒雅,穿一身男士休闲唐装,笑容清减,说,“请进,给你们留了最好的雅间。”

陈绯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东子”指的是赵承东。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陈绯还是懂的,她嗯了声,和娇跟着那人进去了。

陈绯是看出来了,“最好的雅间”就是最里面那一间,反正越稀罕的东西就越藏着掖着呗。俄罗斯套娃似的,一层又一层。

赵承东还没到,有服务生上了茶,那人拿着两只茶杯,一只上头绘着青松翠柏,一只绘着粉桃翠鸟。

他手法讲究,斟了茶,放在二人面前,这才解释说:“有点堵车,他让我先招呼着。”

陈绯捏着手里的杯子,转了转,把松柏图看了个完全,哦了声,说:“你先把菜单给我看看。”

那人笑着跟陈绯介绍了一遍徽松客不支持自主点菜的待客之道,又说:“等东子到了,就可以起菜。或者你们想先吃也行。”

行吧,既然是轩轩选的地方,他高兴就好。

“那等他来。”陈绯抬头看向那人,饶有兴趣地问,“你贵姓?”

“免贵姓陈,单名一个枫字。”

“哦?本家。”陈绯说,“你跟赵承东是什么关系?”

陈枫泰然坐下,一副闲聊的架势,说:“我们……算是合作伙伴。”

陈绯扬眉:“这家店是你们合开的?”

陈枫笑笑,轻描淡写道:“那倒不是,这只是个交朋友的地方,我们一起合伙做点其他生意。”

陈绯点点头表示了解,也不再深问。后者含笑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打量。这眼神让陈绯觉得有点不舒服,除此之外还透着莫名的古怪,陈绯皱了皱眉,直直地望了回去。

“陈老板有话想问我?”

陈枫说:“东子在这儿念过两年高中,那时候他就常和我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本尊,我有点感慨。”

他们那么早就认识了?陈绯暗忖,轩轩可从没有跟她提起过陈枫。

在轩轩的描述中,自己会是以什么样的形象存在的呢?从前在花雨巷的那些事,他又会说出多少?

疑惑只是一闪而过,陈绯很快就自洽了:不管说多少,都是他的自由。

陈绯没那闲心跟陌生人八卦这些有的没的,她哦了声,说:“我们很少聊天,我对他也不太了解,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念完高中。”

陈枫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他生病了嘛,体检之后不能参加高考,回乡下养病去了。”

陈绯差点被一口茶水呛死:“他跟你说他是……回去养病?”

陈枫一怔,玩味道:“你不是他的徒弟吗?你不知道?”

不管轩轩为了隐瞒自己在今宵茶楼的事,对陈枫扯了什么慌,她都不宜拆穿,陈绯故意吸了吸凉气,掩饰道:“茶有点烫……我不清楚啊,我就跟着赵老师学舞,其他的我也不过问的。”

陈枫眸光闪烁,嘴角扬起一抹逗趣成功的愉悦笑意。

他的表情被娇收入眼底。自陈枫出现,娇就没开口说过一个字。两人的视线也没有过半点交汇,好像他从来没见过这人,对陈枫没有半点兴趣。就连娇手边的花鸟杯盏里,也满满当当的全是茶水——他半点没沾。

陈枫似乎还有话说,可轩轩推门而入,打断了他。

“抱歉,我来晚了。”轩轩绅士地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目光落在陈枫面上,微微蹙眉,却带着笑,“你们在聊天?”

陈枫哈哈笑着,站起来让位给轩轩:“就闲扯了几句,东子,名师出高徒啊。”

这话陈绯听在耳中,总觉得怪怪的。以她这些年识人的经验判断,这是典型的话里有话,故意这么说,是因为旁人听不明白,只有轩轩才能懂。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难道陈枫本意是嘲讽?没道理,她刚才说的话也没哪句值得陈枫讽刺。

陈绯不动声色,脑内飞速运转,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索性放弃了——也许是她想多了。

轩轩来后,陈枫很快就离开了,紧接着就起菜上酒。

陈绯虚头巴脑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一仰脖干了杯酒:“都在酒里了。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知会一声。你随意,随意。”

她这江湖气多年不变,轩轩看着陈绯,说:“你还和从前一样。”

陈绯啊了一声表示疑惑。

轩轩陪了半杯酒,说:“小绯,我其实非常希望你欠我,欠我越多越好。”

陈绯嘴角一抽,随口接道:“那你借钱给我,无限期归还那种。”

轩轩笑起来,夹了块毛豆腐放在陈绯面前的小碗里:“好啊,你要多少,只要我有,都给你。”

陈绯一噎,岔开话题:“哎,你这朋友说你当初不参加高考是因为生病?”

