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叶眉开始了全新旅程,去杭州试镜。虽说云城距杭州并不远,但这段旅程似乎特别长,火车咣当咣当走了很长时间的夜路,依旧没有到站在迹象。

这一趟旅行将会带给她什么,到目前为止她还不太清楚。原本,她可以守着花好月圆的小家,过她的舒服日子。母亲找到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家里有老人,有保姆,有先生,有太太,一家人日子过得井然有序,恩爱和美,这是她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生活。

夜色在车窗外渐次展开,黑丝绒一般的夜幕上,跳跃着点点晶亮糖果般的星光,那些光亮就像一个梦连着另一个梦,这个梦凸现出来,那个梦就隐藏到暗处,仿佛光亮不见,等待下一次重现。

回忆与列车同步。列车仿佛进入另一空间,她又看到9岁的她:裙子。长统白袜。手里拿着一只蜡烛,用手小心地护着,她爱那女童,不知道看到的影像究竟是谁。她年轻的时候,听算命的说,她命中注定要“聚散离合”几个回合。一开始她并不相信此言,可当她蹬上这列去杭州的火车,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爱那女童,不知她是9岁的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车厢里已经熄灯,黑黢黢的一片,乘客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柳叶眉一个人醒着,她站起身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去车厢连接处的盥洗室,她想洗把脸。盥洗室被两盏日光灯照得雪亮苍白,冰冻一般,令人不敢进入其中。真的走进去,却并无凉意。她看到镜中的自己,面色很白,连嘴唇几乎都是白色的,她正凑近镜子去看自己的脸,身后却出现一个小姑娘。柳叶眉一惊,回头看时,身后却是空空****的,小姑娘消失不见了。柳叶眉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身后真的有人。

清晨,列车缓缓开进站台,四周雾气弥漫,白雾中站着一个手拿蜡烛的小女孩,只见她披散着弯弯曲曲的长发,一双大眼睛宝石般明亮。柳叶眉忽然想起,昨夜在镜中看到的那个女孩,跟眼前这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柳叶眉,我是来接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画报上见过你的照片。”

“那么,你拿着蜡烛干什么?”

“刚才天黑,我怕认不出妈妈的脸。”

“妈妈?”

“是电影里的妈妈。” 这个从雾中走出来的小女孩,年龄大约在十四五岁的样子,名字叫做陈乔美,大家都叫她小美。“是我养父姓陈,我随他的姓。我自己真实姓名是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是啊,你演她妈妈。”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年轻男人,他把手伸给柳叶眉,落落大方地说道:“你好!我是从上海电影厂来的演员,我叫孙明明。”后来柳叶眉得知,他们都搞错了。小美在电影《白蛇仙女》中并不管柳叶眉叫妈妈。她俩的戏是分开来拍的。

试镜很快就通过了,确定故事片《白蛇仙女》的女主角为柳叶眉,男主角为孙明明。小美演柳叶眉的童年。这女孩是从杭州几百名中学生中挑出来的,能被选出来就跟中大奖的概率差不多。《白蛇仙女》拍摄顺利,间隙,柳叶眉教孩子弹琵琶。她总觉得和小美之间有某种默契。导演给柳叶眉看孩子们的照片,他说他是从几百张照片中一眼看中小美的。柳叶眉问为什么?导演说还用问为什么?因为长得像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夜晚,柳叶眉手里拿着小美的照片,坐在镜前仔细比对,看自己跟小美到底长得像不像。电影制片给了柳叶眉一大迭照片,有小美的,也有其他女孩子的,她们姿态各异,笑容灿烂,每个女孩都很美,但是各有各的美法。

女孩子们的照片铺了满满一床,柳叶眉正欲拾起一张细看,这时候,宾馆的门铃叮咚响起,柳叶眉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个油头粉面、每一个毛孔都光洁如新的男人。

“哎唷,是孙明明呀!打扮得这么漂亮,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你!”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进来一起喝杯茶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孙明明一进来就抱怨,说拍戏现场太脏,整天弄得灰头土脸的。今天正好收工早,傍晚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衬衫擦了皮鞋,人嘛交关清爽。他又看见**铺着的照片,拿起一张来,正好是小美的,他手托照片细细端详,然后“哇”地一声怪叫,吓了柳叶眉一大跳。

“又怎么啦?”她问。

“我觉得这个小美啊,跟你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会不会真是你女儿……

“胡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也是啊,年龄上也不对啊!”

