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至今还记得许逸笙当时说这句话的表情有多温柔,仿佛他口中的那个她,是他的宝贝。
女人不知许简一不是许逸笙亲妹妹,当时还觉得许逸笙这个哥哥,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哥哥了。
明明都得癌了,他却还能温声笑语地与人通电话,说要给妹妹做她爱吃的蛋糕。
也正是因为这样温柔宠妹的许逸笙,才叫女人记了那么多年。
哪怕如今已经结婚生子,女人每每想起许逸笙,总会有种惋惜意难平的遗憾。
那样好的男人,怎么就命不久矣了呢?M..
从医院出来。
许简一神情都是恍惚的。
脑癌。
哥哥竟然遗传了妈妈的脑癌。
当年妈妈从确诊,迸发到去世,不过七天的时间。
哥哥呢?
如果哥哥没有被杀害,哥哥最多能活几日?
下午,太阳炎热。
光线也很刺眼。
许简一一出来,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线。
就在许简一抬手挡光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朝她跑了过来。
许简一看着逐渐靠近的靳一,目光微微转冷。
只是还没等许简一发问什么,靳一就满是焦灼地说道,“少夫人,您快去阻止少主,少主他——他要给人捐肝,一年前他已经捐出一个肾了,再把一半肝捐了,他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说什么?”
靳一忽如其来的话叫许简一身形一震,同时脑海里,有什么渐渐清晰。
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靳寒舟的手跟什么有关了!
靳一眼眶泛红地说,“您离开后,少主就疯了,他先是找人把自己的十指给敲碎,然后还让人避开要害,捅了自己十几刀,跟着便是无麻捐肾。”
“少主他这是在替主上为您哥哥做的事情赎罪,他要把您哥哥经历的一切,都自个经历一遍。”
靳一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边说边落泪。
他并没有真的离开靳寒舟,他一直都在暗处守护着靳寒舟。
他看着靳寒舟一次又一次地摧残自己的身躯,却无能为力。
有那么一刻,靳一真的觉得,一开始还不如不救靳寒舟的好。
至少那个时候的靳寒舟不会活得那么绝望,痛苦。
他无望地离去,不对这个世间抱有任何所望。
也不曾被救赎,也不会因为没了救赎,而痛苦不堪,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偿还自己的无愧于世。
无麻捐肾。
许简一眼前一黑,心脏如同被人扼住一般,疼得她难以呼吸。
她一把握住靳一的手,声音近乎颤抖地发问,“他现在在哪!”
“在一家私立医院。”
“带我去!”
许简一的眼睛变得猩红,她的手也在发抖。
“跟我来。”
靳一直接将许简一领到自己的悍马车上。
许简一自己坐上驾驶座,然后让靳一把导航开出来。
跟着她便开着悍马,在马路上上演了速度与**。
一路上,许简一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有交警追她,但都被后面善后的靳二拦下来了。
许简一直接把车子开到医院大门,就急匆匆地从车里下来。
她飞快地朝手术室的方向奔去。
许简一跑得飞快,生怕晚一步,手术就开始了。
到了手术室门口,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进不去的许简一心急如焚。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转动。
这时靳一终于赶了上来。
“少夫人别急,手术还没开始。我在里面安插的护士已经过来开门了。您稍等。”
许简一闻言,蓦地松了一口气。
靳一安插的护士很快就过来将手术室的门打开,跟着将许简一领了进去。
给许简一换上无菌服,护士将许简一领到了靳寒舟即将做手术的手术室。
手术室里。
靳寒舟整个人被绑住躺在那上面。
医生再三询问他,“真的不先打麻醉吗?”
靳寒舟缓缓闭上眼,“不用。”
“那开始了?”
医生拿起一块纱布放到靳寒舟的唇边。
靳寒舟低低地嗯了一声,张嘴咬住。
几个男护士分别围在床边的两侧,按着靳寒舟的四肢。
医生拿起手术刀。
刀落。
眼看手术刀就要落在靳寒舟冷白的腹部,这时,一道急切又布满愤怒的女音掷地有声地传了进来,“给我住手!”