轩轩脸色微变:“他跟你说这个了?”

陈绯笑他:“别紧张,我的赵老师,我可没拆穿你。”

轩轩微微低头,扯了扯嘴角,说:“高三嘛,压力大。有点躁郁,不过主要是我跟我爸天天吵架,我不想高考,就找关系开了证明。”

陈绯点点头,没再发散开去,淡淡评价道:“厉害啊。”又把注意力转到娇身上去了,“你多吃点,今天怎么这么闷,不像你啊。”

轩轩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娇,说:“菜不合胃口吗?”

娇连忙摇头,端起碗来给自己盛了两大勺牛肉羹,说:“怎么会……合胃口,合胃口。”

陈绯倒是不太吃得惯,筷子动得少。可酒是好酒,她一杯接一杯的,自得其乐。

轩轩和娇的酒量比她差远了,轮着一人陪一杯都吃不消,到后期,娇兀自醉了,歪在椅子上。轩轩改喝茶,和陈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和尘嚣的经营脱不开干系。最后陈绯去前台结账,才知道轩轩早就结清了,服务生连消费金额都不肯告诉她。

“说好了是我请。”陈绯不太高兴,“你这样没意思。”

轩轩半托着娇,有点气喘,把他放在前厅的木椅上,说:“我跟陈枫关系好,他不收我钱。”

“谁说的?”说话的是从里面出来的陈枫,“我不仅要收,还要收双份。我里头那间今天早预约出去了,这家伙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亲自过来跟预订的客人赔礼道歉,还免了他们下一单,才把人请走。”

轩轩没好气,语气竟然带了点嗔怒:“陈枫!”

陈绯喝了半醉,此时看着轩轩被陈枫怼得破功,没了平时端着的模样,生动许多,她忍不住笑起来。

眸光流转,落在里间走出的另一行人身上后,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

肖策半抱着一个中年女人,伙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一个细腰长腿的小姑娘,正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前台走来。

男人的手揽在小姑娘的腰上,嘴上在跟肖策囫囵地说着酒话,手里也不停,时不时向下移动,揉揉又捏捏。

而肖策怀里的女人年纪虽长,打扮得却极精致得体,她面色红润,双目微合,步伐不稳,想来也是醉了。

陈绯没出声,往后撤了几步,和醉倒的娇一起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轩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低地哟了一声。

“什么情况?”陈绯问。

“你想知道吗?我帮你问问。”

陈绯闭了闭眼,说:“不想。”

“这男人可以啊。”轩轩的语气无不艳羡,“顺着女人往上爬的本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陈绯觉得刺耳,不痛不痒地回敬了一句:“我能看到这一幕,比起巧合,简直像是有人精心安排。”

轩轩脸上一僵,嘴角微微抽搐,说:“你怀疑我?”

“没有。”陈绯说,“注意,我刚刚说‘像’。”

她发现自己跟肖策相处久了,连思维方式都开始无意识地趋同于他。

那边肖策扶着徐知涵,去前台支付了餐费,而后和华总与他的女伴道别。陈绯注意到肖策步伐不稳——估计没少喝。他头上的伤可能还没好全,不知道拆线没有,出来应酬也不怕喝死自己。

喝死也跟她无关。

肖策没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打电话,陈绯隐约听见他在拜托唐剑联系一个相熟的师妹,因为徐知涵喝醉,吐在了身上,需要个姑娘将她送回家,最好能守一夜,他不太方便照料独居的徐知涵。

听到这里,陈绯若有若无地看了眼轩轩。那目光落在轩轩眼中,像极了挑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明明他们已经分手,轩轩看着肖策,心里却比从前腾起更多的厌恶感。

肖策应该是联系到人了,他将徐知涵家地址报给对方,约好一会儿见后带着徐知涵打车离开。

陈绯起身,手腕却被一股大力牵绊住,她回头看去,轩轩正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说:“去哪儿?”

陈绯终于意识到今天看见陈枫打量自己,到底哪里不对劲了——他和轩轩,笑起来得真像啊。

“娇就托付给你了。”陈绯突然有些心慌,她拍拍轩轩的手,抽出手腕,“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这一次,轩轩没再留她。

陈绯离开后,轩轩还坐在木椅上,半张脸没在阴影里,目光发沉地看着空****的店门口,一声不吭。

陈枫不知何时来到了轩轩身边,他的手指搭在娇醉得红扑扑的脸上,亲昵地剐蹭着,语气愉悦,对轩轩说:“这就生气了?”

