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了。
程诺文算过时间,他排练几次,基本能在七到八分钟念完。实际读出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读得慢,声音还抖,捏住的那张纸差点从中间分开成两半。
他望向丁昭。对方侧过脸,赏个后脑勺让他观察,摸不清到底什么心情。
一时也不敢动,程诺文留在原地。等了半分钟,丁昭起身,一个眼神没给,调头往酒店方向走。
定定站了好久,他意识到丁昭的确走了——设想过这个场景,或者说,这是预料之中最应该发生的场景。
合理的。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解释,事实不会改变。他确实让丁昭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对方丢下的东西,他现在再拾起,想要重新交付那颗真心,丁昭不要也很正常。
心的反应最直观,连锁反应至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错位般开始痛。
再度接受感情的认知,五感也敏锐许多。程诺文蹲下,手肘抵在胃上。四十度泡盛的威力到访,忍到现在已接近极限,回去吃止痛片也不知道起不起效。
手术之后,他将烟酒都戒了,烟灰缸都一齐进了垃圾箱。摆脱这些依赖,程诺文的每天非常清醒,副作用除了开刀遗留的伤口疼,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不断重复某个心理路径:他将自己放在填充追悔莫及的游泳池中来回折返,时而沉下去,切身去体会窒息时刻。
这么疼,这么难以忍受的过程,丁昭早已体验过。他比程诺文沉得更久,透过水面向上望,自己正站在泳池边。他是那个摁着丁昭的头进游泳池的始作俑者。
肩膀上挨了一记,程诺文移开手臂,看到一瓶矿泉水滚到自己脚边。
仰头看,丁昭拿着另一瓶水。沙滩边有个自动贩卖机,他回到程诺文面前,垂眼俯视。
海边的审判场,祈盼缓刑的罪人,阵阵浪声似钟声。
“有胃溃疡就说,不能吃辣不能喝酒,说啊。念得好听,‘表达真实需求’,你现在又在搞什么?说得到做不到那一套?”
“不是,”程诺文怔了怔,“一点点没关系的。”何况是帮你。
丁昭一句脏话咽回去,“还骗我?现在要有人出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打你。”
“你要是想打我也可以。”程诺文立即说。被揍一顿,他欢迎。
“打死你有用我早打了。”
“……”
多说多错,他默默捡起矿泉水,拧开瓶盖。
丁昭冷不防问:“徐家汇的天主教堂,你是那么想的吗?”
是。程诺文匆匆喝两口水,慎重地将纸递给丁昭。酒店配备的白色信纸,密密麻麻全是手写字,折痕多,汗水沁湿不少地方,晕开一团团,字体如尸体,乱葬岗一般。
丁昭借着月光速读一遍,开头两段,如程诺文念的没有差别。
他抬头,很快地看了程诺文一眼。
程诺文以为他想提问,心里还在悄悄准备,却见丁昭面不改色将那张纸撕个粉碎,手一扬,全都扔进海里。
大自然最无情,一个浪打来,将凝聚某人三天的心血尽数卷走。
“难受吗?”丁昭问。
程诺文近乎失语,他暂时失去了知觉。
“这里。”
丁昭手按到他胸口,“呼吸不上来,动也动不了,有人敲到你心口发麻——被伤害就是这种感觉。到最痛的时候,你还会觉得那么难过,不如不要活着好了。”
程诺文心跳变慢,丁昭收回手。
“伦敦回上海的十四个小时,我就是这样过来。所以你想我怎么做,程诺文,要不你告诉我吧。”
那只手送他下游泳池。真正的窒息原来是这种感觉,喉咙挤不出一个字,他似乎成为那张纸的碎片坠入海中。
程诺文的十分钟,弥补不了丁昭的万分之一秒。
对不起。对不起。心中说过无数回贬值的道歉——没用的歉别道。他曾经多次告诫下属的这句警示,如今全部回报在自己身上。
远远传来声音:“小昭?”
有同事喝多出来散步,见到沙滩上的两个人。月光单给丁昭一束,他伫立,看向对面重新落入阴影的人。同事瞧不清,试探着喊:“小昭,是你吗?旁边那人谁啊?”
接着疑惑问:“在打架吗你们?”
