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甘第一次看见阿眉,是在雨繁茶馆里听《白蛇传》。她穿的是月白色丝缎旗袍,上面有细细的柳叶,远远望去,腰肢很细,比一只青瓷花瓶的弧线还要好看。老甘不常听评弹的。他是一个大商人的儿子,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一些生意人。老甘对风花雪月的向往埋在骨子里,平时绝不外露,老甘的父亲老老甘对这个长子非常满意,19岁那年早早给他娶了一房妻,妻是米商的女儿,名叫凤喜。

这家雨繁茶馆,离老甘家住的巷子并不太远,老甘每天进进出出,倒也不时地路过这里。可他一次也没有进去过,里面传来的袅袅乐音常常令他心痒难忍,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管住自己的脚后跟,仿佛一脚踏进去,就永远不能回头。

后来老甘知道,命运这东西你是逃不掉的,有一天,你注定会来到某个地方,注定会遇到某个人。

台上怀抱琵琶的女子端坐在那里。茶馆四周竹帘低垂,茶客们都很安静,偶然听到茶碗盖发出“叮”地一声轻微细响,很快地就被三弦和琵琶声盖过去了。她唱苏州评弹已经有些时日了,偶尔,老甘会听父辈们提到这个名字:柳叶眉。在闹哄哄的饭桌上,老甘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竟会微微一振,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他吃他的排骨汤泡饭,父亲的朋友们谈论他们的生意经。

有许多声音在老甘这里是不过耳的。在这个庭院里长着青苔的大家庭里,每天一睁眼,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有父亲训斥下人的声音,有婆媳拌嘴的声音,孩子哭,大人叫,耳根子一刻不得闲。

老甘是喜欢一个人琢磨事的人。除读古书之外,平时还喜用毛笔画些山水画。他画山水,与别人不同。别人或素墨线描,心细如丝;或豪放沷墨,大刀阔斧,他却偏爱彩绘,用细条勾勒,彩墨着色,画山水,画古亭,画山水,画妇人,色彩艳丽夺目,看过的人无不惊叹。

就是因为这些“不伦不类”的画,让老甘成为朋友圈子里的一个异类。别人爱好的都是纯正的中国山水,画鸟,画牡丹,画荷花,素墨,画面清淡,老甘却反其道而行之,画出疯狂浓烈的视觉效果。一个留洋回来、见多识广的读书人对老甘的画做出如下评语:“美哉!集西洋画与国画于一身矣。”

这个留洋回来的人就是老甘的朋友杨先生。这天,他和老甘一起在雨繁茶馆里听《白蛇传》,关于阿眉的一切,是这位见多识广的杨先生透露给他的。

他说,阿眉父母双亡,是个孤女。他又说,她父母是日本人杀的,死状惨烈。这样简单聊了两句,杨先生对阿甘使了个眼色,说道:“听戏听戏。她唱的《白蛇传》,真真是腔调美得来!”台上,一桌二椅两个人表演评弹,而在老甘眼里却始终只有阿眉一个人,左边那个身穿青布长衫手执三弦的男人,好像在瞬间隐了身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右边坐着的那个女人,把光彩全都夺了去。她太耀眼了。

怀抱琵琶的阿眉眼睛望着虚无的远方,边弹边唱,她正唱到《白蛇传》第三回“移家”。评弹是盛行于江南一带的地方曲艺,是评话和弹词的合称。因为起源于苏州,也被称为苏州评弹,在老甘居住的这座江南名城也很流行。父辈们常听这种柔声细语的曲调,在下午或者晚上消磨着如丝绸般柔软细滑的时光。儿时的甘嘉义真是搞不懂,那些大人们上茶馆去干什么,咿呀,哝呀,兜来转去总是那么几个调调,有啥好看的呢?

这个下午,见到阿眉,他终于有些开悟了。他们哪是来听戏的,他们是来看女人的。

2、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老甘午睡刚醒,正欲铺开纸笔作幅新画,外面急匆匆跑进个小丫鬟,气喘吁吁,人都站不稳的样子,手按在胸口定了半天神,这才说出“杨先生来了”这句话来。

老甘手里拿着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一手按在宣纸上,侧过脸来看那丫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先生来了,又不是鬼来了,你慌什么?”

