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四月,东风吹绿,花浓天淡。

在这西六宫中最偏僻的延禧宫里,折进燕梁阁里的光似乎都带着阴冷。

霍清荷是被半推搡着进燕梁阁的,身后的丫头看似恭恭敬敬地扶着她,实则掐在她手臂的力道却着实不轻,吃痛声被她压在唇齿间。

金盏扶着她,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二姑娘,您可别忘了进宫前主母是怎么对您说的。虽说这回您没能分到大姑娘的咸福宫,但您的一举一动可都在大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呢。您可少动那些歪心思。”

她满嘴称呼的“您”,实际上哪里有一丁点儿的恭敬可言。

霍清荷垂了垂眼:“金盏,该唤一声霍娘子的。”

金盏听了,却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脸上也闪过狠厉之色:“莫不是你还想让我称呼你一声小霍娘子?二姑娘可别白日做梦了。你是什么身份,大姑娘又是什么身份,你不过就是个进宫替大姑娘争宠的货色。”

金盏说了这些还不够,喋喋不休地继续道:“大姑娘是正三品宜贵嫔,是如今咸福宫的主位。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的身份。我劝二姑娘你,还是别痴心妄想的好。”

霍清荷由大选进宫,只是正七品美人位分,确实和她的嫡姐霍仪芸有云泥之别。

霍清荷没有同金盏争辩半句,也没有在两人一道跨过台阶时提醒半个字。

甚至在跨过台阶时她暗暗使了巧劲儿,免得在金盏摔倒时被拉动。

于是一路在霍清荷耳边说了个不停的金盏就这样水灵灵地摔了个狗吃屎。

还是当着燕梁阁一众宫女太监们的面。

霍清荷不清楚这些宫女太监中哪些和金盏一样是嫡姐的眼线,她只是和气地笑了笑,俯视着栽倒在地的金盏。

“怎么这样不小心,还不起来?下去歇着吧。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了。”

金盏疼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她哪里还有先前的姿态,一抬头只能看见霍清荷的脚尖。

她脸上也有些臊得慌,也不知是脚扭了还是如何,左右好一会儿金盏都没能站起身来,不过她还没忘记大娘子的吩咐。

“你个庶……”眼看着金盏要骂人,霍清荷云淡风轻地抬手点了边上的两个宫女。

“你们,过来扶金盏一把。可是伤着腿了?快扶她下去歇着。不必告罪了金盏。你是我身边伺候的人,我不会怪罪这些失礼的,只是在外头却万万不能如此了。”

霍清荷表现得很和气,话里的锋芒也掩藏得很好。

被点到的两个宫女在一阵意外愣神之后也连忙称是上前把金盏给扶了下去。

霍清荷一直看着金盏被扶了下去才收回了“关怀”的目光。

“今日进宫我有些累了,你们先各自做各自的去吧。不必在跟前伺候。”霍清荷进了内间,丢下这话,也不管外头面面相觑的宫女太监。

有金盏在,她现在立了规矩也没什么用。

内间无人,霍清荷总算能深深吐纳一息,肩脊也跟着放松。

霍清荷是当朝户部侍郎霍家二姑娘,金盏念叨了一路的大姑娘是她的嫡姐。

霍清荷和嫡姐霍仪芸并不是一母所出,霍仪芸是尊贵嫡出,而她是身份卑微见不得光的庶女。

霍清荷从来没有奢望进宫为妃,但由不得她选择。

她并不明白嫡姐为何要让她进宫为妃,金盏和嫡母都是一样的说辞,只说是让她进宫为嫡姐争宠,霍清荷不信,但她别无他选。

她自己或许可以刚烈一死了之,只是她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弟弟如今十三岁在京中国子监进学,就等着过两年的国子监解试下场科考。

过往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在霍清荷脑海中闪过,最后记忆停驻在进宫前嫡母那张富贵脸。

“这回你进宫去,一切只听你大姐姐的便是。好孩子,只要你在宫里尽心为你大姐姐周全,有你大姐姐的口信在,靖和那孩子便能安然无恙地在国子监和靖知一起进学。”

看似温和语气说出的话,实则却每一句都带着威胁。

再睁眼时霍清荷眼眶里还是漾起了胭脂色,小娘去世之后,整个霍家只有她和弟弟相依为命,为了靖和,至少进宫一事她是无法忤逆嫡母嫡姐的。

如今靖和还在嫡母眼皮子底下,她暂且还得隐忍。

但却并不是一味的忍耐,至少像她身边的金盏是留不得的。

进宫前,大娘子便早已把她身边伺候的人全换了,最后大选进宫又亲自安排了她身边的二等丫头金盏来伺候。

明面上是伺候,实则全是监视。

眼下她已经进宫,至少大娘子的手伸不进宫中来,那么她眼下要紧的是三件事。

除掉眼线金盏,在嫡姐跟前伏低做小,以及……争宠。

理清思绪,眼见着快到正午时辰了,霍清荷堪堪起身,外头就传进陌生宫女的声音。

“霍娘子。得知您今日进宫,咸福宫宜娘子请您前去去一聚。”

霍清荷同宜贵嫔是姐妹的事儿自然是瞒不住的,早在霍清荷中选进宫前,宫中便已经以小霍来称呼她了,只是当着霍清荷的面,宫人自然是不敢如此称呼的。

不过霍仪芸有封号在,于是宫中便唤起了宜娘子,以免分不清。

霍清荷没想到大姐姐这样坐不住,今日中选的九位秀女才相继进宫,霍仪芸就这样急着见她?

究竟是因为什么?

霍清荷掩下心中疑窦,站起身后理了理裙摆往外走。

外头站着一个面生的宫女。

“奴婢咸福宫大宫女翠翘,给霍娘子请安。知道娘子今日进宫,我们娘子已等候多时了。娘子才进宫,跟着奴婢走就是。”

面前名为翠翘的宫女面微长,说话时脸上也堆着亲昵的笑。

嫡母嫡姐不愧是母女,**出来的宫女说起话来也像极了,言语听着万分恭敬实际上却也是一样地不容人拒绝。

霍清荷像是没听出其中的威胁,她轻轻颔首,无比恭顺:“不好叫大姐姐久等,这便走吧。”

察觉霍清荷对自家娘子的称呼,翠翘扯了扯嘴角,像是厌恶又或是别的什么。

她环视一圈,问道:“怎么没瞧见金盏在娘子身边伺候。”

霍清荷再次露出“关心”表情:“方才她不小心摔了,我便让她下去歇着了。”

翠翘听了也不知信了没有,她啐了下。

“这丫头进宫了还这样不知分寸,伺候娘子也这样懈怠,叫宜娘子知道有她的好果子吃。”

在霍清荷的燕梁阁内,翠翘也好似入无人之地一般,骂完金盏之后便就往后头下人房去了。

霍清荷并没有跟上去瞧的意思,她站在原地,只是温柔笑笑。

“到底是姐姐怜惜我,事事都这样上心。往后你们见了翠翘可都要恭敬些。”

边上四个丫头连忙行礼应是。

霍清荷借此也打量了一回丫头们的表情变化。

翠翘很快便从后头下人房回来了,只有她一个人。

“金盏那丫头真是不当心。奴婢已经数落过她了。这会儿便由奴婢伺候娘子去咸福宫吧。”

霍清荷仍旧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有劳翠翘姑娘了。”

翠翘这会儿才终于抬眼给了霍清荷一个正眼,只是一眼却就把她给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