小孙说话的样子嘴有点瘪,眼睛很大,标准杏眼,这双眼如果长在小姑娘脸上就更好看。眼睛水汪汪的男人,坐在柳叶眉对面吧哒吧哒说着话,柳叶眉却走神儿了,刚才说到那孩子的年龄,她掐指算了一下,这小美还真跟她的“小万万”年龄一般大,而且她自己还强调说,她是被收养的。这就是说,她现在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列车盥洗室那一幕又出现了,苍白的镜中出现另一个人影,手拿蜡烛,样子楚楚可怜。她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难道这些年来,她跟万叶轩生的孩子小万万一直没有走远,一直用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她身边?

“叶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在听。”

“我刚才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儿了,你再说一遍。”

小孙却说:“有些话,是不能重复第二遍的。”

柳叶眉走神了。其实,她刚才没听清楚的那句话是:“柳,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喜欢你!”

灯光变得幽暗,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莫名地紧张。柳叶眉这才意识到孙明明今天有些不对劲,他这到底是怎么啦。柳叶眉故意岔开话题跟他聊,聊电影里的角色,聊明天要拍的“长桥相会”,每一句道白,每一个细节都聊到了……直到孙明明伸直了身子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捂了捂嘴说:“啊!我有点困,要回去休息了。”

“好的,晚安!”

柳叶眉如释重负地站起身,送他出门。她赶紧把门关好,插上插销,这才靠着房门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来杭州拍戏已经好几天了,家中情况如何,全然不知。

家里果真出大事了。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仕途一向顺利的赵春雷突然遇到某种阻力,有人写匿名信揭发他,说他懂英文,看英语小说,是披着“地下党”外衣的大特务。市里暂时停止他的升职,要调查之后才有结论。妻子在杭州拍戏,他一个人呆在家中异常苦闷。

李兰眼看着女婿寝食难安,焦急万分,病急乱投医,李兰找花婆婆算命。水晶球转了起来。花婆婆说,你家将有大难。李兰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当场差点没晕过去。她连忙赶回家,静观事态发展。

有人来家中寻找“证据”,李兰不懂,开门放人进来。果然,他们在赵春雷的书屋里找到一本英文小说。赵春雷因“历史问题”被停职检查。关在小黑屋里写检查,未经允许,不准回家。

李兰眼看着女婿被人带走,家变得空****的,她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起来。两个保姆也被调查人员遣散回家,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被推推搡搡弄上卡车,李兰追到门口,只见卡车已经拐弯了,也不知两个保姆路上盘缠带够了没有。

傍晚,家里空旷冷清,偌大的房子,只开了厨房一盏灯。厨房有很长的一张桌子,李兰就坐在桌子旁,大灯照在她头顶上,她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明显。

在灯下,她喃喃自语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呦!”她用手捶打自己的头,她感到头痛欲裂。“是我害了他们啊!害了这一大家子!”祸起都是因为书房里那本英文书。她不认识英文字,以为那包装得花花绿绿的仅仅是一本好看的书。当那些人闯进来,闯进女婿的书房,她没能及时阻拦他们,或者,没能及时地把那本英文书藏起来,就这样一个偶然的疏忽,才惹来这样大的杀身之祸,她内疚、自责、伤心,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

她已欲哭无泪。无意中,她看到了桌角那团麻绳。

2、

这天傍晚,杨细雪抱着她八个月大的女儿乐乐上柳叶眉家来串门。乐乐呀呀学语,正是好玩的时候。杨细雪将她抱在手里,一路走来,人见人爱,谁见了都要伸手逗弄那孩子一番。杨细雪见状甚是喜欢。这孩子是她的宝,也是她的骄傲。只要一有时间,她就抱孩子到处玩,走东家串西家,寻个乐子。

