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我清晨醒来时,人还浑浑噩噩的。

迷迷糊糊听见外头的声音,之后不久云珠端着热水急匆匆进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个儿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事情,我总觉得张采女神色有些孤寂,跟一口古井似的,丧失了所有的波澜。

我是有些担心的。

可惜,我本想问问萧昱,是不是派人过去看看张采女比较好,萧昱却摇了摇头。

“她的性子,和她父亲是一样的。”

我当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心里想的是,张不为那样刚直不阿,对底下人一贯一视同仁的人,和张采女这个飞扬跋扈,总是喜欢欺负人的人一样?

现在,我听云珠说,张采女服毒自尽后,我明白了。

是一样的。

张采女在得到属于她的答案以后,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指望,也不愿意再继续耽搁时光,把自己变成自己厌恶的样子,索性选择了自尽。

如此,死了也好,干干净净的,不让他再厌恶她,说不准等到以后哪天他想起她来的时候,是遗憾和惋惜,而不是厌烦。

“……”

我听云珠简单说完长乐宫那边的情况以后,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她自己选择了断,也好。”

“至少宫里,能因此清净一些。就是不知道宫外会如何了……”

那些和张家交好的人,恐怕会闹得更凶了。

大过年的,还真是不得安宁。

说笑之际,我梳洗完毕,便去了长信宫中,预备着要和后宫嫔妃们一起,给阮贵妃请安。

这是萧昱吩咐下来的,先去长信宫,再一块儿去颐宁宫,他也会在颐宁宫里见我们。

我到长信宫时,嫔妃几乎已经来了,尤其戚昭仪来得格外早,她似乎是想早些结束这儿的一切,便能快些到颐宁宫给太后请安。

不过……

这会儿戚昭仪难得兴致勃勃的正在说话。

“还真是晦气,听说是昨个夜里子时的时候自尽的,那不正是新旧之年交替的时候么?也是会选日子的,大过年,还要这般。”

戚昭仪讥诮笑着说完,看了看殿内坐着的人,她或许本想有人附和她两句,谁知殿内的人都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

沈婕妤蕙质兰心,出身大家,懂得察言观色,自然不会多议论是非,云才人更是小心谨慎的性子,生怕得罪了人。

她们不吭声,阮贵妃这个身居高位的,也不愿说这些是非。

“逝者已矣。”

阮贵妃面露哀戚,道:“旧时东宫里的人,如今也只剩下本宫一个了。待会儿到颐宁宫,在皇上面前,便不要再这般说了。”

戚昭仪颇有些不屑,“啧”了一声,才淡淡道:“她早已是皇上厌弃了的人,说两句又如何了?”

“倒是贵妃这副样子,实在是小家子气了一些。元妃,你觉得呢?”

我刚好过来。

戚昭仪眼神好,正好就看见了我,索性将话头转移到了我的头上来。

我觉得?

我凝眉,看着戚昭仪眼神坏得很,自然不会轻易上钩,便反问道:“怎么?昭仪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时候反而问本宫?”

“……”

戚昭仪果然被噎住了,她有些生气,瞪我一眼,再剜阮贵妃一眼,看着样子,便是在说“你们果然是蛇鼠一窝”的!

须臾,就在我刚刚落座时,戚昭仪不阴不阳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嫔妾险些忘了。去岁张氏还是贵妃时,曾与嫔妾说过一件事,正好就和贵妃还有元妃有关呢。”

我正欲拿起茶盏喝一口茶,听见戚昭仪如此锲而不舍,还想要引起我的好奇心,不免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才不会搭理她呢。

我继续喝茶,并不去看戚昭仪的神色。

哪怕我不看,我也知道她此刻脸色一定不会好,因为阮贵妃和我一样,是心性沉稳的人。

果然。

戚昭仪等不我们投以好奇的目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压住内心的憋闷,继续道:“她说……”

“贵妃娘娘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元妃以后……呀,这话说了许是有些大不敬了。不过元妃,别怪嫔妾没提醒过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七个字呀——”

她意味深长。

我拿着茶盏的手,微微动了动。

不知为何,我想起那回在宫道上,遇到伺候张采女的那两个不太听话的小宫女以后,带着章太医去长乐宫后,巧芝说的那一番话了。

先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其实是阮氏害死的,她嫁祸给了王宝林,最后还将罪责推到张采女的身上,阮氏心机之深沉,我以后一定会被阮氏所害。

我当时并未相信,但也留心问过桂嬷嬷那件事的始末。

现在……

再听戚昭仪旧事重提,我这一颗早已落下去的心,又悬吊了起来。

阮贵妃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温柔贤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要说她实则是一个恶毒至极的人,我是不信的。

“戚昭仪。”

我冷着脸放下茶杯,看着对面坐着的似笑非笑的人,淡淡道:“你有这个编故事的本事,不如写话本子去好了。”

“本宫相信,在宫外一定会大卖的。”

“嘁。”戚昭仪不屑嘀咕一声,并不理会我。

而另一头,阮贵妃也不理戚昭仪,只是照例询问起了沈婕妤的胎像,还有云才人近来如何。

沈婕妤气色还算不错,只是肚子又见大了些,她自己也丰腴了不少,从前还能称得上匀称的身形,现在有几分圆润了,笑起来虽温和,但……

“沈妹妹似乎又见丰腴了。”

我犹豫一下,还是提醒道:“我听人说,若是孩子在肚子里长得太大,生产时也会吃些苦头的,容易生不下来。”

“妹妹平日里还是要注意些饮食才好,不能亏待了孩子的同时,也要仔细些。”

沈婕妤其实对这件事早有担忧。

她也不知何故,总是觉得饿,一天五六顿吃下来,每顿似乎也不算太多,可身子就是愈发臃肿了。

她的腰间,都开始出现细细的纹路了,她找来稳婆一问,说那是妊娠纹,有些孕妇肚子大的太快,就会长,而且很难消除!