医生和护士纷纷看向忽然出现在手术室里的许简一。
靳寒舟也猛地睁开了眼。
许简一走过来推开大家。
她看着手术台上的靳寒舟,一双杏眼因为担心害怕涨得血红,“靳寒舟,跟我回去。”
靳一把医生都打发了出去。
许简一和靳寒舟两人在手术室里,两两相望。
靳寒舟定定地望着许简一,没说话,主要是嘴里有纱布,也说不了。
许简一抬手拽下他口中的纱布,满眼猩红地注视着他,“靳寒舟,够了,不再继续了。”
靳寒舟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仰头看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声音平静而淡然地说着,
“许简一,这是唯一能偿还你哥哥的办法。父债子还,舅债甥还,我舅舅做的恶,我替他偿还,如果你还不解气,也可以把他杀了。”
“当然,即便你杀了他,你哥哥也回不来了。”
他忽然又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他满是歉意地看着她,眼底满是无力和无奈,“抱歉。因为我,让你失去了你最爱的哥哥。”
他视线再度往上看,像是在跟许简一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你当时没有救我,那该多好啊,你不会给发卖,你哥也不会死。”
许简一说,“我没有后悔救你。”
靳寒舟斜视了她一眼,“你怨过我的吧。”
他视线转回去,看着上头的手术专用灯,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黯然,“刚得知真相的时候,你很怨我吧,怨为什么是我活着,而不是你哥哥。”
他目光恍惚,“你总是满是憎恨地跟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许简一下意识摇头否认。
只是未等她言语,靳寒舟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明明该死的是我。”
他话语间,充满自我否定。
“我没这样说过,那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许简一看出来了。
她看出来靳寒舟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了。
她上前抱住靳寒舟的脸,低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靳寒舟,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最不理智的时候,许简一想的也是为什么给靳寒舟心脏的人是哥哥。
她当然想要靳寒舟活着的。
可是靳寒舟的活命必须是夺取许逸笙的命的话,许简一会倾向于许逸笙,再正常不过。
毕竟靳寒舟的短命不是许逸笙造成的。
没有让许逸笙为他命短买单的道理。
或许刚得知真相的时候,许简一会闪过类似的念头,但她不可能会对靳寒舟说这样的话。
“好多次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常常看到许简一出现在他面前,他欢喜地上前拥抱她,却被她狠狠推开,她满脸憎恶地瞪着他。
她说,“靳寒舟,你把我哥的命还回来。”
“靳寒舟,为什么你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靳寒舟,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靳寒舟把幻觉里许简一对他说的话,一一复述一遍给许简一听。
“靳寒舟,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那不是我说的。”
许简一用力地抱紧被束缚着无法动弹的靳寒舟,心一阵阵地抽疼。
靳寒舟当然知道不是许简一说的,但她对他避而不见,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
“你心里想过吧。你哥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我遭遇了那样的无妄之灾,我不信你没有这样想过。”
内心充满悲观的人会一直往不好的方面想事情。
童年的不幸造就了靳寒舟敏感脆弱的性子。
在最需要许简一能够抱抱他,说‘她没有怪他’的时候,却始终得不到安慰后,他就会自我否定人生价值,会不断地给自己灌输极端悲观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个错误的存在。
过去一年里,靳寒舟不是没有过轻生的念头,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他拿烟头烫自己的手背。
游泳的时候,他还会把自己潜在水底好长一段时间,想要以此来憋死自己。
要不是三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忽然传入耳中,也许在那一刻,靳寒舟就真的把自己憋死在泳池里了。
出了水面的那一瞬间,靳寒舟人其实是茫然的。
他甚至都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会做出不由自主轻生的举动,靳寒舟后来连泳池都没再踏入一步。
每次产生轻生念头的时候,靳寒舟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做傻事,孩子没人照顾。
实在太痛苦时,他就拿烟头烫自己的手背。
怕被看出来,他夏天都穿着长袖,而且还会用药膏涂抹,没有让手臂上留下疤痕。
捐肝也不是在故意寻死,只是他太痛苦了。
人少一半肝,是死不了的。
而且还会长出来。
靳寒舟需要经历许逸笙曾经受过的痛,他才能昧着良心,用着这颗从对方身上抢来的心脏继续苟活着。
事先不打麻醉,也是为了让自己与许逸笙感同身受。
医生会在靳寒舟支撑不住的时候,给他进行麻醉。
一边做好事,一边又能让自己有种在赎罪的感觉,这才是靳寒舟捐肾捐肝的原因。
当然,真正要做到与许逸笙感同身受,是要付出生命的。
而这两样,被靳寒舟安排在了后面。
“心里也没有。”
即便有过,许简一也不可能告诉靳寒舟,现在的靳寒舟需要的是安抚,而不是刺激。
靳寒舟说,“你有。”
“要是你真的不怪我,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天,许简一的避而不见,终究还是在靳寒舟的心里,划开了一道伤痕。
甚至至今,都没有愈合。
许简一把脸埋进靳寒舟的颈窝里,“没有不见你,靳寒舟,我当时生病了,不是故意不见你。”
“生病?”