自从生了这孩子,她跟丈夫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以前是针尖对麦芒,现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总是让他一步。两人都喜欢孩子,共同语言就比从前多了一些。这天晚饭后她抱着孩子出去溜达,高子文也没问她上哪儿,以为她就在楼下小花园里散个步。

没想到杨细雪这无意之举,倒是帮了柳叶眉家一个大忙。她抱着孩子站在柳叶眉家门口按门铃的时候,已然忘了柳叶眉去杭州拍戏,已去十好几日,她只当柳叶眉在家,拿着纸剪的衣裳样子过来,跟她讨教一下一条女式上衣的裁法。

“柳叶眉!柳叶眉!开门啊!是我!”

她像往常那样边拍门边大喊大叫。她兴致极好,敲了会儿门,又用手逗逗怀中的女儿,接着再敲。要是往常,她家保姆早就连跑带颠跑来开门了,这回可倒好,里面死一般沉寂。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出大事了!

用手推推门竟然是虚掩着的。她手里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她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她对自己说,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她手软脚软,但她必须坚持因为她手里还抱着孩子。

她蹒跚着朝着有光亮的地方冲去。她看到柳叶眉的母亲李兰已经在厨房水管上系好上吊绳,下面的板栗色方凳小椅也已摆好,正用下巴颏在绳子上试高度……这一幕,让杨细雪惊呆了,顾不得多想,冲上去一把拉住老太太的衣襟,将她从小凳上拽下来。

“李兰阿姨,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李兰从方凳上摔下来,跌在地板上,呜呜恸哭起来。“我闯了大祸!我该死!你还是让我去死吧!”怀中的小孩见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命运就是这样巧做安排。这个傍晚,要不是杨细雪偶然抱着孩子来串门,正好撞见柳叶眉家的老妈妈欲寻短见,她出手相救,这才把李兰救下来。要不是来得及时,这一条多灾多难的生命,恐怕就要无声无息地在地球上消失了。

杨细雪把李兰接到自己家中,俩口子细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李兰是个爱动的老太太,手脚利索,勤快,走哪儿收拾到哪儿。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桌腿椅边,窗台灶台,但凡她能够得到的地方,全都擦了个遍。

杨细雪走过来,从李兰手中抢过那块抹布扔进水池子里,说道:“李兰阿姨,我们接你过来住,可不是让你来家干活的。”

李兰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可是,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啊!”她放下抹布就去抱孩子,抱着孩子到厨房去看糯米泡得如何。李兰包得一手好粽子,她先用酱油和自己调的独家秘方腌制肉和糯米,等米和肉吃透了酱油再把它们包成粽子。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前面发生的事,一心一意在杨细雪家过起日子来。

3、

春天的庭院里开满小朵的玫瑰,有淡白和红两种。大清早柳叶眉手拿一只装满清水的广口瓶,想在院里剪几朵花来插。她刚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小美独自站在庭院里做体操,她身体柔软,可以很轻易地把腿踢到头顶,然后停留几秒钟,再把腿放下来。柳叶眉手拿玻璃瓶,倚门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她看着眼前这女孩,总觉得她跟自己有着某种联系。在这部电影里,小美的戏份不多,昨天收工时听导演说她的镜头已经拍得差不多了。小美得赶回学校上课,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满院小玫瑰被风一吹,摇动起来,如轻纱拂面,柳叶眉心中萌动起一股柔软的情绪,心想,这孩子跟我家小万万一般大啊。

“叶子!”这是小女孩给柳叶眉起的名字,在这部电影的拍摄期间,她一直叫柳叶眉“叶子”而不是老师。

“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这么快?”

“我的戏拍得差不多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小美冷淡地说:“不知道。”

柳叶眉看得出这孩子的心思,她用表面上的冷淡来掩示她心里的难过。柳叶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低头剪花,剪了一枝又一枝,插在瓶中整整齐齐一把,煞是好看。

柳叶眉把那瓶花放在房间窗帘后面。她在窗台上发现一张纸条,并未展开细看,放在桌子上就睡午觉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就像夜间睡眠一样,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拖着,一直拖向深海。奇怪的是,海底深处,有一个似乎似曾相识的庭院,她在玫瑰园里修剪枝桠,四周空**无人,像是傍晚,又像是午夜。她的剪刀在梦里显得格外的黑。她听到剪刀和玫瑰枝条发出的格格声,像是某种发条玩具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延续着,然后,被一个女孩柔软的声音覆盖了。

“妈妈!”“妈妈!”

