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前飞雪漫天,一池冰雪满霜色,缀得枫叶尽素裹。

时辰尚早,左右无事,解愁便守在屋前,借着檐下天光看这场飞雪。

相府一如往常静谧无声。

霍皖衣靠着窗看屋外飘扬霜雪,盘旋而落,跌在枯枝之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

谢紫殷在他身后稍稍俯首,耳畔吐息温热:“你该走了。”如是说。

好直白的逐客令。

他回头,撞入谢紫殷幽深的眼底,猜不透其间心绪,仅看出无可动摇的黑暗。

“相爷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吗?”他问。

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对你说什么。”

霍皖衣道:“我不知,端看相爷能对我说什么样的话。只要相爷说了,我便听着。”

“我没有想对你说的话,”谢紫殷随手为他系上披风,淡淡道,“霍大人曾经说过,就算我让你变作游鱼,你也还是会听我的话。我说得对么?”

他的眼眸闪烁一瞬,道:“自然。不敢欺瞒相爷。”

“那便很好——”谢紫殷道,“无论我是否有话要告诉你,你都会很听我的话。这就够了。”

“除此之外呢?”

他追问出声。

“有些事情,问得太清楚,就失了它原本的意义。”

“相爷是不打算为我指点迷津了?”

“霍大人何须我的指点。”谢紫殷轻轻笑了,“总有霍大人猜得出来的时候。”

霍皖衣静了片刻,他忽而回身,抬手搂住谢紫殷的脖子。

他望向那双眼睛:“要是相爷想做的事情皆被完就,那相爷是否会觉得快乐?”

谢紫殷却没有应答他的问题。

谢紫殷只道:“霍大人这么多的问题,是不打算走吗。那多留一时,也是可以的。”

他怔然,循着落尽的尾音,身体突然腾空而起,窗板收起,发出声闷响。

解愁眨了眨眼,回头看向忽而关上的窗户,叫住了正欲进屋的侍女:“再晚些时候罢。”

那侍女捧着早膳,闻言,歪了歪头,问:“解愁姐姐,相爷还没有起么?”

解愁道:“你懂什么,别问。”

不过两日,盛京又迎来一日晴天。

风高日朗,倒也有些暖意。

梁尺涧从吏部衙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玉生站在长街上,一身素色衣衫,比之前些时日的雪色还要白。

见到他走出来,玉生拂尘一扫,几步走至他身前。

“……”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

上次相见,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令他有些难堪。要说憎恶厌恨,倒也不是。只是事情糊里糊涂的发生,变成这般模样,到底让梁尺涧有些尴尬。

他深觉窘迫,玉生却云淡风轻:“梁公子,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同你说。”

如是相敬如宾。

窘迫之后,梁尺涧应对着玉生好似遗忘过往的态度,又生出些忐忑。

像他这样活得还算通透的人,竟在这短短一刹那间,先后变了数次心绪。着实令他哭笑不得。

梁尺涧深吸口气,抛开心中思绪,道:“什么事?”

玉生伸出手来,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也不回头,直接道:“你中毒的事。”

“你知道我为何中毒?”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尺涧问。

玉生道:“因为向你下毒的人,你认识。”

“……你是说,青珠儿?”

他一下猜出真相,玉生回头看了看他,微笑道:“你如何猜出来的。”

梁尺涧道:“那段时日他总是刻意接近我,原本我便觉得古怪,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给我下毒。”

玉生道:“梁公子既然已经猜到,贫道便也无话可说了。”

话语落下,玉生微微颔首,竟似是告辞。

“……等等。”梁尺涧将人唤住。

玉生背对着他,清冷的眉眼间生出两分笑意,然则梁尺涧并不能看见这微妙神色,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你……我,我的毒……”

“梁公子想说什么?”

“你、你那日,为我解毒,我……我还没有道谢。”

“梁公子言重。贫道做事,从来顺天而行,既然是天意指引,冥冥定数,又何须言谢。”

“……”

梁尺涧迟迟未再言语。

等了许久,玉生回身看他,眸光觑见他耳尖的一抹绯色,意味深深:“梁公子是怕贫道不会负责?”

