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皱了皱眉。

他脸色沉寂,看向魏公公,像是在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公公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模样,嘴皮子动了动说不出话,只能回头以差不多的目光去瞪自己的徒弟顺子公公。

“……”

顺子公公有苦难言,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许是张采女那里……已经知道张大将军的事情了。”

“近日宫里宫外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是……”

如此,众人心中了然。

萧昱叹了口气,深深看一眼门口,挥手示意屋内跳舞的舞女们暂时退下,让张采女进来。

事已至此,他是没法子再把张采女拒之门外的了。

张不为,实在是国之栋梁。

在舞女暂且退场以后,屋子里便就此安静了下来。

我收敛神色,略略坐直了一些,看向门口进来的张采女。

霎时间,我险些吓了一跳,只见张采女的手里握着一把长剑,长剑横在她的脖子上,她原本雪白纤细的脖颈之上,已经有几丝淡淡的血迹了。

看到这里,我明白了,难怪她能进来,以此用生命做威胁,那些守在乾元宫门口的侍卫们想来也不敢拦。

到底这位,是曾经的张贵妃呢,张家现在又出了那样的事情。

“张采女,还不将长剑放下,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戚昭仪第一个厉声呵斥,边上有侍卫上前几步,也一副准备拔刀警惕张采女有什么不轨举动的模样。

张采女冷冷扫一眼戚昭仪。

她虽然瘦了很多,穿着从前的衣裳也不复那样的气度了,但那一双丹凤眼,还是那样的凌厉。

“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张采女讥诮笑道:“看着你如今这副样子,我脑海里想起来的,却是从前你怎么在我跟前做小伏低。”

她说着,又看我一眼,补充道:“还有怎么被元妃压制,不得不以‘嫔妾’自称的,真是好笑。”

“你……”

戚昭仪被她说得顿时下不来台,眼眶红了,看向萧昱,撒娇撒痴道:“皇帝表哥,你看看张采女。”

“都这样了,她还欺负臣妾呢……”

萧昱闻言,有几分无奈,安抚戚昭仪两句后,这才对张采女道:“敏敏,将剑放下吧,有话好好说,不需要如此。”

张采女闻言,仍是举着剑站在原地,看着萧昱。

“敏敏!”

萧昱再度开口,二人僵持良久,张采女才似乎泄了气似的,手里的力道一松,长剑也“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皇上。”

张采女眼里也有泪水,夺眶而出,质问道:“臣妾的父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是不是安阳侯害了他的?”

面对张采女如此的质问,萧昱抿了抿唇,没有选择否认,说道:“是,可是敏敏……”

“皇上!”

张采女打断了萧昱的话,继续追问道:“既是如此,皇上可否告知臣妾,您是怎么处置安阳侯的?”

“他已经死了。”

“可他不是皇上您处置的,是他自己自尽的!”

两人几乎争执了起来。

当然,大部分情况,都是张采女在言辞激烈地反驳萧昱,而萧昱耐心想要解释。

例如凶手已经死了,或是侯府现在人丁凋零,只剩下阮贵妃的弟弟一个人了,实在是不好再继续追究下去。

张采女却根本不听。

她一遍遍质问,想要的不过是让皇上给她,和她父亲一个交待。

“朕已经想好,年后给你的父亲‘忠武’的谥号了。对于武将而言,如此谥号,便是最高的待遇。”

萧昱表情认真,道:“也会在京中给他修建一座祠堂,令张家族人供奉。这样,你可觉得安心一些了?”

这回,张采女沉默了。

她凄然笑了,淡淡道:“人都死了,要这些有什么用呢?皇上,臣妾想问你,臣妾若是也死了,你会给臣妾什么追封呢?”

“就像先皇后一样,她在的时候,皇上仿佛对她很好,很爱她。然而到头来,她的日子又过得如何呢?其实并不开心。”

“皇上以为的好,也不过如此罢了。”

……

这话极为大胆。

我睁大了眼睛,惊讶于张采女原来其实什么都知道。

先皇后与萧昱看似夫妻恩爱,实际上先皇后心里沉重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才落得那样的结局。

萧昱对先皇后不好吗?

我知道,并非如此,但……他们都不过有各自的心事,以及各自的不理解罢了。

张采女说得对,却也不对。

“张采女。”

我实在是忍不住,眼看着此刻殿内寂静无声,就连萧昱的脸色也是即刻铁青以后,缓缓开口道:“你错了。”

“日子是自己的。要怎么过,还得看自己。”

“若是两个原本可以亲密无间的人,却因为自己心里的阴霾,隐忍着不肯开口,不愿交流,这才导致了爱意渐渐消退,又如何能怪得了旁人呢?”

“采女觉得,自己一直都很爱皇上,是吗?”

张采女看我一眼,冷冷地回答道:“这是自然,难不成你爱皇上?”

我被呛了一下,倒也不在意,只是摇摇头,说道:“可是你的爱,太过于自私了。你觉得,你这样‘爱’皇上,皇上是高兴的?”

“你错了,你只是做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皇上的感受。”

“就好似今日,你咄咄逼人想要皇上给你一个交待,你倚仗的是什么呢?是你父亲的功勋,还是你曾经的恩宠?”

“若是前者,我想张大将军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居功自傲的人。若是后者……你仗着恩宠对皇上施压,也敢说爱皇上?”