女孩子穿着红裙子,双腿并拢站在花丛后面。柳叶眉一直想看到女孩的脸,不知怎么却无法看到。正在着急之时,却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了。

她睡眼朦胧起来开门,只见孙明明站在门口,穿一件深色两用衫,衬衣领子却像女人般翻在两用衫外,分外刺目。

“你收到了吗?”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有些神秘兮兮地问。

“收到什么?”她说。

他大步走进房间,在窗帘后面、挂衣间、枕头底下各找出巴掌大小的一张小纸片,他把那些纸片往她手里那么一塞,红着脸说道:“你自己看嘛!”

柳叶眉关上房门,展开那些小纸条一张接一张地看,都是些肉麻的情话,什么“我爱你”、“不能没有你”、“早晨一醒就开始想你”之类,难怪他会脸红,如果直接说他肯定说不出口。

“孙明明?”

“嗳!”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柳叶眉,我已经结婚了。”

“可我就是爱你,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你让我怎么办呢?”

“孙明明,你过来,咱俩好好聊聊。你呢,年龄还小,从来也没谈过恋爱,所以你现在的感觉纯粹是幻觉,等再过一些日子,你的想法就会有所变化。”

“叶姐,我不会变的。我不像社会上那些没头没脑的小青年,今爱这个,明爱那个,我不会的。请相信我这份爱情的纯洁性,我这一辈子今生今世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叶姐你!”

说着话,他伸手拉住柳叶眉的手,两人身体挨得很近,正欲继续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恰好有人推门而入,误以为自己撞见了亲热场面,“呀——”地一声惊叫,夺路而逃。

窗帘飘动,他和她,两人惊立于窗边,面面相觑。

“刚才那人是谁?”

“好像是晶晶吧?我也没看清。”

“是晶晶?”柳叶眉说,“要是晶晶就糟了。她那张嘴呀,呱哒呱哒,还不定把咱俩的事传成什么样了呢!”

孙明明说:“怕什么,有我呢!”

柳叶眉抬眼望他一下,被他那副又傻又认真的样子给气乐了。她说,明明,你知不知道,巫晶她一直暗恋你呢。其实,说正经的,我倒觉得你们俩个挺合适的。

孙明明一下子急了,脸红脖子粗,争辩道:“谁要她喜欢呀?谁要她暗恋?像她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你喜不喜欢她,是你的问题。她喜不喜欢你,又是另一个问题。”

“叶姐,你在说什么呢,你都把我绕糊涂了。什么她喜不喜欢我,我喜不喜欢她……巫晶暗恋我,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这辈子心里只装的下一个女人——那就是叶姐你。别的女人就算她美若天仙,在我眼中也只不过是个零。虽然你已经结婚了,但你一定不幸福。恩格斯说过,不幸福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你确定,这句话是恩格斯说的?”

“管他谁说的呢!反正我能感觉得到,你是不幸福的。”

“何以见得?”

“你的眼睛时常流露出忧郁。”

“我?我忧郁?”

她和他在湖面上泛舟。西湖水忽然变得很高,仿佛高山湖泊,三潭影月也不见了,明月高悬,仿佛一面水银玻璃镜,映照着世间一切。他的脸藏在暗影里,他用力划船,并不言语。

她问他上哪儿。

他小声说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熟人?她又问。

是的。他答。你一定认得他。

然后,西湖水继续高涨,变得高出堤岸,高出柳树冠之上。高密度的湖水使小船凌空而行,树木房屋在低而远的地方,看不到一个人,整个世界没有了人烟,船只宛若在天上飞。

他们终于接近了目标,那是一座没有人烟的孤岛,岛上的泥土呈红褐色,灌木丛生,植物疯长。她跟着他上岛,被他牵着手,不知去向哪里,只是脚下盲目地跟着走。她看到那幢爬满常青藤的小屋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所预感。小屋里关着一个人,这个人与自己有着亲密关系。小屋门打开那一刹那,带她来这儿的那个人瞬间不见了。屋内光线幽暗,有一束光投射于屋中央的长条木桌上。有人伏案写着什么,背对着她。

