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琅远整日埋头设计旗袍,颜知非偶尔会伸长了脖子看看他画的图。

“原来……你们是这么做旗袍的。”颜知非算是开了眼界,盯着图上细腻的旗袍设计图目不转睛。

邵琅远的思路被打断,他提醒道:“别作声,尤其在我做事的时候。”

颜知非瘪瘪嘴,走开了。转身后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逞什么强。”

邵琅远听到了她的话,索性停笔,道:“不拼一把又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你要是能有你爷爷半分匠心,也绝不会说这种话。”

颜知非回头,“什么意思?损我不会做旗袍?”

邵琅远盯着她,字字是提醒:“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去别的房间,总之,别弄出动静就行。”

其实颜知非对邵琅远很依赖,毕竟在举目无亲的上海,邵琅远是第一个让她感到踏实和信任的人。她看懂了邵琅远眼里的不悦,迟疑了下,示好道:“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画的旗袍不好穿上身。”

不等邵琅远拒绝,颜知非就回到邵琅远身边,指着上面的图分析起来:“衣襟收得太紧,老人会感到不舒服的。”

邵琅远却道:“薛老师年事已高,身上没有多余的肉,衣襟若是不合适,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该笑我们技艺拙劣了。”

颜知非有些诧异:“上海织锦旗庄挺大一块招牌,该不会一直都是这么做旗袍的吧?”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邵琅远面色严肃。

颜知非快言快语,说道:“爷爷说过了,年方十六,衣襟挑高一寸,功夫在匀称,让其身姿显得干净清爽;过了二十,衣襟放矮一寸,亦可开曲襟,功夫在腰上;过了三十,功夫就得放到腿上,小步盈盈,如果风动;过了五十,就得把前面所有的讲究都往后靠,把舒服放在第一位。”

“都到了薛老师的年纪,什么好看的衣裳没穿过,断然不会贪恋那一寸的美就让自己不舒服。”

邵琅远眼中渐生疑惑,“那你说,如果我们送去的旗袍她穿得不舒服,为什么肯一直买我们家的?”

颜知非道:“整个上海做的旗袍都是那样,她自然会选择做工最考究,样式最符合心意的一家了。”

颜知非的手指到模特的胸口处,说道:“虽然我们颜家做旗袍不画图,但我也能看出来,你画的图不对,尤其这个位置的设计不对。”

“怎么不对?”邵琅远被一个做旗袍手艺差得要死的小旗袍工否定,心里怪不是滋味。

颜知非说道:“你画的模特是年方二十的女子,胸部挺拔,小腰紧收,两腿修长,这哪是一个七十高龄的老太太所能穿得下的。”

邵琅远道:“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我只是先设计样式,等做的时候会严格按照薛老师的尺寸来的。”

颜知非否了他的说法:“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按照那位顾客的身材进行设计?别的不说,单是最后绣上旗袍的绣花,也需要根据主顾的身材来增减。”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不过,颜知非鼻塞,闻不到。

“另外,做旗袍之前不是应该先去找主顾测量身材吗?”颜知非问。

邵琅远摸了摸鼻子,回答她:“我们店每一个店员都能背出薛老师的测量尺寸,纹丝不差。”

“纹丝不差?”颜知非眼里既有惊讶,也有惊恐。

邵琅远尴尬一笑,心有不悦,仿佛整个家族过往的荣光都被眼前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女子给推翻了。

“怎么了?”邵琅远问。

颜知非说道:“用旧尺码做新旗袍,这事儿在我们颜家要挨打的。”

邵琅远尴尬道:“那你一定没少挨打。”

颜知非笑道:“只是小时候的事,几乎天天挨打。不过,我稍懂事后就不挨打了,而且我爷爷也不管我学旗袍的事了。”

邵琅远揶揄她:“朽木不可雕就自然放弃了。”

颜知非反驳道:“才不是!我爷爷想打我的时候,我就眼泪巴巴地望着他,把我从外面带回家的东西递给他,说是送给他的。一团泥巴,一块石头,一根头绳,屡试不爽,回回他都着道。唉,大概一门心思做旗袍的人都不怎么聪明吧。”

“都?”邵琅远嗅到一丝古怪。

颜知非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说,你得赶紧去薛老师那儿量新尺寸,做新旗袍。”

说到这里,颜知非就埋汰起邵家的人来:“也不知道陆管家他们怎么想的,我爷爷给别人做的旗袍,自然是按别人的身材做的,非要套到薛老师身上,怎么可能合身?到时候薛老师把你们上海织锦旗庄的人都骂个遍,他们才知道这事有多滑稽。”

邵琅远只觉尴尬:“你不是不会做旗袍吗?”

颜知非突然好奇起来,“我从没说过不会做旗袍,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做不了?”

邵琅远道:“你一到覃阿姨的房间就做了一条窗帘,针线虽然平直,但一点儿也不匀称,可见平时没下过功夫做旗袍。”

颜知非有点儿脸红,支支吾吾地辩驳:“一条小窗帘而已,当然是随便缝一下就好了,难不成还要我拿出看家本事?”

“虽是小事,但也能看出一点儿东西来。”邵琅远道。

颜知非不服气地指着他的画:“你也不怎么样,连我知道的东西你都不知道,可见比我更差。”

邵琅远把身体瘫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了。”

颜知非原本是想帮忙的,没想到帮了倒忙,把邵琅远心里唯一的一点儿自信都给抽走了。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颜知非总算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影响了邵琅远的思路,她尴尬一笑,“你之前不是去你朋友那儿拿旗袍设计图了吗?怎么还要自己设计?你又不是专门做旗袍的。”

邵琅远拿出一幅设计图递给颜知非,“这就是火灾发生的当天晚上,我去朋友那儿取的图,新颖有余,时髦过甚,薛老师不会喜欢。”

“那她喜欢什么?”颜知非问。

邵琅远柔柔鼻尖,“没人知道。”

颜知非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怕自己像刚才那样,没帮上忙还反让他失去了信心。

“你先忙,我去一边玩去。”颜知非识趣地走开了。

邵琅远见她要下楼,问:“你要去哪儿?”

颜知非道:“随便走走,只呆在屋里挺闷的。”

邵琅远重新拿起画笔,同时提醒她:“那你自己小心,别掉进他们的圈套。另外……”

邵琅远想起些事情,提醒她道:“不要去主院那边。”

颜知非想问为什么,但看到邵琅远问设计图发愁的样子,她不舍得开口了。

噔噔噔——

得了允许,颜知非像脱缰的野马,欢欣雀跃地下了楼。

她最讨厌在家呆着,当初,颜安青就是看准了她活泼好动的性子,所以才没强求她非做旗袍不可。

把一只小喜鹊关进笼子里,还非得让它没日没夜地做同一个动作,实在残忍。

颜安青不愿意这么残忍地对她,即便这份放纵会让颜家旗袍失传,让他百年归世后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颜知非记着邵琅远的话,不去主院那边,可是——她是个路痴,没多久就把自己困在主院出不来了。

远远地,看见陆管家朝她走来,步子很急,看来是发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