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话也算是大逆不道,老二怎么敢说啊……”南京,燕王府内……

伴随着朱高炽顶着额头冷汗来回渡步,嘴里不断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四周护卫也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这种局面下,朱高燧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位置上吃着水果。

看他那副模样,朱高炽气不打一处来,想要上去教训朱高燧,却又想到平日里朱高燧的逆反,因此只能当做没看到。

他来回渡步着急,却又不敢去府军前卫坊与他见面,生怕朱元璋将朱高煦今日之言联想到燕王府身上。

怀疑到他身上倒是没事,可如今朝中想抓他爹把柄的人可不在少数,他得为燕王府着想。

这么一想,朱高炽更是觉得自己对不住朱高煦。

这样的愧疚加精神上的焦虑,没能坚持多久的朱高炽便坐到了一旁的位置上,不停喘着粗气。

护卫见状上前为其扇风,但这风却扇不走朱高炽心里的焦虑。

此时他才觉得,自己这燕府嫡长的身份并不是很重要,至少到了关乎国事的大事时,他那皇爷爷并不会听他的,而他在面对他那皇爷爷时,也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罢了。

朱高炽沉默许久,直到一名王府护卫从外着急走来,他才猛然起身。

这护卫的出现,便是让正在吃水果的朱高燧都不由的看向了他。

“殿下,消息探来了……”

护卫作揖禀告,将府军前卫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朱高炽。

收回宫中行走令牌,禁止前往两国公府读书……

不得不说,皇帝的这份口谕确实沉重,但最少还没有对朱高煦本人做出什么禁足之类的惩罚,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呼……”听到了结果,朱高炽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坐在了椅子上。

不远处的朱高燧听到惩罚的内容,不由的撇了撇嘴,显然看不上这样的惩罚。

在他看来,不让他二哥去两国公府、不让他理政,这些惩罚确实很重,但这些东西对于他二哥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即便眼下燕府的世子位还未确定,但他二哥这辈子最低都是一个郡王。

只要不剥夺这层身份,他完全可以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当然,朱高燧年纪还小,并不明白这两项处罚对于朱高煦个人前途的严重性,但朱高炽却十分清楚。

坐在椅子上,朱高炽心里清楚,恐怕他那皇爷爷是真的很舍不得朱高煦。

如果自家老二真的惹皇爷爷生气了,恐怕现在的他不是在凤阳高墙,就是在收拾行装回北平的路上。

“我那爷爷此举,恐怕只是做给一些人看吧……”

朱高炽略带担忧的看向了门外,望着那昏黄的天空,只觉得十分无力。

只是他不知道,在这南京城中,也有许多人不希望眼下的朱高煦离开,其中不乏曾经希望他离开的人。

“还好,最少人留下了。”

太常寺内,当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一间书房内的黄子澄也舒缓了一口气。

在这书房里,黄子澄坐在位置上,面前放着许多需要太常寺处理的政务,他背后的书架则是摆放着许多汉初、南朝的典籍。

在他面前的人,朱高煦或许很熟悉,但眼下的他无法看到这场景。

“李带班……”黄子澄沉吟片刻,对面前的东宫带班太监开口,而他便是带人前往朱高煦住所处传旨的东宫太监。

见黄子澄念自己名字,李带班作揖回礼,黄子澄也顺势说道:

“如今太孙还需要那燕嫡次子煦‘看山点矿’的本事,因此你回去后,还请告诉太孙,这几日多在陛下面前为其美誉。”

“此外,太孙可利用嫡长炽之口来询问那燕嫡次子煦,好将江南一带的矿山全部问出。”

“若是能掌握这些矿山,太孙想要办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黄子澄说到一半起身走到李带班面前,着重交代:“如今天下,不论南北皆缺铜钱,燕嫡次子煦有这本事,万不可让他过早返回北方。”

“至少在‘以钞抵税’此政推行江南一京三省前,不能让他回去。”

黄子澄目光灼灼,那李带班闻言也再三作揖,以此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并且会为太孙带话。

见他这样,即便是黄子澄这自视清高的人,也难得向他这太监作揖回了一礼。

李带班侧身躲过,而后便在黄子澄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开了太常寺衙门。

只是半个时辰,他便带着黄子澄的意思回到了紫禁城春和宫内,并将所有话一字不落的带到了朱允炆面前。

此刻已是亥时,朱允炆也在宫中侍从的伺候下脱了常服,沐浴过后等待头发吹干。

他着一身中衣坐在拔步床内,将李带班所带之话尽数听进去后,他才眯着眼睛对李带班交代道:

“明日黄先生入宫班值后,你代我告诉他,就说事情我已知晓,也会如实照做,不过……”

朱允炆沉吟片刻,思量过后才继续道:

“苏松二府的事情必须速速推进,如今距离秋税上缴只有一个月了。”

“奴婢领命。”李带班作揖应下,朱允炆见状也再次沉思。

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道:“明日派些人给高煦送些东西,实用便可。”

“是……”李带班应下,见朱允炆没什么要交代的,便回礼过后离开了寝宫。

在他走后,朱允炆则是看着殿内的一处灯笼,眼神闪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良久之后,殿内灯火被吹灭了许多,仅留数盏来供护卫保护他。

“铛…铛……”

次日,当晨钟作响,朱高煦也在迷迷糊糊中摸索着起身。

似乎是没了理政及学习的担子,他这一日比此前任何时候都睡得更深更久。

他足足睡了五个时辰,从迷糊中清醒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无事一身轻啊……”

走出屋外,用睡前准备的温水洗了洗脸后,朱高煦十分轻松的说出了这句话。

如猫擦脸般的擦干净脸后,他如往日一样的来到后院,为马厩里的赤驩添加豆料及草料、水等物,同时还为它清理了马厩。

这和平常一样的举动,却在没有事情打扰后显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他闲下了心来,并没有对朱元璋对他的惩罚上心。

这么多天的学习,他别的没学到,唯一学到的就是不要那么杞人忧天,尤其是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

他是担心靖难之役,也担心靖难之役后自己的前程,可这些事情都在未来,如今的他是难以干涉到的。

他只有一步步的脚踏实地,才能汇聚在一股力气,最后将它用在需要用在的地方。

若是每日都担惊受怕,恐怕他都活不过他那还未出现的大侄子,便要薨逝于南京之中了。

“驾!”

收拾好一切,朱高煦为赤驩套上马鞍,乘骑它出了府军前卫坊的小巷。

在巷口,他对那家熟悉的酒楼交代了一声,便是说中午不在家吃,让他们别准备饭食,免得白跑一趟。

那少年伙计笑呵呵的作揖应下,眼中对朱高煦**的赤驩羡慕不已。

朱高煦没有过多停留,策马便往外城赶去,期间也能感受到自己不远处有人跟着自己。

这些人不用多说,恐怕便是从明面转到暗地里的锦衣卫了。

只是面对他们的监视,朱高煦并不担心,而是按照自己昨晚想好的,策马往西南的聚宝门赶去。

“头,这二殿下怎么往西南走,不应该去大教场吗?”

“跟着便是!”

如朱高煦所想的一样,他身边确实跟着锦衣卫,并且数量还不少。

见朱高煦往聚宝门赶去,他们心中都十分疑惑。

在他们这小半年的监视中,他们很清楚朱高煦认识哪些人,熟悉哪些地方。

正因如此,他们很好奇朱高煦去聚宝门作甚,毕竟想要去大教场找杨展、王瑄,只需要走最近的正阳门便可。

带着疑惑,他们远远的跟了朱高煦一路,直到过了正阳门的城门兵卒检查,出了外城,他们才知道朱高煦要往哪里去。

“二殿下要去龙江船厂,都跟松些!”

隔着数百步外的锦衣卫小旗官交代一声,他与麾下的锦衣卫也纷纷降低了速度。

明初南京城的外城大多都是农田和村庄,视野十分开阔。

以内城监视的手段放在外城,那自然是漏洞百出,所以不能跟的太紧。

对于他们的跟踪监视,朱高煦虽然不能确定方向,但也知道有人跟着自己,只不过他并不在意。

紧赶慢赶两刻钟,朱高煦便见到了黄棕色的夯土外城,以及那进出十分热闹的江东门。

南京外城周长百余里,拥有外郭城门十八座,水门三处。

这样占地广袤的城池,仅居住着三十余万人,除去内城,其它地方说句地广人稀也不为过。

这样的地广人稀,给南京城百姓提供了不需要出城就能满足的基本物资需求,因此许多南京百姓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外城。

经常出入外城的,不是渔民就是行商和官差,因此每个城门每日出入的人数都极少。不过在这样的现象下,却有五座城门显得异常热闹,每日出入者络绎不绝。

这五处城门都坐落于南京城西,紧邻长江南畔。

若是从北说到到南,那便分别是佛宁门、楼江门、仪凤门、定淮门和江东门。

这其中,前四门都是因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上的贸易而繁荣,只有最后的江东门是以造船、订船而闻名两岸。