——你是谁?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你是谁?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她反复问了几遍,始终没有得到回答。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得到钟表缓慢行走的声音。一道闪电之后,柳叶眉终于认出,那个被关在小黑屋里写材料的男子,就是自己的丈夫赵春雷。

一阵雷声将柳叶眉惊醒。原来是个梦。

3、

柳叶眉开始暗中调查小美,她想查查她的养父养母到底是谁。这个“小美”跟自己的女儿“小万万”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为了找到小万万,她在旅馆夜不能寐,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拿着小美的照片,边看边流泪。

自从离开家到外面来拍戏,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女儿小万万。她想起《白蛇仙女》在西湖边拍摄,小女孩穿着条红纱裙,在湖边跳舞的情景。那时她想,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小美如果真是她的女儿,她俩的接头暗号又是什么呢?换句话说,就是你拿什么来证明小美的身份。

这天一大早,柳叶眉匆忙吃完早饭,到宾馆门口搭公车去小美所在的中学“青春中学”了解情况。她想知道陈乔美养父母的一些事,甚至想搞到小美家的地址,有机会可以登门拜访。

早晨雾大,柳叶眉身穿一条浅蓝色裙子,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皮包,整个看起来就像一汪清水一般,干净,漂亮。她皮肤很白,适合穿浅色系裙装。皮鞋也是白色的。

一辆红公共汽车在淡紫色的雾霭之中无声地开过来,车门打开,从中走下来三名乘客。上车的人只有柳叶眉一人,她买了一张票,然后找个座位坐下。车上人并不多。公车沿着湖滨的一条公路蜿蜒而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她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回忆自己的前半生。从童年起,一路颠沛流离,被命运之手安排,人生如戏,她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吴主任介绍了小美家里的情况。小美的养父母都是当地工艺美术厂的工人,父亲叫陈天顺,母亲叫王喜妹,父母二人视美丽的小女儿为掌上明珠。这次参加电影选拔赛,她爸她妈没少为她操心,连吴主任都知道,小美如果选不上,受到伤害的不是小美本人,而是她爸她妈。

吴主任是一个说话小心翼翼的中年男人。他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来自云城评弹曲艺团的女演员。这一大早,他简陋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真让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紧张,我是为一个孩子的事来的。”

“我不紧张。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麻烦了,我坐一下就走。我来是想问——”

事情说来也巧。就在柳叶眉想要说出“陈乔美”这个名字的同时,有人轻轻敲门。吴主任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对不起”,起身去开门。

没想到敲门进来的人正是陈乔美。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柳叶眉,没有一句话。她是来找教务处吴主任问学生汇演的事,正好撞见柳叶眉来查她的底细,小美心中其实有些预感,她会在某一天,某个场合见到柳叶眉,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吴主任,您这儿有客人,我过一会儿再找您。”

“那也好,你先去上课,汇演的事不必着急,还有两星期的准备时间,咱们学校出的那个小合唱本来就是现成的节目,汇演拿第一是十拿九稳的事。”

“好的,吴主任再见!”

对柳叶眉这边,小美并没有道再见,只是微微俯一俯身,介于鞠躬和点头之间。这样小的孩子就这样有礼貌,柳叶眉很是喜欢。这都是在电影厂拍电影与成人打交道学来的,少年老成。

小美走后,柳叶眉跟吴主任说明来意。她是来调查刚刚进来这个女孩子的。她怀疑这孩子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她的话把谨小慎微的吴主任给吓了一跳。他从柜子里拿出厚厚一迭卷宗,一页一页翻找着,终于,他的手停留在某一页上,说道:“陈乔美的家庭住址找到了,我抄给你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