小丫头一时间红了脸,正欲说话,竹子青色丝缎门帘一掀,西装革履的杨先生走了进来。杨先生是一个颇招女孩儿们喜欢的俊朗人物,个子长得高大,面孔轮廓分明,高鼻梁大眼睛,下巴突出有力,整个人生得漂亮得很。女孩子们见他,嘴上不说,心已怦怦跳个不停,不论主仆个个都要暗地里瞄他几眼。

“我说怎么弄得我家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呢,原来是俊才来了。”

杨先生用手整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一边笑道:“就这么不欢迎我?”

老甘说:“正画画呢!”又对傻站在一旁的小丫鬟说道:“还不快去泡茶!”

支开了小丫鬟,两个男人有机会说起悄悄话来。原来,那天在雨繁茶馆听《白蛇传》,杨俊才对那个唱评弹的柳叶眉发生了兴趣,回到家中魔症一般,看到屋里墙上地下哪儿哪儿都是那唱评弹女子的影子。

“我可能犯了毛病了。”杨先生说。

“什么毛病啊?”

“就是恋爱病呀!以前犯过几次,都没伤到筋骨。就拿上次我爱上的那个唐小姐来说,你还记得哇?头发卷卷的那个——”

老甘眼睛向上翻,努力回忆着杨先生说的那个头发卷卷的唐小姐,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杨俊才推了他一把,说唉呀,算了吧,想不起来就算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情。说着,就把想请唱评弹的阿眉吃西餐的事情,跟老甘说了一遍。

老甘说,你请她吃饭,叫上我干嘛。杨先生说,三个人一起吃,不会太尴尬嘛,说这么定了啊。杨先生早年间曾在法国留过学,学业不知学了哪些,倒是性格上有些像法国人了,浪漫的很。从年岁上说,杨先生比老甘大约要年长八九岁,推算起来已是三十出头了,却依然还是单身一人。恋爱倒是没少谈,左一个唐小姐,右一个苏小姐,个个伤筋动骨,撕心裂肺,中间过程曲折而又复杂,可就是没有结果。

这回他说,他看上那个唱戏的柳小姐啦。老甘心里一动,嘴上本能地犟了句,评弹不是戏。老杨却说,一样一样,在我眼里,戏不重要,唱戏的女子本身才是重点。

老甘就不想再跟他争下去了。这女子虽然是他跟杨先生在同一时间、时一地点同时认识的,但是人家老杨毕竟是未婚人士,恋爱谈得再多,也不影响人家再追女子。而自己却是已婚男子,遇见再美丽的女子,也只能远观罢了,动不得心思的。他老婆凤喜人虽粗陋些,但干活还算勤快,况且已怀有身孕,大着肚子在老屋的房前屋后走来走去,像一种无言的提醒,远远地对他喊话:“喂,老甘哪,我是你的人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大肚子凤喜对夫君的喜爱是尽人皆知的。甘家全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吃饭,仆人端上来一锅鸡汤,沙锅的盖子刚一揭开,身穿翠绿夹衣的凤喜便拿红漆筷在沙锅里捞呀捞的,捞到鸡腿后毫不犹豫地夹下来,放到夫君的米饭碗面上。

“吃啊吃啊,鸡腿最香了!”

甘家父母对看一眼,只是窃笑,并无多言。

甘家是开明人家,对凤喜持宽容态度。若是遇上家教严紧的人家,这样没规矩女子,是要遭到严厉呵斥的。但在甘家却能得要宽容,特别是老甘的母亲,她很喜欢这个儿媳妇,虽然长相平常,人又有几分男孩性格,粗鲁豪放,但她的母亲王夫人是极其温婉和气的。两位夫人是牌桌上认识的,有一天,忽然聊起儿女来,当得知甘家的儿子与王家的女儿正好同岁都是十九岁时,这桩婚事就在稀里哗啦的洗牌声中敲定下来。

