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最浓的就是酒香,飘扬游**,于喧嚣宾客间穿梭来往,留下丝缕醇香。
莫枳坐在酒楼的雅间里。
他在喝酒,但心事重重,总往门外望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的确在等人。
自霍皖衣离去之后,他和阮宣清两个便开始提心吊胆地等。
他们各自有各自担忧的事情。
却也不能说是后悔做了这样的选择。
阮宣清和那位坪洲刺史,本身也不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好交情,不过是有着利益来往,为着想要得到的好处才暂时合作。
是以阮宣清会点头放霍皖衣走,是件再正常、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莫枳却要担忧桓勿言。
如果时间稍微耽误得长久,那桓勿言指不定哪天就熬不住了,现身于人前。
那他的多番努力会是白费。
好在霍皖衣没有耽误太久时间,相反,不过几日,莫枳便收到了霍皖衣的传信。
他带着传信去见了阮宣清。
——谢紫殷要见他。
于是事情便如此尘埃落定了。
正如霍皖衣所说,在谢紫衣的心里,兴许他还是有点分量的。
阮宣清未曾迟疑,直接作主放了莫枳离开。
只不过是临走时,莫枳居然还转头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阮宣清隔着一面珠帘,面容模糊,语意诧异地反问:“为什么还要见面?”
“因为我喜欢。”
莫枳回答,“我喜欢你这样的美人,所以想经常见到你。”
清水煮沸的声音咕嘟咕嘟响起。
阮宣清笑着告诉他:“有缘自会再见。”
短暂追忆至此处,莫枳回过神来,他继续饮酒,入口的酒足够浓烈,让人回味无穷,更让他觉得甘醇可口。
他爱酒,却在阮宣清的地盘上喝了好些时日的茶。
明明讲说换种佳酿好生品尝,结果兜兜转转,阮宣清以太过昂贵无力支付的缘由一口回绝,甚至还强迫他多饮茶水静心。
……这般想来,他不该想再见到阮宣清的。
他理应更想见到霍皖衣。
这般想着,门外忽而传来几双脚步声,很快的,从敞开的大门前,迈入一个躬身弯腰,几乎要将身躯埋进地里的身影。
“贵客请……”酒楼的掌柜满脸谄媚,态度恭敬谦卑,就差直接跪倒在地为来人掸去尘灰,“就是这里了。”
莫枳立时正襟危坐。
他端正颜色,与随之出现的人影对视。
莫枳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紫殷一身浅紫华服,眉间朱砂熠熠,超然似鹤骨松姿,不浊不俗,恍如脱凡出尘。
眼见着谢紫殷撩衣落座在对侧,莫枳动了动眼珠,艰难至极地将目光——落在随之而来的霍皖衣身上。
他们这般重逢,隔得时日不久,四目相对,霍皖衣却从其中看出几分幽怨。
幽怨什么呢?
霍皖衣挑眉,无声向莫枳发问。
莫枳便冲着谢紫殷的方向挤眉弄眼。
但这番眉眼齐动,来来往往,霍皖衣却读不出一字,眉心渐渐皱起。
就在此时,谢紫殷忽然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与谢某的夫人眉目传情?”
清泉悦耳声。
但落在莫枳的耳中,却让这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凉气。
莫枳表情惶然,下意识答:“不敢,本公子……不是,小民只是见到谢相大人风姿卓然绝世,惊艳不已……是小民失礼。”
“哦?”
他们分明平起平坐于这桌前,然而谢紫殷却需垂下眼帘,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将他仔细打量。
“莫公子想要见我,是想要什么?”
话题直接入了正题,未有一字寒暄。
霍皖衣沉默着坐在谢紫殷身旁,半靠着桌,伸手为他斟了杯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握在手里把玩。
觉察到莫枳求助般的视线,霍皖衣却轻笑,无声地回以口型:“爱莫能助。”
莫枳稍稍张开口,正欲说话。
谢紫殷又道:“谢某的夫人很好看吗?”
莫枳:“……啊?”
谢紫殷道:“莫公子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停在不该停留的地方。”
……
酒楼里分明飘着醇香美酒,气息清冽,可称之为甘甜清新。
但莫枳却突兀嗅到了几分醋意。
他小心翼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目光不再敢放到霍皖衣的身上,讪笑道:“……小民失礼了,失态了,谢相大人大量……”
“说正事。”谢紫殷冷冷应他。
“小民这就说正事!”