靳寒舟俊容微微一怔。
“嗯。”
靳寒舟下意识要起来。
但他被捆住了。
许简一给他解绑。
他从手术床坐了起来,目光定定地望着许简一,“什么病。”
“抑郁性木僵。”怕靳寒舟没听说过,许简一耐性地跟他解释,“就跟个僵尸一样,思想和身体好像断开了,行动和言语失灵了,整日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
“需要人照顾。”明明本该心疼她的,可靳寒舟内心更多的是讽刺,讽刺自己身为丈夫,却连陪在她身边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你抹去一切的痕迹,不让我找到,却在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选择了顾西珏来照顾你。”
不管许简一跟顾西珏有没有一腿,她和顾西珏生活了两年的事情,就像一根鱼刺似的,卡在靳寒舟的心头上。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不介意的。
许简一下意识拧眉,“我没有选择他。”
靳寒舟轻呵,“这么说,他当初是擅作主张藏着你不让我找到的了?我是不是可以告他私藏我妻子?”
许简一有点头疼,有点解释不清楚了,“也不是……”
“也不是?”靳寒舟轻挑眉梢,讥讽地勾了勾唇,“说来说去,你就是在怨我。”
见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地,许简一很是头疼,“我当时听到靳一说你要趁我去a洲后,偷偷洗掉我记忆。”
靳寒舟这像吃醋又不似吃醋的行径让许简一不知该如何解释,说的便有点语无伦次,“我当时的心真的很乱,一个是刚得知哥哥的死跟你有关,一个是你要洗掉我记忆,我脑子很乱,就想着先躲起来静一静。我没想到我这一静,便是两年。”
“之所以待在顾西珏那边,是因为他是我发病时遇到的第一个人。”
并非是许简一一定要选择顾西珏,而是顾西珏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而她又那么恰好在那个时候发病了。
靳寒舟如今情感淡漠,不爱也就不似过去那般爱吃醋斤斤计较,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这时隔两年的解释,终究是没什么意义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疼得要死的时候,没有麻醉剂。
等你都疼麻木了,麻醉剂又找到了。
根本用不上了。
许简一的解释,也亦是如此。
靳寒舟的心已经麻木了。
他的情感世界已经封闭,他已经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心疼一个人,又是什么感觉了。
大地回春都需要时间,麻木的心,又要什么时候,才能缓解呢。
靳寒舟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雾霾深重,看不清眼底情绪,“即便你两年前不是故意避而不见,我们也回不到最初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哥是怎么死的。”
“许简一,我们回不去了。”
许简一不忘记许逸笙是怎么死的,他们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而他也好像丧失爱人的能力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许简一。
许简一就像是他握在手里的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破碎的镜子自然是有裂痕的。
许简一也没有想过能恢复原样。
即便许逸笙得癌,即便他命不久矣,他也该死于病痛的折磨,而不是夜鹰非人的折辱。
许简一不会因为许逸笙本就命不久矣就此释怀程锦之的所作所为。
许简一没有资格替许逸笙宽恕始作俑者,但她想靳寒舟活着,想他可以没有那么愧疚自责地活着,至少,不要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哥他——”
“在出事前,得了脑癌。”
“什么意思?”
靳寒舟下意识看向许简一。
许简一看着他,“就算你舅舅没有策划那一切,我哥哥也活不久。”
许简一抬手摸了摸靳寒舟的脸颊,“靳寒舟,你不是小偷,你没有偷走我哥的人生,我哥哥本来就时日不多了,你现在这样,算是延续。”
“我不是小偷?”
靳寒舟静静地盯着许简一好一会儿,随后眼眶微微泛红了起来,他俊美斐然的脸庞满是不敢置信,“我没有害死你哥哥?”
“不能说是你害死的。”许简一抱住他,“靳寒舟,你别内疚了。”
两年。
整整两年。
靳寒舟等许简一的这个拥抱,等了两年。
靳寒舟抬手抱住许简一。
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像个被冤枉的孩童终于洗去冤屈,沉冤得雪一般,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流淌出来。
这两年来。
靳寒舟一直活在罪恶感里。
他时常被压得喘不过气。
那个时候,他真的真的很想许简一能抱抱他。
告诉他,她不怪他。
肩头的热泪滚烫而灼人,许简一用力抱紧靳寒舟。
她眼底也湿湿的。
这是第二次靳寒舟落泪。
第一次,是许简一受伤醒来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般,靠着她肩膀,无声地哭泣。
上次是欣喜激动到落泪。
而这一次,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成了罪大恶极的恶人。
他被困在罪恶之地,得不到解脱。
如今得以释放,又如何不委屈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