轩轩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了,他说:“没有。”

“你总这么沉不住气。”陈枫点评,“要是不想重蹈覆辙,哭着来求我,就不要再做五年前那种蠢事,连念头也不要有。法治社会,别像个野蛮人。”

轩轩额角青筋兀地一跳,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知涵住Z大的教职工公寓,距离Z大不远。

陈绯从出租车里下来,远远看见公寓门口,肖策半抱徐知涵,正和一个小姑娘面对着说话,而后,将徐知涵交给了那个姑娘。

陈绯看那姑娘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自己舞蹈班的学生苏茜。就在不久前,陈绯跟苏茜还有她的朋友孟皖媛聊过天,陈绯还记得这个带着婴儿肥的女孩:本地人,Z大保研生,也是计算机系。

思及此,陈绯扯了扯嘴角,感受到了世界之小。

肖策离开后,往金安小区方向步行。鬼使神差地,陈绯尾随而上。

她很难解释自己此番行径,经不起细想,细细想了,连她都要瞧不起自己。可等到陈绯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着肖策穿过了金安小区、馨苑小区,来到了宿松小区。

是的,肖策没有回家,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陈绯家小区。

陈绯离得很远,看着他绕去小区门口的烟酒小卖店买了点东西,看着他又走回来,手上多了个塑料袋,在她家楼下的花坛边找了个台阶坐下了。

而后,陈绯看见肖策从塑料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吧嗒一声脆响后,火光亮起又熄灭,在黑暗中留下一点红——烟被点燃了。

陈绯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她站着没动,目视着肖策坐在黑暗里抽完一支烟,又听他拍了拍手。

这声音一响,不知从哪里争先恐后窜出来两只狗,直奔肖策而去,尾巴摇得都快成螺旋桨了。

陈绯认出来,是“酒鬼”和“绯绯”。她胸口一痛,很快逼着自己岔开思路:这两只狗不是住在金安小区吗,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召唤出狗子,肖策又在塑料袋里摸索一阵,掏出几根火腿肠,拆了包装袋喂给它们。

陈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不是肖策第一次在这儿喂它们。

她脑中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浮现:或许,这几个晚上,他每天都会来这里,所以两只流浪狗跟着他一起流浪到了这儿。

陈绯喉咙发涩,眼前泛起一片湿润水汽,她下意识抬步要往前走,口袋里的手机却振动了起来。陈绯这才急急收住脚步,接起电话。

是宋银川打来的,他焦灼不安,电话一接通就急切道:“绯姐!我、我们被骗了!”

宋银川在工作室,陈绯推门进去,里头乌烟瘴气,烟灰缸上扎得像个刺猬。另外两个合伙人也在,脸红脖子粗地争执着。

陈绯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事情原委:甲方支付定金后与他们约定了交付样版日期,日期定在年前。而打版的样本并不难做,虽然日期紧张,宋银川他们还是在交付日期前赶工加班做好了。

交接之前不久,与他们对接的联系人却提出了附加的修改意见,并以过年为由,放宽要求,让他们年后再行交付。

这是口头商定,没有留下录音和文字凭证,合同也没有因此修改。等到年过完,他们要交修改后的样版时,对方却一口咬定他们未能按期交付样版,违约在先。

“他们打个电话让你改你就改啊?你不会让他们出一份电子版的修改意见稿吗?还有,就算要改,你在交付日期当天先发一份原始版本过去,能浪费你多少时间?”

“不是,大林,你现在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吧?电话接到以后我是不是马上就告诉你们了?你还说这么小的改动算不上事,放年假在家的时候抽半天时间给改了就完事。这句话银川也听到了,你是负责修改的,你怎么也没想到要让他们出书面意见?”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话,宋银川闷在边上抽烟,没制止也没参与。

陈绯的头微微发炸,抬高声音说:“行了,既然是人家故意做局整你们。不找这个疏漏,也会有后招。”

两人被打断,齐齐蔫炮,大林低迷道:“我真是不懂了。他们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就跟我们这个小作坊过不去?也没得罪过他们啊。”

另一个揪着头发,萎靡道:“就是。这点违约金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钱来搞我们吧。”

陈绯说:“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人呗。”

话一出口,那三个人齐齐一愣,连宋银川都愕然抬头看向她。

陈绯:“这笔订单的定金数额不算高,双倍赔付心疼是心疼,但你们真正在乎的,是压在手里的大量衣料。”

宋银川掐灭了烟,苦着脸说:“对。这些衣料全是按照他们的要求采购的,配合特定舞台剧使用,很难改制成其他服装。我们几乎把现有资金全垫进去了,如果这单做不成,我们几乎没法再找到对口的买家了……它们堆在仓库,跟废品也没什么两样。”

陈绯说:“所以,对方针对的只是你们罢了。想搞垮你们,让这个工作室做不下去。”

大林蹙眉道:“可我们从来没和他们公司合作过,也没有开罪他们公司的任何一个人。如果说是同行竞争从中作梗,那更提不上——我们这规模,也就勉强赚点小钱罢了。”