吃饭的地点定在“小巴黎”。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西餐馆,面积最大,装潢也最奢华。它坐落在市中心的一条繁华街道上,靠外侧的窗户上装饰七彩玻璃,甚是炫目耀眼。

老甘并不喜欢吃西餐。江浙一带的菜肴足够精致,日常饭菜都甚是好吃,红烧肉烧得油汪透亮,里面还有笋干和酱煨蛋。这其中的滋味在西餐中是根本吃不到的。但为了见到柳叶眉小姐的真容,老甘答应了杨先生的请求,陪他一起请柳小姐吃饭。

第二天,天空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老甘拿出家里的油纸伞,用抹布擦了一擦。凤喜在一旁看到了,就挺着大肚子走过来问:“你这是要出去呀,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老甘低着头,专心擦拭雨伞,不想多言,只应付着“嗯”了一声。凤喜又说:“是商会里的应酬吧?以前我父亲也常常出去应酬的。”

老甘支吾着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应酬,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吃吃饭罢了。”

“吃吃饭?那么,吃什么呢?”

“吃西餐。”

“西餐有什么吃头?那面包跟嚼木头一样,干巴巴的。依我看还是我们的饭好吃。”

老甘说:“吃饭不是为了吃饭。”

“那为什么?”

老甘扬起头来想了一下,说道:“男人的事,你不懂的。”

凤喜听了他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挺着大肚子到别处晃去了。老甘望着凤喜的背影,心里面突然觉得恍惚。这个女人……这女人肚子里居然怀了孩子,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真是稀里糊涂。只记得那日鞭炮的碎屑像暗红色的血,厚厚的散了一地,族人们敲敲打打,抬来一个女人。

新房也是红得像血,那场景使人头晕。老甘并不喜欢这个新娘,只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子陌生人的气息。她像一颗钉子硬插进老甘的生活,从那一刻起,老甘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19岁,他已经决定让定让人家称他为“老甘”了。

他是第一个到的,坐在西餐厅里等他俩。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奶油混合在一起的香味,这里的气氛与雨繁茶馆完全不同,雨繁里到处弥漫的不是味道,而是声音——是无处不在的评弹的唱腔,那声音似乎弥漫进茶馆的骨髓里,不唱的时候,也好似有人在唱。阿眉的影子无处不在。

阿眉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再一次被惊着了。她没有穿在茶馆里唱评弹那身装束——丝缎旗袍,而是完全变身成一位摩登少女,她穿着大荷叶边领的象牙白衬衫,衬衫下摆束进西式长裤里,脚上配着双光洁白净的白高跟皮鞋。她这身打扮在1948年的本城是无比摩登的。鞋跟那么细,他无法想象阿眉是如何穿着这双鞋,从远处走到这里的。她站在他面前,双手交叉在身体前面握着,看上去略显紧张,因为他们并不熟悉,而且约她来的人也是不他本人,而是风流倜傥的杨先生。

“您是杨先生的朋友吧?”

“您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他说,他的朋友名叫老甘……原来您并不老,看上去还很年轻呢。”

“啊,我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直是阿眉一个人在说。老甘嘴拙,都没插上话。她的声音不如唱评弹时那般悦耳,有轻微的沙质感,不似别的女人那般尖细,但在老甘听来别有一番韵味,好似一个女人的小手在他心底里轻轻摸了摸,然后,那只小手就留在他心里了。

“哎呀呀!我是来晚了,还是你俩来早了呀!”杨先生夹着公文包,风风火火地赶了来。这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情况有什么异样,他非常风趣,落落大方。一面对着大菜谱翻看,一面对着老甘打趣,因为今天他俩穿了同样款式的西装,连颜色也一样,他自嘲地说道:“柳叶眉,你看我俩像不像双胞胎?”