“你或许觉得我可笑,但抱歉。在我看来,你同样也是可笑的。”

说完,我便冷冷笑了两声。

“……”

张采女脸色立即变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戚昭仪也跟着拍掌附和道:“可不是?张采女也太自以为是了。”

“皇上是一国之君,掌控的那是天下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小采女置喙!先前你犯下那样的滔天大错,皇上让你禁足长乐宫,你还敢跑出来!”

“果真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还不赶紧回去闭门思过!”

就在这时。

一直身为当事人,却又默默不语的阮贵妃终于开口了。

“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昔日争锋相对了十数年的那个人,缓缓道:“你若是心里有怨气,我愿意向你道歉。”

“这件事,是我父亲偏激了一些,然而他也因此付出了代价,安阳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父母,都只有一个弟弟罢了。本同是可怜人,又何必咄咄逼人呢?你要是能放下,对你、对皇上和我,都是好事,不是吗?”

阮贵妃说完,默默垂头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知道阮贵妃的意思。

得饶人处且饶人,事情都这样了,又还能怎么样呢,倒不如看开一些,也免得自己郁结在心。

也是因为阮贵妃的一番言语,倒显得她和戚昭仪之间,有些“高下立判”了些。

戚昭仪仗势欺人,阮贵妃却温厚大方。

“哼,不需要你假惺惺。”

张采女早已厌恶了阮贵妃,自然不想和她多说话,这几个月长乐宫日子有多难过,她自己心里有数,必然不会相信阮贵妃说的这些。

“你和先皇后一样,都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现在装好人,可你克扣我长乐宫用度,害我险些因风寒丧命的事情,又怎么说?”

阮贵妃一怔,大惊问道:“你说什么?何时的事?”

“还在装。”

张采女讥诮笑道:“那日,那两个小蹄子看我病得厉害,怕我真的有事,跑出去请太医,遇上了元妃,是她带章太医过来的。”

“怎么?贵妃难不成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呀,元妃和你关系不是很好么?我还以为是你指使元妃过来的呢。”

见话题扯到我自己身上,我只好回头对着阮贵妃勉强笑了笑,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我想着是小事,就不曾告知贵妃。那两个小宫女……在长乐宫伺候的时候不大尽心,我也已经训斥过她们了。”

阮贵妃闻言,脸色稍稍缓和,颔首道:“你这么做也没错。”

复而阮贵妃又对张采女道:“这件事,我的确不知情。也是你自己,从前那么厉害一个人,如今怎的连两个小宫女都管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觉得张采女故意这么说装可怜,想要惹人同情。

“她们两个可是你亲自挑的,我如何管得了?”

张采女不咸不淡说完,扫视我们这些后宫嫔妃一眼,便不再看我们了,反倒是面向萧昱,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皇上,臣妾今日过来,是有两个问题,想要问问皇上。皇上若是觉得臣妾惹人嫌,臣妾也认了,但这是最后的两个问题了。”

说这话的时候,张采女收起了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昱,仿佛她根本不在意萧昱的回答似的。

但……

我心里却有一种感觉,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张采女来说,是无比重要的。

“好。”

萧昱答应了,也严肃了许多。

我也不免屏住了呼吸,有些紧张,以及期待,同时也有警惕。

只见,张采女再次对着萧昱磕了一个头,问道:“臣妾父亲被安阳侯杀害一事,皇上除了打算给臣妾父亲一个追封,和张家族人赏赐以外,是否不打算再继续处置这件事了?”

“……”

萧昱沉默片刻,眼神逐渐深邃,颔首道:“是。”

张采女咬了咬唇,同样深深看萧昱一眼,再问道:“时至今日,皇上是否早已相信,之前那闫嬷嬷招供的事情,都是臣妾所做?”

“皇上的心里,其实早就对臣妾毫无感情了,是不是?之所以留着臣妾,不过因为臣妾出身张家?要是废弃了,前朝会引起更大的波澜?”

这一席话,乍然听上去好像是很多个问题,但其实张采女想问的,是萧昱是不是已经不信她,不爱她了。

“敏敏……”

萧昱喉咙动了动,只喊出了张采女的名字,又道:“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皇上。”

张采女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磕了一个头,对着萧昱道:“皇上如今顾左右而言他,臣妾已经明白了。”

“臣妾告退,从今往后,不会再给皇上您造成别的困扰了。”

说完,张采女在所有人的愕然目光之下,转身离去。

萧昱站起身来,看着那一袭红色的身影,他或许本来想叫住她的,但到最后,他还是坐下了。

殿内是长久的沉默,我的心也有些彷徨。

张采女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想做什么?

是真的想开了,还是别的什么?

而且,她明白的,是什么?

她是觉得,在她问萧昱的时候,萧昱没有立刻给她肯定或是否定的答复,萧昱犹豫了,就足以说明内心了吗?

是了。

我记起那天那个老婆婆对我说的话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是藏不住的,可要是不喜欢了……

有时候,他偶尔的闪躲,或是故意说起别的事情,其实你的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不喜欢了。

或是,没那么喜欢了。

可惜的就是,大多数沉迷其中的人都会欺骗自己,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着侥幸心理,直到体无完肤的那一天,才觉得痛彻心扉。

张采女大概是明白了。

她和萧昱,回不去了。

曾经的信任,还有那样美好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她自己磋磨掉了,那不是她想要的,现在她潇洒离去,也是给彼此最后的体面了。

不再纠缠和留恋,不爱便不爱罢了。

“遭了。”

我豁然起身,心里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张采女已经失去所有了。

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否是她期待的,总归一切有了中止的时候。

“皇上……”

我看向萧昱,想对她说,张采女恐怕……

萧昱却没看我。

他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酒杯,看了许久,然后将酒杯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