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忠定王高瑜姗姗来迟。

四处人影绰绰,高瑜快步走到叶征面前,跪地俯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执着酒樽微讶:“忠定王怎么来了?”

“正值盛时,臣岂能缺席。”

只不过以忠定王的身份前来,终归有些怪异。叶征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忠定王有心便是好事。”

无论忠定王打的是什么算盘,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又将人赶出门去。倒是忠定王此次接了请柬竟会亲身前来,不得不让叶征更确信科考之事与他有关。

藏不住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叶征酌饮醇酒,双眼微眯,静静注视着忠定王离去的背影。

——那是霍皖衣的方向。

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么?或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试探他是否起疑?

那处角落冷清僻静,与喧嚣热闹的酒宴截然不同,好似是两方天地一般,各自分隔。

高瑜走近时却意外看到了谢紫殷的身影。

他顿住脚步,面上挂着笑意道:“原来是谢相大人,本王与谢相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能和谢相再次相见。不知谢相近来可好?”

闻声,谢紫殷转过身来看他:“谢某近来一直都很好,却不知王爷是否如谢某一样好。”

谢紫殷没有行礼,高瑜心里暗暗生怒,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没有让人看到半分不满:“本王也很好。”

霍皖衣见他们两人沉默不语,绕过谢紫殷的遮挡,对着高瑜行礼道:“霍皖衣见过王爷。”

在谢紫殷面前忠定王大可不必装作与霍皖衣两不认识。

高瑜点了点头,道:“霍大人不用向本王行什么礼,”他说,“如今在此的都是故人,更不该拘泥这些虚礼。”

他话说得好听,心中是否如此想的却不一定。

“谢王爷。”

“不知王爷来此是想说什么?”谢紫殷问。

高瑜道:“听闻有位名叫霍皖衣的人中了状元,本王心下好奇,正好刘相有邀,本王也就来看一看这是位什么人物。”

“没想到竟然就是霍大人自己。”

谢紫殷轻笑:“王爷倒是不意外。”

高瑜道:“谢相都能让他霍皖衣走到高中状元这一步,自然是心中颇有成算,既然谢相都不在乎,本王又为何要意外。”

谢紫殷道:“既如此,王爷可要与谢某的夫人叙叙旧?”

一声好字就这么被高瑜堵在了喉中。

高瑜心头不爽,扯了扯唇角道:“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本王怕是不能和霍大人单独聊聊。”

谢紫殷道:“有什么是谢某不能听的么?”

高瑜皮笑肉不笑道:“都是过往的事情,那时谢相大人身上的剑伤应该都还未好全罢。”

颇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

谢紫殷看他片刻,意味深长道:“那就是秘密了?”

高瑜道:“如果是秘密呢,谢相会让开吗?”

谢紫殷道:“不巧,霍皖衣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秘密。”

“谢相大人倒是自信,”高瑜冷下声音,“但是你已经让霍皖衣重回朝堂,就不该再把他束缚起来。如果你不能好好对他,就换个人来对他好。”

谢紫殷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沉吟片晌,偏头道:“王爷这是何意?难不成王爷想取而代之,替谢某好好对待谢某的夫人?”

高瑜被他声音里的冷意震慑一瞬。

高瑜不悦至极:“本王不想,本王只是以一位故人的身份劝告谢相,你如果恨他,那就要折磨他,而不是宠他、捧他。如果你想好好对他,就别束缚囚困他。”

“王爷怎么这么关心此事?”谢紫殷似笑非笑地与他对望。

夜色漆黑,那副俊美的皮囊却犹如剧毒的靡靡之花,在夜色的笼盖下显出惊人的白。

高瑜瞪他一眼:“这不用你管!哼,你不让本王和他单独说话,那就算了,不过本王可警告你,莫要做得太过分!”

说完,高瑜温声对霍皖衣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王。”

不等他们两人为此做出反应,高瑜就先行一步转身离去。

重回静寂的角落枝影繁复,小烛昏昏。

扇柄抵在下颌,谢紫殷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他以为我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蠢货?”

霍皖衣道:“应当是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谢紫殷道:“装成傻子就以为自己不是傻子了么。”

那双幽深的眼眸转而看向霍皖衣,谢紫殷又道:“他用这样低劣的手段,图的不过是我对他放低戒心,可怎么还要拉你下水呢。”

“……”想起忠定王在那日的马车上说的话,霍皖衣眉心微皱,无从说出这个答案。

谢紫殷却好似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

了然道:“他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哪怕他拖你下水,我也不会为了这些惩罚你。我越是顾忌你,就越容易落入他的陷阱圈套……是这样么?”