他点了这家店拿手的奶油蘑菇浓汤,一人一份牛排,意式面点了两份,给老甘和阿眉吃,他自己则点了法式面包。他不喜欢吃面条,中式西式一律不喜欢,他认为面条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嚼劲儿,滑溜溜的。他独自一人在欧洲游学时,一天三顿面包他都没什么意见,在饮食上他是个不较真的人。他的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吃什么不重要。点好菜,他把印制美观的菜谱递交给侍者,拉开架式开始大谈特谈起来,从巴黎的建筑到法国乡村的风景,他谈得活灵活现,那风景如同呈现眼前一般。

方形餐桌,杨俊才坐在老甘和阿眉之间,这一坐就坐出个等边三角形来,这三个人的奇特“三角关系”从一开始就自然形成了,只是他们三人都浑然不觉。

3、

这一面见过之后,有半个月的时间,老甘和阿眉没有见面,彼此的挂念都是在心里的,默默的,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老甘照常吃饭、睡觉,听大肚子的凤喜唠唠叨叨。窗外细雨绵绵,阴湿的小雨总是下个不停,老甘几乎不出门,潜心作画,意外地配出几款新鲜的颜色来。

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柳叶眉和她唱评弹的拼档艺人高子文面临困境,评弹在茶馆唱不下去了。原来,雨繁茶馆高老板找柳叶眉谈过几次话,明示暗示都有,意思是说国内战乱不断,时局不好,来茶馆喝茶听评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老板说,如果支撑不下去,他只好把唱评弹给停掉了。

由于高老板和那唱评弹的男艺人是远房亲戚,他死活张不开嘴跟他说这事,就只好曲线救国,打起女艺人柳叶眉的主意来。他们是一对评弹拼档,曾一起拼档演出评弹长篇《北汉春秋》、《白蛇传》,两个人的配合是极其默契的,台下私人关系也很不错,遇事有商有量,从没闹过别扭红过脸。高老板就决定把遣散他俩的事先跟阿眉说,再由阿眉转告诉给高子文。

“阿眉,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找你谈。”

阿眉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她怀里抱着琵琶慢慢移动脚步,心里盘算着如果老板要遣散她,停止他们的演出,她该如何作答,尽量为自己争取一下。老板的房间是茶馆后面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面有沙发茶几和一套考究的茶具。因为背阴处的房间,外面又下着小雨,屋里显得格外阴冷,仿佛有一只冷嗖嗖的湿手搭在她背上,让她后脊梁上衣服全都湿透了。

阿眉是个孤女,9岁那年父亲带着家人外出逃难,路遇到日本人抢劫财物,父亲稍有反抗就被日本人绑起来,用刺刀挑开他的肚皮,血和肠子流了一地。当时人还可以说话,断断续续,对日本鬼子破口大骂。母亲见此惨状,就要冲上去跟他们拼命,结果被日本人五花大绑,扔上军用车扬长而去。

9岁的柳叶眉能够幸运逃过此劫,全凭出门前母亲给她做的男孩装扮:用黑布缠头,把长长的头发紧紧地箍在里面。脸上抹了些锅黑,弄成黑黑脏脏的模样。衣服也做了特别装扮,母亲拿阿眉平时穿的丝缎女儿装跟邻居换了一套黑色武服,孩子长得瘦小,一穿黑更显小,个头儿就像六七岁一样,母亲看她换好衣服,这才放心带她上路。

谁知才出门就遭遇日本人抢劫,父亲被他们用刺刀挑死,母亲被日本兵抓走,从此杳无音信。阿眉一个人蹲在路边哭,她孤零零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正好有一个戏班子路过此地,收留了这个脸上抹着锅黑的小孩。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个小男孩,谁曾想跟她交谈之后,方知他是个姑娘。

收留她的人正是高子文的父亲,唱评弹的老艺人高满天。

高满天一眼看中这孩子,认为她是块唱评弹的料,第二天就开始手把手教阿眉弹琵琶。那时阿眉心性未定,整日偷偷掉眼泪,还曾经偷偷逃跑过,说是要去找妈妈……师傅和师兄都不嫌弃她,知道这孩子心里苦,想哭的时候,他们就借故走开,让自尊心强的小姑娘一个人独自呆会儿。

4、

杨先生资助了茶馆老板一笔钱,使得原本支撑不下去的评弹,得以在茶馆里继续演出。老甘和杨先生偶尔会来喝茶听评弹,有时候,就他们两位客人,但台上的人也得接着弹,接着唱。