她心里是害怕的,但又不敢不吃东西,唯恐孩子不好,现在……

“多谢元妃姐姐提醒。”

沈婕妤苦笑,也暂时只能将这一件苦涩的事情给咽下去了。

“后宫里的女人,容貌便是最要紧的。沈婕妤如此不爱惜,将来失宠了才知道后悔。”

戚昭仪再次口出恶言。

我差点被她逗得笑了,看向她,说道:“容貌是要紧,可容颜总有衰老的一天,心性也是极为重要的。”

“戚昭仪如此拈酸吃醋的话,也实在是失了大家风度。再者……沈婕妤不日便要诞下孩儿,少不得也是九嫔的位分。”

“到那时,便和昭仪是一样的了,昭仪也不必如此眼高于顶。更何况……沈婕妤有孩子做依傍,已是最好的福气了。”

“哦?”

戚昭仪不以为意。

我原本以为,提及孩子,和沈婕妤生产后必定册封九嫔之一的事情会让戚昭仪大怒,谁知……

戚昭仪粲然一笑,缓缓起身,手小心翼翼扶着自己的腰肢,欢快道:“可是,我也有身孕了呢……真是巧了!”

!?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萧昱子嗣一向不多,宫中已经许久不曾有孩子出世了,这两年虽然陆陆续续有妃嫔有喜,但孩子都没能保住。

唯一的一个姜采女,又是萧昱不喜欢的,孩子都送到太妃那儿去抚养了。

现在能令人期待的,不过一个沈婕妤罢了,现在戚昭仪这话一出……

“果真?”

阮贵妃反应极快,脸色不太好,但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柔声道:“既如此,妹妹也该早说才对。”

“咱们在这儿絮絮叨叨半天,也不曾给妹妹添一个垫子,实在是本宫疏忽了。香蕊,快吩咐人去拿一个软垫过来。”

“吃食也换成和沈婕妤一样的,有孕之人,处处都得仔细着才是。”

阮贵妃的一席话,令我回过神来。

戚昭仪仍是站着,她扶着腰,在殿内转了个圈儿,重新扫视我们众人一眼,忽然笑道:“元妃刚刚还说拈酸吃醋呢。”

“本宫一提有喜的事儿,瞧你们似乎也算不上多高兴,看来元妃说得不错,都是喜欢拈酸吃醋的。”

她说完,看向阮贵妃,毫不示弱道:“软垫就不必了,时辰不早,还是快些过去给皇上、太后请安吧。”

“大过年的,长乐宫又有晦气的消息传过去,也该让他们开心开心才是。”

阮贵妃无法反驳,她看我一眼,我也只好颔首表示赞同。

颐宁宫。

我随着阮贵妃到时,萧昱和太后的脸色果然都不是很好,看来张采女自尽的事情,他们也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嫔妃宫女自戕有罪,但母后,还请念在她伺候朕多年的份上,给她死后的哀荣吧。”

萧昱语气诚恳,太后闻言冷笑,反问道:“她害死了玉蓉!哪怕如此,你也要坚持给她哀荣!?恐怕,哀家说不同意,你也是不愿意的吧!”

“是。”

萧昱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太后气得一个倒仰,还想说话,戚昭仪已经先迎了上去,又是给太后拜年,又是说吉祥话的,太后脸色才好看一些。

“还好,还有你陪着哀家。”

太后凄凄然说完,并不想再看萧昱。

戚蕙仙见状,继续提了她有喜的事情。

“臣妾已经让刘太医把过脉了,说是刚好满一个月呢。刘太医是母亲举荐的人,其父也是一直伺候大长公主的,臣妾信任他,想提拔他为臣妾保胎!”

太后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欢喜看向戚昭仪的肚子,问道:“果真!?”

“自然是真的。”

戚蕙仙挽着太后的手臂,笑吟吟道:“事关重大,臣妾怎会用龙裔的事情开玩笑?本来刘太医说,臣妾胎像还不稳固,得保到三个月再对外说比较好。”

“不过……宫里近来有些晦气的事情发生,臣妾也只好说出来,让太后高兴高兴了。”

这话说进了太后的心里。

太后立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拉过戚昭仪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道:“你这孩子,一贯都是如此贴心的。”

说着,太后看向萧昱,道:“罢了。你想给哀荣,给就是。但哀家有两个要求!”

“母后请讲。”

“张氏本就有错,给她哀荣,顶多追封一个嫔位也就是了,谥号随你。还有便是蕙仙,她也是不容易的,等平安产下龙胎,至少也要给她一个妃位了。”

“……”

萧昱抿了抿唇,到底是答应了。

如此,诸事说定,萧昱与太后又和众嫔妃们寒暄几句,这才让大家伙儿纷纷散了。

我与阮贵妃离开颐宁宫,相视一眼,嘴角都有苦笑。

妃位。

戚蕙仙进宫不到一年,就能如此节节攀升,前朝那些个大臣们总说我得宠过快,位分晋升得不合理,现在戚蕙仙这般模样,他们却视而不见。

再者,他们还说阮贵妃是破落户呢,殊不知戚蕙仙母家早已败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同人不同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