陈绯说:“你们不是说现在只是甲方公司法务要求违约赔偿。但没走到赔付的那一步,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林眼里闪过一丝希望,连忙道:“绯姐,你最有办法了。我们这一次,可真的就靠你了。”

陈绯没搭腔,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对宋银川说:“银川,你跟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外头夜风正盛,陈绯拢着衣襟,站在工作室外的走廊上。

工作室在公寓楼的七楼,楼道清洁人员似乎还没回来上班,走廊上杂物成堆,但空气质量比屋里好多了。

宋银川跟了出来,只有他们两个在,他的语气和屋里的大不相同,几乎有点哽咽了:“绯姐,我能怎么办啊?”

陈绯直奔主题,问他:“这个单子是谁介绍给你的?说详细一点。”

宋银川吸了吸鼻子,说:“最初,是电视台的冯老师,你在排练节目的时候,不是把我介绍给他,一起讨论服装定案吗?我们互相留了名片。”

陈绯一声不吭地听着。

宋银川说:“一开始,我也没想到冯老师能看上我们工作室。可是没有多久,冯老师给我打了电话,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叫钱丽君的人,她是电视台长期合作的服装道具公司的项目经理。我们的合同,就是和钱丽君谈成的。”

陈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重点,于是追问:“没有多久是多久?冯老师是哪天给你打的电话,你把通话记录翻出来,给我看一下。”

“是圣诞节。”宋银川说,“我记得很清楚,冯老师是圣诞节那晚给我打的电话。我当时特别兴奋,还跟大林说,今天是个吉利的好日子。”

圣诞节,也就是电视台二轮彩排结束的日子。陈绯蹙眉,心里有什么抓不住的念头,她接着问:“你实话跟我说,最初和冯老师讨论服装定案的时候,她对你是什么态度?”

宋银川回忆片刻,如实道:“就公事公办,她对我的方案不是很感兴趣,采纳的也不多。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她愿意把我引荐给钱丽君。”

陈绯沉默良久,才道:“那你们收到法务的告知函后,联系过钱丽君吗?”

宋银川说:“当然。可是她说家里有点事,自己还在休年假,等她回公司以后再来谈。这不就是推诿吗……”

陈绯:“行,你们先别急,不要自乱阵脚。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宋银川嗯了一声,手紧紧握着走廊栏杆,担心道:“绯姐,这次真的会没事吗?”

陈绯抬手拍拍他,这才意识到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线衣,手心贴着他瘦削的脊背,陈绯的心一点点软下去,她说:“你该早一点跟我商量。”她意有所指,“银川,如果你足够信任我,很多事情……你都该早一点跟我说清楚。”

宋银川头低下去,似乎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他声音压抑,说:“我还以为这一次我能靠自己把工作室做起来……可到头来,还是要你帮我。”

陈绯叹了口气,慢慢地把手收回来,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不是什么事都能帮得了你。”

这一次,宋银川听出了不对劲来,他看向陈绯:“绯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陈绯与他对视,胸口堵着口气,声音也闷闷的。

“我以为你陪我来H市,是因为对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不会瞒我任何事。”

“我当然相信你!除了你以外,我还能信得过谁?绯姐,这五年来,我从没有瞒过你任何事情。”他越说越急,生怕陈绯因为这次的事情怪他,“这次我也没有要瞒你,是因为你太忙了,所以我没及时告诉……”

“那五年以前呢?从前,你有瞒过我吗?”

宋银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夜色隐匿了他的神情,陈绯只看得到他单薄的身子一动不动,她自己也一样,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他们在这死寂中对峙,可谁也没有再开口,都生怕碰碎了什么似的。

风吹得陈绯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可就在她试图率先打破这沉默时,工作室的大门被人从里打开,大林一脚踏出来,他对宋银川说:“我先回去了。这件事我还没跟我老婆说,你不要说漏嘴啊。”

宋银川语气低迷:“我知道了。”

陈绯咬了咬牙,喉头发紧,忍住了千头万绪。

“如果这次扛不过去,可能我就要带我老婆回老家了,但出来打拼这一遭,我一点都不后悔。”虽这么说,陈绯却听出大林满满的不甘心,他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冲陈绯用力一点头,“绯姐,这几年其实我们也都是跟着银川沾了你的光。真的,真的谢谢你。”

说完,转身走了。

陈绯在原地杵了会,见宋银川没有解释的意思,顿感疲惫,抬手挥了挥:“我也回去了,明天还要去尘嚣开会。钱丽君那里,你跟她约时间吃个饭,到时候我跟你们一块去。”

“嗯。”

陈绯张张口,最后什么也没再说了。她从宋银川身边离开,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