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倦了做梦。

如若人睡着了便会做梦,那每日与噩梦为伴,怕是一种折磨。

——难道他命该如此受这折磨?

霍皖衣有些许憔悴。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静静看莫枳从袖中取出一件物品。

熟悉、太熟悉了。

那是一块布。

花纹不算独一无二的精致,料子也并非绝佳,然而仅仅是这个刹那,他望向它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曾经属于谁。

如若没有当年的那场大火。

它合该随着芊织坊的名声传遍天下,做长衣,做裙衫,如那个人曾双眸发亮地许愿:“我要让本侯爷身上的这衣裳人人都穿得上!”

那种豪情壮志与旁人不同,透露着安小侯爷独一份的天真。

好傻。霍皖衣伸出去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凝视那块被莫枳托着的布料,神色恍惚了一瞬,笑道:“……这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莫枳叫嚷起来:“你这个反应不是认识吗,怎么还问我!”

“……因为它不该出现了。”霍皖衣道。

那场大火烧尽了一切。

无论是安小侯爷,还是芊织坊,都随着帝王无尽的猜疑而湮没于火海中。

他无力阻挡改变这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这般模样。

他亦有无数个不愿意的时候。

但不曾有人听过他的心,听过他的声音,问过一句“你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

莫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笑道:“但是现在它就是出现了,世上的事情,有些还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从头再来谈何容易,莫公子,你为了这件事,费了很多心神罢?”

“哪里哪里,不用这么说,”莫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出钱而已,这个法子早就失传,我能做的,也只是让能工巧匠们费心费力将之复原……真要说费了心神,我是远远算不上的。”

“……为什么要复原它?”

莫枳眨了眨眼:“你猜?”

“我猜?莫公子,你不是无缘无故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你也不一定能知晓芊织坊与我究竟是个什么缘分,有何过往。”

霍皖衣睫羽微颤,他深深看来,那双眼睛幽暗得引人沉溺其中,不知挣脱。

“是谢相大人让你做的。”他笃定地回答。

他终究还是会猜到真正的答案。

莫枳毫不意外,反倒由衷地笑了起来:“你猜得对,的确是谢相大人让我帮忙复原。霍美人……你会不会很感动?”

感动于这大火烧尽的一切,谢紫殷还会想要让它复原。

可动容这两个字,霍皖衣无从启齿。

因为他接过这块布细细抚摸,却无端想起那面碎裂的铜镜——那个曾象征着他们情深意浓,千金之诺,永恒无穷的信物。

它再也无从复原,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霍皖衣淡淡笑道:“谢相大人为什么要你做这些?”

“我可不知道。”莫枳不出他所料地摇首。

霍皖衣道:“那我只能等谢相大人愿意同我说理由。”

秋风一吹,天地间好似换了个颜色。枯叶、棕黄,碧空如洗,穹苍云白浓深,厚厚结了一层积雪般。

行走在这条路上,霍皖衣站在曾经的侯府前,看着游人如织,似安小侯爷十分喜欢的热闹。

他和谢紫殷之间,但凡有那么一刻能如什么也未发生时从头再来。

那他们也就不会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一生都不知什么是后悔。

但午夜梦回,总有那么一个刹那,内心里的痴念就像层层大网将他笼罩,逼迫他说出心中真正所想,让他千百次将一颗真心捧到尖刀上,受尽折磨,洒透热血。

就算心再冷,他也还是会怕。

梦中惊醒之时,虽然无人问他,他却也自问自答。

——我何错之有。

——我不后悔。

这四年来,他日日夜夜如此走过,唯有在谢紫殷身侧酣眠,才难得清净。

但这清净也是过一时少一时,得一次失一次。

所有都会有穷尽之时。

信鸟盘旋于空,振翅而来,在解愁抬起手时飞了下来,站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叫了声。

解愁笑着看它,将它捧到桌上,轻轻取出绑腿上的纸条。

“好鸟儿,飞去罢……你不用再送信了。”她搓揉着它的脑袋,语声温柔,神情却有些哀伤。

她在廊前静静站了许久,眼看着鸟儿飞去,也还是不肯动身。

因为她知晓,这一动身,他们都再也没有退路。

……可这退路早就被一刀斩断。

就算此时此刻她想抽身而退,也只会跌落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解愁深吸口气,转过身拿着纸条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将它递向坐在桌前的人。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桌前探来,接过纸条却未立即展开。谢紫殷道:“你的神色不对。”