朱高煦来江东门,为的就是城外的龙江船厂。

“敢问足下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

守卫江东门的兵卒对乘骑马匹的朱高煦恭敬作揖,朱高煦见状也看了一眼车水马龙的江东门,低头应了一句:“燕嫡次子煦,想出城去龙江船厂看看。”

“这……”听到朱高煦的身份,这守卫江东门的百户官当即迟疑了起来,毕竟朱高煦的身份特殊。

“你若担心,可派人随我一起去。”

朱高煦清楚自己的身份问题,那百户官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安心作揖道:“谢殿下体谅。”

作揖过后,百户官安排了两名二十出头的兵卒跟随朱高煦前往龙江船厂。

由于战马稀缺,两名兵卒只能徒步跟在朱高煦背后,见状的朱高煦则是翻身下马,对二人笑道:“从此地往龙江船厂不过四里,你我三人步行前往便是。”

“是…”两名兵卒因为朱高煦的此番言论愣了愣,而后便跟随他徒步走向了远方的龙江船厂。

瞧着他们的背影,那守在江东门的百户官也不免唏嘘:“这燕府的二殿下,还真是个……”

“吁!”

百户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马蹄和勒马声打断。

他回头看去,只见六名身骑乘马的男子在江东门勒马,并对拦住他们的兵卒出示了一块牌子。

百户官不敢耽搁,一路小跑上前接过牌子。

发现这是五军都督府的千户牌后,他双手归还牌子,作揖唱礼:“诸位将军请……”

没有过多言语,这六名男子策马出了江东门,往朱高煦离去的方向追去。

片刻后,当他们看到朱高煦下马与两名兵卒牵马步行时也吓了一跳,连忙勒马。

“头,这二殿下怎么下马徒步了?”

一名锦衣卫惊诧回头,领头的男子见状也紧皱眉头,看样子十分头疼。

过了片刻,他才抬手道:“在这里等他们走远再追上去,该给马匹喂料喝水的都给我抓紧。”

“是!”

众人听后翻身下马,而那小旗官则是坐在马背上,看着朱高煦如此举动,一时间难以捉摸。

相较于他们的惊讶,此刻的朱高煦却好似一个平头百姓般与两位兵卒聊着天。

在他们前方的道路尽头,那里有着一排排屋子,看上去很小,但根据距离推算,想来都十分高大。

在这排屋子的背后便是长江,而朱高煦与他们聊的便是这排屋子。

“这就是龙江船厂吧?”

“回殿下,是的。”

朱高煦语气轻松,回应他的兵卒却十分僵硬,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惹恼了朱高煦,换来一顿毒打。

“这道路修的如此奢侈,想来往来做生意的很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路上行人寥寥?”

朱高煦看着四周,他们所行走的是一条青石铺设的三丈宽道,直通前方的龙江船厂。

在道路左右是一块块经过规划的稻田,田地里的稻子已经到了青黄交际的时候,想来顶多半个多月就能开始收割。

这样的景色,想来到时候一定很美。

只可惜,就是这样的景色却没有太多人欣赏,就连通往龙江船厂的青石路上,也只能看到七八个车队,与城门口相比显得冷清了许多。

见他好奇,一名兵卒也回应道:“龙江船厂近来接了五军都督府造船的活计,每日都忙着为都督府造船,自然没有余力为商人们造船。”

“这消息已经传开许久,需要船的商人也都往松江、杭州、宁波、扬州赶去,来往龙江船厂的人自然变少了。”

“是这样啊……”朱高煦笑的有些尴尬,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龙江船厂商人变少的罪魁祸首。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让他对龙江船厂内部的情况好奇了起来。

从两位兵卒的话里可以听出,龙江船厂的造船工艺显然是如今天下之冠,许多行商只有在这里无法订船才会前往别处。

可以说,龙江船厂代表的便是这个时代大明朝乃至全世界最好的造船工艺。

想到这里,朱高煦不由的加快了脚步,而那两名步卒穿着甲胄,只能硬着头皮的跟着他。

朱高煦嫌他们走得慢,看了看他们两人的个子,估算了体重后不由说道:

“你们二人选一个人上马,一个人牵马,换着来。”

“这可使不得!”听到朱高煦的话,二人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们可不敢骑郡王的马。