从表面上看,老甘是陪着杨先生来给柳叶眉捧场,其实老甘是有私心的。从第一眼看到阿眉起,他就痴痴地喜欢上了这姑娘,从表面上看,他整日闷在房里读书画画,并无过多行动,但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像是有几条大江大河同时汇聚在一处,在他心里翻腾撞击,就要冲破堤坝,漫延到大地上去形成水害。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用画画的方法使自己平息。他知道在女人问题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千万不可冲动。特别是那杨先生是自己的知已好友,他先看中的女人是万万不能碰的。

但他心里奇痒难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无处排解,他只有把桌上的墨,研了一遍又一遍,搁在椅子上的油彩,调了一层又一层。这一晚,从吃过晚饭他就钻进书房没出来,老夫人派佣人进来送过一杯茶之后,就再也无人进来打扰他。

他打算根据白居易的名诗《琵琶行》创造一幅图画。

唐人的诗,各人有各人的解读,心境不同,幻想出来的画面也完全不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老甘就想从画的一边的荻花开始画起。画着画着,眼前出现的尽是手拿琵琶的阿眉的形象。左一个阿眉,右一个阿眉,手抖得不行,无从下笔。

老甘画着画着画,竟然伏在条案上睡着了。梦里他看见另一个自己和阿眉呆在一起,他们坐在水边的一幢房子里,窗子的竹帘是打开的。他们临水而歌,又好像在做诗,兴致很高的样子。

另一个老甘坐在岸边的一个适宜角度朝那边张望。他手里拿着画笔,像是要做画的样子。他用力研磨着砚台里的墨,研了一圈又一圈,待抬头看时,竹帘子里的那对男女已经不见了。竹窗帘再拉开时,窗前的那对男女变了样儿,男的变成风流倜傥的杨先生,女的变成年龄稍长一点的妇人,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叶眉。柳叶眉的美,并没有因为年龄稍长而消褪,相反,她变得更有女人味。他暗自有些伤心,心想着,这个女人到底是跟杨先生在一起了……

他正伤心的时候,用力一动,就醒过来。醒来时小腿抽筋,很痛的样子,他一边用手揉着小腿,一边对着满桌子的画吃吃地笑。他好高兴啊!原来那都是梦里的情形,杨先生还没有跟阿眉在一起……他还是他,阿眉还是阿眉。他忽然来了灵感,再开几盏灯,挥毫泼墨,挑灯夜战,画了“枫叶荻花”,再画芭蕉叶和美人儿,一只握着笔的手臂,上下游走,犹有神助。

第二天一早,杨先生来访,看了画,感觉惊讶。他说这幅画多少钱我买下了。老甘淡淡地说,开什么玩笑老杨你也知道我做画从来不卖的。杨先生拿着画左看右看,他说太像了,太像了,你画得实在太像柳叶眉了,我把它买下来赠与她,如何?

老甘想起昨夜梦中情景,又想到杨先生正在追求阿眉,心里感到隐隐作痛。他把画小心翼翼卷起来,卷成一个纸筒,然后双手握着赠与杨先生。“喏,拿去送她吧!”

“免费出让?”

“嗯。”

杨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在西装上用力蹭蹭,接过那画,又兴奋又害羞地说了句:“那个……这回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5、

评弹老艺人高满天收留了一个9岁小孩。兵荒马乱的年景,在路上拾到个把孩子,也是常有的事。逃难的路上,他看那孩子无父无母,一个人坐在路边上哭,脸上脏得呀,乌七麻黑一团。老艺人抱起那孩子,用衣袖替他擦擦脸。那时候,老艺人还不知这孩子究竟是男还是女。从穿戴打扮上看,这应该是个男孩子才对,因为他全身穿着黑布衫褂,连布袜也是黑的。小姑娘家哪儿有这种打扮的?

一路颠簸来到驻地,评弹老艺人高满天亲自打了一盆清水给那孩子洗脸。孩子不肯,孩子说我自己会。老艺人就把毛巾和水盆交予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孩子洗完脸竟然变成一个犹如玉人儿一般的、有一张粉扑扑小脸的小姑娘。

“原来你是女孩子?”