解愁不意外他的敏锐。

她不躲闪他的注视:“因为我害怕相爷会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谢紫殷道。

解愁抿了下唇:“事无绝对,如若相爷突然就后悔了,那——”

“解愁,你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就该知道,如若选择了一条路要将它走到底,那无论之后会不会后悔,都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谢紫殷看向她的双眸漆深无底:“你不能退缩。”

解愁定定看他。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刻,她动了动,忽而舒展着眉眼,低首笑道:“解愁明白。”

翻倒纵横,是盘浩大的棋局。

高瑜拄着下巴,左手漫不经心撂下颗棋子,不耐道:“这盘棋有什么好下的,你再怎么挣扎,本王也还是会嬴。”

玉生坐在他对座,闻言轻笑:“王爷,两败俱伤不算嬴,蝇头小利亦不算嬴。要嬴,就需赢得多,赢得完美——最好要什么都是自己的,那才算是嬴。”

“是吗?但等本王登上帝位,天下尽在本王手中……所有东西都会属于本王。”

“然而王爷现在什么也没有。”

“本王有民心,有幕僚,有暗藏的势力、兵马,这也叫没有吗?”高瑜并不发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玉生笑得浅淡,说是在笑,不若说那薄情的脸上只是嘲弄。

“没有。”

高瑜道:“玉生啊玉生,你对本王有什么不满?”

“贫道对王爷处处都是不满。”

“嗯?因为本王放浪形骸,有辱斯文?”

“因为王爷韬光养晦太久。”

高瑜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本王应该快些为高氏报仇?”

“不错,”玉生说起谋朝篡位的话语时亦云淡风轻,“王爷不该再等,现在的时机可遇不可求,越抓紧它,越容易达成所愿。”

“霍皖衣还未掌握大权,我们怎能轻易动手。”

“等他掌握大权时再做调度,怕是会横生枝节,王爷,成大事者,需得果断。我们不必一时便竖起旗帜反抗新帝,我们只需悄悄运作,将能够动用的力量动用起来……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受我们驱使,为霍皖衣铺平大道。”

“王爷以为呢?”玉生低声轻笑。

高瑜眉尾挑起,讶然道:“你居然是想要我帮霍皖衣赶紧取代谢紫殷?”

玉生道:“王爷明智,的确如此。”

高瑜深吸口气,摆了摆手,道:“你容本王想想。”

他坐在石头上。

他含着树叶吹奏着曲声,秋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让他衣袂翩翩,飞如清清白云。

方断游正在等接他的马车。

那些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栽在了顺天府里,他若讲义气,该是要去救他们。

然而方断游和他们做兄弟,一半的缘由都是想要钱。

他活得很通透,也过得恣意,没有钱财可赚,他便不沾手。就算有,也要看心情如何。

他看着马车遥遥行来,拍拍衣摆跳下石头,往前走去时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飞快转身想走。

可他慢了半步。

因为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唤住了他:“方少侠!”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走。

但一被她如此称呼,双腿就好似动弹不得了。

轻咳一声,方断游转过身来,微笑道:“章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啊。”

“是啊!”章欢眼眸发亮,向他跑来,在他身前几步站定,“方少侠你怎么在这里!”

她踮着脚尖也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

方断游道:“我要回家。”

章欢歪着头:“方少侠是哪里的人,你回哪里去呀?”

“西平州。”他言简意赅回答,立刻抽身想走,“章姑娘,我就不和你多说了,马车已经到了,我现在就得走。”

章欢却拉住他的手,鼓起脸道:“你还会不会回来啊?”

方断游被她拉住手腕,一瞬间脸红得像火烧般,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拉我的手啊!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呜。”章欢却扁了扁嘴。

方断游只好道:“好好好,你拉着,你拉着。但是章姑娘,我真的要走了,我以后有空一定会回来的。”

章欢松开手,点了点头道:“好啊!等你下次回来,我就告诉我爹,我要和你一起出去行侠仗义!”

“砰!”

正要踏上马车的方断游一脚踩空,摔倒在了马车旁边。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的,毕竟谢相的局很大,谢相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