“哪这么多话。”朱高煦笑着打趣,便把赤驩的缰绳松开,让它站在原地,自己则是向着前方的快走而去。

他这番举动让两名兵卒目瞪口呆,只能连忙拿起缰绳,拉着赤驩小跑跟了上去。

只是这跟一时容易,跟太远就不行了。

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能按照朱高煦说的,换乘赤驩来休息。

如此走了一刻钟,三人总算走到了龙江船厂门口,而两名兵卒依旧气喘吁吁,毕竟身上甲胄太过沉重了。

“你们倒是好体力。”朱高煦站在龙江船厂的门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打趣道:“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忠(张广)……”李忠张广二人作揖回应,朱高煦得了名字也点头道:

“你们就在门口寻个地方休息吧,记得看好我的战马,我进去看看。”

说罢,他也不给二人反驳的机会,抬腿便走入了龙江船厂之中。

二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高煦走过了龙江船厂兵卒的关卡,随后寻了一个凉快的亭子休息。

不提他们二人,朱高煦倒是在走入龙江船厂后涨了一些见识。

龙江船厂是明初大型的官办船厂,后世人多称它创办于永乐年间,但实际上它从至正年间便一直存在,并且一直在为朱元璋打造船只。

只不过由于洪武年间没有太多船只的需求,因此它名声不显,直到永乐年间专为郑和下西洋建造各类船只才慢慢出名。

这其中,它建造的最大船只便是名扬中外的“宝船”。

为了建造宝船,龙江船厂特意开辟了一处新船厂,因生产宝船,故称宝船厂。

宝船厂虽然在宣德八年后荒废,但龙江船厂却一直存在,直到万历援朝时期还与登莱船厂一同为明军建造了不少战船。

走在龙江船厂内,朱高煦可以看到十几座高三四丈的长条形仓库,而夯土的船厂广场上则是来往着许多搬运木料的民夫工匠,一眼看去恐怕不下千人。

这些长条形的仓库长约百丈,宽约二十丈,朱高煦在路过仓库时往里看去,便能看到被挖空的仓库,而那被挖空的大坑里,此刻正架着一艘艘正在建造的战船。

朱高煦好奇的站在门口查看,船坞内部忙碌的船工也好奇看向他。

由于他穿了一身绸做的常服,因此倒也没有人敢来驱赶他,只是自顾自的忙着建造船只。

朱高煦只是随意一眼,便在这船坞内看到了百来人。

见状,他走进了船坞之中,大概看了看正在建造的船只。

在这个船坞内建造的船只是典型的单龙骨尖底船,又称福船。

福船能够进行远海作业,整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两侧有护板,看起来十分结实。

朱高煦从上往下俯瞰,全船一共分四层,空间极大,不似十六世纪的西洋船一般拥挤。

“殿下千福!”

朱高煦还在打量福船,却听到背后有人高呼殿下,下意识转头看去。

船坞门口,一名身着从七品补服的三旬官员一路快走,见朱高煦回头后,他再次躬身唱礼:“殿下千福。”

“你来的倒是好时候。”朱高煦见他穿着补服,也不问他是船厂里的什么官,只是指着那正在建造的福船询问:“给我介绍一下这船。”

“下官领命。”气喘吁吁的官员来不及休息,便起身为朱高煦介绍道:

“此为五军都督府下令建造的大福船,其船长十二丈五尺,阔两丈四尺四,入水一丈七,采用六桅九帆,用料一千九百。”

“此船若下水成功,则备铜炮十二门,弩箭八百支,火药弩十二张,火箭六百支及短兵二百。”

“船上乘员为七十四人,其中水手十二人,水兵六十二人。”

官员一番解释,朱高煦只听进去了船只数据与装备。

装备不必多说,朱高煦还算是比较满意,只是对于船只数据,他稍微换算了后才得到答案。

“长四十米,宽七米八,吃水五米四,吨位六百二十不到……”

朱高煦简单算了算,便大概知道了如今龙江船厂的造船技术,因此他打断了官员的介绍,反而询问道:“这就是都督府所订最大战船?”

“自然不是。”官员反应神速,被打断了也笑呵呵的回应朱高煦:“如今船厂中造船最大的是第九船坞的海沧,船厂十四丈,用料两千二百。”

这官员很是自豪的说着,但朱高煦只是稍微换算,便不由的有些失望。

所谓用料两千二的战船,其吨位也不过才七百多罢了,与朱高煦印象中动辄数千吨的宝船差距甚远。

朱高煦并不知道他是被后世的网络营销给忽悠了,只当是大明现在还没有造出这样的船,因此只能看着官员追问道:

“这大船,可否造出万料以上的?”

国庆不放假,依旧每天上午十一点正常两更一万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