“相爷已经说得这么清楚,还需要我说对或不对么。”

霍皖衣回答时的声音有些无奈。

谢紫殷道:“可他算错了一件事,我就算对你余情未了,也并非不会惩罚你,更何况霍大人在我这里,委实毫无地位可言。”

……

那个余情未了不算什么。

霍皖衣几乎能猜出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

“还是相爷神机妙算。”霍皖衣错开了视线。

谢紫殷道:“可这世上最不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

他好像意有所指。

霍皖衣遥遥看向天边黑夜,几颗星子有些孤独地挂在天上。

“我为相爷准备了一个礼物。”霍皖衣忽而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像是根本不想要谢紫殷听到。

可谢紫殷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风故意吹到他的耳边一般。

“哦?”谢紫殷轻笑低语,“什么样的礼物?”

霍皖衣道:“我欠相爷的一幅画。”

那年盛京繁华,谢氏公子一首诗词名动天下,成了盛京人人皆知的少年才子,一时间谢紫殷会高中状元的言语流传开来,也惊动了帝王。

彼时帝王还未曾动念除去谢家,闻听这个消息,竟也是龙颜大悦,还特意传召了霍皖衣。

霍皖衣还记得那日见到的帝王,温和如一个长辈般地同他说:“霍卿啊,要是那位谢家公子真的高中状元,朝堂之上与你年纪相仿的官员也就有头一个了。”

霍皖衣却道:“臣不需要年纪相仿的同僚。”

皇帝一怔,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每日朕上早朝的时候,见到底下一群老脸,心情都不好了,早就盼着多几个年轻好看的少年郎,到时朕看他们,自己也年轻了。”

“这样,霍卿,你既然说自己不需要,那等这谢公子高中状元,你就领一幅名家真迹送到谢府去,见见那个年长你一岁的谢家公子究竟是何模样……可别看了年轻好看的,就回来嫌弃那群大臣了。”

“……臣遵旨。”

霍皖衣跪地俯首。

然而帝王的心思难以捉摸,时光流逝,霍皖衣数着日子,候盼科举来临——在那之前,宿命却已指引他与谢紫殷相见。

少年时最是情浓。

可惜那时皇帝已经愈发昏庸暴戾,常常于早朝之上,便会因为心情不佳而发作官员,更有一日,光是在早朝上,帝王就发作了六位大臣,扰得人心惶惶。

唯有见到霍皖衣的时候,帝王的脸上还是会带着笑意。

“朕最相信霍卿。”

“他们做事会失败,会让朕失望,可霍卿从来不会。”

皇帝就是这样同他说话。

霍皖衣从成为帝王的武器那一刻开始,就不断听到这些于旁人而言受宠若惊,甚至愿为此付出性命的夸赞。

他亦曾为此动容过。

也会因为得到帝王的信任而感觉心安。

天下间没有多少人能如他这般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

可权利再高,他高不过帝王。

所以皇帝动念要将谢氏一族诛灭时,他亦不能开口说话。

他不是真正的权臣,早朝上难有他的位置。

他好像手握实权,却不曾被满朝官员当成同僚——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是帝王手里的刀,可以拨正逆乱,可以夺人性命。

却不像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盼望过谢紫殷高中状元时送出那幅画。

亦想过那沉闷的,他亦极少参与的早朝上,若有谢紫殷这样容貌的大臣站在殿中,该是怎样一幅风景。

可做梦只是做梦。

直到皇权倾轧而至,帝王用残酷的手段清洗了一个又一个世家,数不胜数的官员被栽赃陷害、满门抄斩,告老还乡的也未必能躲过帝王猜疑之下的清算。

多少人为此胆战心惊,可求饶也躲不开这鲜血淋漓地杀机。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而流血千里。

忠心耿耿的谢氏,一夕之间就此覆灭。

极盛而崩塌,只在帝王心念电转的刹那之间。

曾笑着说“朕喜欢看到年轻人”的帝王,转瞬就在那场大雨里冷声说——“谢氏有谋逆之心”。

从此雨水里载满血色,被他触及的,只有锋利的冷雨。

……那幅画再也没能送出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咋回事又晚了!!

王爷:我装孙子是不是很有一手。

新帝:你是真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