莫枳像见了什么天敌一般打了个激灵,立时道:“小民之所以想求见谢相大人,既是为了小民的知己桓勿言……也是为了新帝陛下。”
谢紫殷没有应话。
莫枳平复着自己激**的心跳,竭力让自己的话语说得动人:“桓勿言的祖父,是先帝登基之初,头一场科举的状元,后因为人太过刚直,受先帝厌弃,被贬流放……小民的知己亦承袭这份刚直,因发现坪洲刺史邹承晖有营私结党、暗置私兵的秘密,被邹承晖派人追捕。”
“……他不愿连累亲族,亦不愿连累小民,故而一直逃避小民追问,是小民逼迫他说出实情,作主助他逃离,但小民身后亦有亲族,民不与官斗,纵然小民身后是勤泠莫氏,可巨富之家无权便也无势,钱财之能并非万能,小民……迫不得已,才来求见大人。”
莫枳说完这番话语,起身长揖到底,久久未起,几乎屏住呼吸。
屋中一片死寂。
门外是酒楼喧嚣,哗然谈笑,门内却好似落针可闻,让人心如擂鼓,越发紧张。
气氛沉凝,杯盏忽而被一只手推至身前。
霍皖衣贴附在谢紫殷身侧,气息交汇:“喝一杯?”
谢紫殷拿起酒杯,却也未饮,反而就着这只手,以尾指轻抚他颊侧肌肤,轻笑道:“为他求情?”
霍皖衣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
他随口继续,“我连为了自己都不懂得求情,怎么还可能帮别人。”
……这确实是个明显至极的道理。
饮罢醇酒,谢紫殷放下酒杯,淡淡道:“你要我发作邹承晖?”
莫枳眼前一亮,急忙道:“小民两人都深信新帝是盛世明君,绝不会坐视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为人不正的官员留在朝堂,继续贻害百姓,戕害天下生计……”
“新帝是明君。”
谢紫殷冷冰冰打断莫枳的话语,似笑非笑道,“可我未必是个好官。”
声音戛然而止。
莫枳感觉自己的呼吸瞬息凝滞。
然而霍皖衣就在此时笑了。
发出笑音,当视线尽皆落在他脸上时,他秾艳漂亮的颜容带着笑意,越发显得昳丽绝色,难与之争辉。
霍皖衣道:“莫公子,以前是我在自救,如今风水轮流转,该是你自己救自己的时候。”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眼底隐隐聚拢了些许光彩。
“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意味深长地反问:“还有力气付出代价么?”
霍皖衣睫羽一颤。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莫枳意识到与谢紫殷的交锋绝不轻松,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譬和霍皖衣交谈,能被这个人看得清楚,利益没有冲突,于是合作会十分轻松。
但是谢紫殷是不一样的。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权贵,是新帝登基时亲自赐旨擢升的丞相。
这是屈指可数的心腹权臣。
谢紫殷本身就有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
——莫氏在谢紫殷的眼里,分量未必很重,莫枳的身份放眼天下,也只有如谢紫殷这样的权臣,才能将之轻视,甚至无视。
莫枳骤然出声:“陛下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究其本质,便是想要根除先帝留下的顽固旧疾,如邹刺史这样的人,便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的‘旧疾’,他留在朝堂一日,便多做一日的坏事。”
“他结党营私、暗置私兵,就算再细心也会露出马脚,桓勿言能发现——陛下、陛下必然也能发现!”莫枳脑中灵光乍现,急急道,“陛下知道,可是陛下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陛下还在等,等更多的人浮出水面,等邹承晖忍耐不下去,联系更多与他一样心有反意的旧臣,届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所以。
莫枳瞪大眼睛,声音略高过那些喧嚣嘈杂:“桓勿言在盛京,以邹刺史的人脉,在盛京却这么些时日也未听到风声,阮公子更是对此次合作没有多少兴趣……桓勿言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因为,陛下知道这整件事……陛下,也在帮助我们?”
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来,莫枳大口大口地呼吸,似溺水般急促喘息。
他圆睁双眼,盯着谢紫殷俊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面容。
良久。
谢紫殷取下腰间折扇,缓缓敲叩桌沿。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笑起,语声懒倦:“……还算聪明。”
在莫枳虽有预料却仍觉震惊的注视下,谢紫殷站起身来,斜阳晚霞笼罩,映衬得他发冠两侧垂落的玉珠翡绿,棱角绯色摇曳。
修长的手指将折扇寸寸展开,那朵鸢尾花跃然入眼。
谢紫殷道:“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莫公子,事实如此,你还想谢某做些什么呢?”
不知是被这一瞬惊艳,亦或是谢紫殷周身气势太过强盛。
莫枳迟迟未能言语。
直至谢紫殷转身踏出房门,他才找回声音。
“……丞相大人!”他唤道,“如果没有、没有我帮桓勿言逃跑,这件事,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因为陛下也会帮他?”
谢紫殷侧首看他。
还未开口,霍皖衣已道:“是你害得我和你一起被囚禁,陛下才帮了他。”
莫枳一怔。
霍皖衣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桓勿言不靠你,走不到盛京,你若不来拖我下水,也还请不动谢相大人进宫传话。若没有这件事,桓勿言还不至于这般安全。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作者有话说:
莫少:原来谢相也是个大美人!(狂喜)
莫少:相府一定不缺醋吧!
谢相:缺个死人。
莫少:(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