“……我没有这么说!”梁尺涧耳后更红,颊侧也开始蔓延绯色。

玉生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片绯色爬满白皙面容,方含笑道:“怎么会呢。贫道可是将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你。”

霍皖衣难得告假一日。

他从相府离去的时辰太晚,错过了朝议,只能事后递上折子,言称自己身体不适。

告了假,霍皖衣便窝在府中休息。

可难得的休息也不见有多轻松,因则他回府不久,展抒怀便做贼般敲响门扉,弯腰进府。

“……我有件事同你说。”展抒怀压低了声音。

两人进了屋,紧闭门窗,展抒怀也还是很不放心,四周都好生检查了一番,才勉强坐下。

霍皖衣道:“你要说什么大事?”

展抒怀道:“我在西平州遇见了方断游。”

“方断游?”

“怎么……他可是对我说他认识你,难道你不认识他?”

霍皖衣思索片刻,恍然道:“我认识他。若不是他,我又怎会被谣娘绑到山上,险些连命都丢了。”

“不是,”展抒怀揉了揉额头,“你当时不是故意被绑的吗。”

霍皖衣道:“那也是他做的。”

展抒怀道:“别管是不是,现下我要说的才是件天大的事。”

“何事?”

“忠定王高瑜,在牧州豢养私兵十万余人,且配有兵器、马匹,若是起兵造反,牧州顷刻便会失守。”展抒怀声音更低。

霍皖衣怔然片刻,冷静道:“若是如此,怕不是牧州失守这般简单。”

“……啊?”

“能在牧州豢养十万私兵,难道牧州的官员对此一无所知么?若无人为其遮掩,想要养下这么多人,更配有马匹兵器,可说是天方夜谭。”

此话不假。展抒怀转念一想,倒吸口凉气:“还真是!照你这么说……现在牧州本来就已是高瑜的囊中之物?”

霍皖衣道:“若只有一个牧州还好,怕就怕,他的手伸得更长。”

“嘶——”展抒怀打开折扇为自己扇了扇风。

本是初冬,又下过几日的雪,展抒怀却觉得浑身冒汗,热气腾腾。

霍皖衣道:“此事是方断游发现的?”

展抒怀点了点头:“他说自己去牧州做什么生意,也是他倒霉,不知道从那片山头摔了一跤,跌下山去,滚了好长一段路,就这么发现了那块地盘。”

“如此,只是见过,可有证据?”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说起证据!”他坐直身体,神神秘秘道,“这方断游胆子是真的很大!”

这桩事还需说起当时情景。

原本方断游不曾被人发现,只要躲避得当,他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方断游偏偏多了两分好奇,想要探查为何在牧州如此僻远的地方,会有这般多的人聚在一起。

这一查之下,方断游不仅找到许多证据,看出其幕后主人是忠定王高瑜——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发现。

好在他行走江湖多年,别的功夫没有,逃跑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厉害。

一被发现,方断游便使尽浑身解数飞速离开,竟还真被他带着高瑜豢养私兵的证据逃了出来。

下山之后,方断游左思右想,只敢将这证据带到盛京,本是想着交到哪位丞相的手里,只是思来想去,见丞相太难,且容易惊动高瑜,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将证据交到霍皖衣的手里。

因而他一路行来,又撞见了展抒怀,不得不说是冥冥自有天意。

霍皖衣闻言,摇首道:“实在太过冒险。”

“所以我说他胆子大,怕是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大侠客了。龙潭虎穴也敢闯。”

霍皖衣道:“不过若是没有他这通天胆量,我们又如何得知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余私兵?”

展抒怀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他又问。

霍皖衣道:“他没有将证据交给你,是吗?”

展抒怀道:“我倒是想要,可他怎么放心拿给我,他可是说了,要当面、亲手交到霍大人的手上。我好说歹说,他也没同意。”

“现下想要进盛京见我,并非易事。你们逃至盛京之事,绝对瞒不过高瑜。怕是这盛京城中早有天罗地网——若非你不曾露面,事态还要更艰难一些。”

展抒怀便问:“那该怎么办?”

霍皖衣道:“谋定而后动,静观其变。不到万不得已时候,高瑜不会起兵造反。但事情也拖不得……我会找个时机告诉陛下。不如我书信一封,你交到方断游的手上,让他将证据交付于你,我再将证据交进宫里,如何?”

“这法子好是好……”展抒怀轻咳一声,神情无奈,“可是方断游根本信不过我。”

“……”

霍皖衣叹息一声:“但是你们如此急切,若是泄露了行踪,怕是性命不保。”

顿了顿,霍皖衣忽而道:“若是我出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