“嗯。”

“孩子,你爹妈呢?”

“爸爸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妈妈……被他们带上车……走了……”

孩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哭起来。这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就是柳叶眉。她9岁开始跟着评弹老艺人高满天学艺,从此与琵琶结缘,这似乎是命运安排。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柳叶眉的命运就被这样一场战争做了修改。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她跟琵琶这种乐器可能永远不会相遇,她跟杨先生和老甘也永远不会相遇。

杨先生对阿眉展开追求,这事老甘是知道的。也合情合理,他们两个,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杨先生有留学背景,又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丝绸厂,经济上也是宽裕的。更难得的是,杨先生还是个有情趣的人,诗词歌赋,国画油画,都还略懂一点。

这天下午,连续几个阴天终于过去,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艰难地探出头来,给大地万物涂抹上一层淡金的色泽,让人看着喜庆,心情不那么压抑了,就连呼吸也顺畅许多。

杨先生吃过午饭就开始更衣打扮。他命丫鬟小蕊过来帮他扎领带。这小丫鬟是上个月母亲从上海过来“视察”时随身带过来的丫头。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上海的总公司外,苏州、无锡等地都有生意,无锡这边的生意就归杨先生握管,他是留洋回来的人,年纪又已三十好几,父亲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上进的生意人,而不要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除了艳词歌赋,就是对女人感兴趣,又在西方学了“恋爱自由”的新式观点,老大不小,婚不肯结,恋爱一场接一场谈,就跟唱戏似的。

父亲把杨俊才派到无锡握管公司,又不时派母亲过来“视察”,看看儿子有没有胡闹,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或者带不明身份的女人回来留宿。这些荒唐事,儿子以前在上海时也是常有的。

杨先生的母亲来无锡几趟,回去跟他父亲交差,说是儿子近来变得很乖,女朋友是一个也没交,潜心做业务。狐朋狗友也不再来往,倒是时常跟一个名叫甘嘉义的生意人聚聚,那是一位年轻先生,人看上去正派诚恳,家里也是做生意的,看起来倒不像是胡闹之人。父亲说,难怪近来无锡那边的生意也还算平稳,这小子总算长进了。

母亲又说,我把小蕊那丫头留在无锡那边了,照顾一下儿子的饮食起居,那丫鬟还算细致。父亲说,丫鬟再多也不如娶一个妻子。他这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母亲笑言,有看中的女人,自然是要结的。这事急不得,先让小蕊那孩子照顾他一阵。

小蕊说男人领带的几种新式打法,她全都会,她在上海的时候专门学过,是太太送她去学的。杨先生觉得她的说法有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跟她贫了几句,问她十几了,会烧几样菜,会不会做西餐。

“西餐?我又不是餐馆里的厨子,我可不会做西餐。”小蕊扭着身子说话,一看就是个任性的丫鬟。母亲在一旁忙说:“小蕊,怎么这么跟少爷说话,完全没了规矩!”

俊才笑道:“妈,你也别怪她,她说的是实话。就把她留我这儿吧,正好无锡这边儿也缺人手。”母亲又把小蕊叫到一旁叮嘱了很久,这才放心离去。母亲前脚一走,这小蕊后脚就粘上来,说这说那,绕在杨先生书房里不肯离去。

小蕊在书桌上一翻,恰好翻到了老甘画的那幅画,就将那画徐徐展开,看到画中的女子,美如天仙,就问杨先生:“先生可是已有意中人了?”杨俊才看她一眼,从她手中夺过那画说道:“有没有意中人,关你何事?去去,出去干杂活儿去!”

小蕊放下画,有些不高兴地往门外走。俊才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编着一条粗粗的独辫,辫梢上用缎带扎着一个玉色蝴蝶。那只玉蝴蝶在杨俊才眼中不知为何有种特别柔软的感觉,好想伸手去摸上一摸。随即他叫住了那小美人,叫她回来给他扎领带。小蕊又高高兴兴地返回来,边替先生扎领带边问:“先生这是要出去见什么人吗?”

俊才故意绷着劲儿,不动声色地说:“跟你一样,也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