丁昭给那边挥挥手,意思我们没事,将同事赶走。
他低头看手上的水瓶,慢慢剥去上面的塑封纸。
“程诺文,你感情上生病,换一个人,可以同情你,但我做不到,你让我也生病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好了没好。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那些事,甚至出差坐飞机的时候,我也会想,一分钟不敢睡,怕做噩梦,会惊醒吓到自己或者别人。”
“所以同样的感觉,我不想再来一次,”他顿一顿,“我不确定再来一次我还能不能撑过去。”
感情不是开关,按一下,自动免疫一切。医生对程诺文说过,他的自我暴露也许换不来任何回报——最不该伤害的人,他伤害了。种下的恶果长出的只有倒刺,轮到他被刮伤、持续流血,非常公平。
“你不用……小昭,你不用。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求你给我机会,也不是希望你原谅我。”
程诺文低声说:“你付出太多,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换我来,我——”
“你说得好轻松啊。”
丁昭打断他,“换你来做什么?怎么做?靠嘴说吗?以后你哪里做错了,再拿张纸对我念吗?十分钟不够,就二十分钟,半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我呢?每次我都要听吗?”
他越说越快,情绪不复平稳。迟来的愤怒让他激动到几次差点咬到舌头,程诺文不吭声。说到后面,丁昭火气上来,抄起手中的矿泉水砸到程诺文身上。
水瓶滚进沙子,落地无声。
程诺文任他发泄。刚才有几个瞬间,他看到那样飘忽的丁昭,心都快停跳了,现在勉强可以跳两下——丁昭恨他!
他还肯恨他。程诺文缓过气,什么都不再感觉,那就是真的走到尽头。一张纸而已,就算丁昭此刻要把他撕碎扔海里,也没关系。
“小昭。”
“叫名字。”
丁昭。他退一步,都听他的。
“你没有理由原谅我,我很清楚也不奢望这点。今天你能听我说完,我该说谢谢。我知道这些话补偿不了什么,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不会再为了保护自己推开你,你受过的伤害我愿意同等并且更深地体验一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接受,只要你——”
他担心压迫感太强,随即换个说法:“我只想你同意我可以继续在你身边,最普通最无关紧要的关系也可以。”
丁昭调转视线,别过头望向海平面。很久后,他吐出两个字。
“同事。”
程诺文愣住,“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想和我做可以正常相处的同事?只能做这个,不要算了。”
怎么不要?程诺文立刻答应,生怕这个提议隔一秒就不算数。他背过身调整呼吸,心跳加快了。丁昭比止痛片管用,重新对上对方时,他的脸色都稍许红润一些。
同事可不可以送你回去?他试图问,可惜问题被不远处的吵闹声淹没。宴会厅的年会结束,众人憋得太久,急需吹风,均往沙滩方向走。
丁昭大概也没听见,转身并进大部队。
程诺文跟上去,他不敢靠得太近,与丁昭隔开一段距离。
同事们喝过几杯,意识飘散,对于新加入的两人并无怀疑。他们迎着潮湿的海风向前走,程诺文落在后面,透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他看丁昭背影:不再是瑟缩一团,舒肩展背,已是最好姿态。
自己做过盲人,让过去遮眼,没有及时发现并珍惜身边的那个人。
以往的程诺文不会回头,错过就错过,他会假装不想要。
现在心很诚实地说:他想要。
只要选到最好的那个,程诺文不会厌,即便背壳追上二十年。
龟兔赛跑,落后的人,原来始终是自己。
*
回程飞机排在下午,某些宿醉的同事上机头晕眼花,四处征用其他座位的呕吐袋。
依旧是二三二的波音,丁昭坐到中间三人座的最左边,手旁就是过道。
塞行李的时候,他手腕没使上力,箱子瞬间往外冲,幸好后面有人帮他托住。丁昭原本想说谢谢,先闻到那股淡香水的味道,檀香纯粹,很久不夹杂白壳万宝路的烟味。
他动一动,避开对方坐回位置。
BD和客户组的座位又被打到一起。Kate去前排,丁昭身旁换来杰西卡。小姑娘还记挂着昨天他抽到的特等奖,感叹他手气太好,然后打开正在玩的手游,递给丁昭让他代替抽个十连。
你当我什么啊。丁昭假装生气,还是帮她抽了。
杰西卡睁开一只眼看结果,略有失望。丁昭安慰她,自己这双手也不是每次都能抽中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立马乐观:也是,运气是要藏起来一些的,否则老是给别人花出去,轮到自己用就不够了。
丁昭笑笑:那下回我存点再帮你抽。
他打开手机,郝思加在慕尼黑的早晨发来信息:你昨晚干嘛了。
看人学走路。
郝思加连发几个问号。丁昭没回复,机上有些冷,他问空乘要了毯子,将自己团团围起。
闭目养神时,周围嘈杂,大概是别组的同事登机。另一边的人起身,站在过道给他人让位,顺势往丁昭的座位靠去,垂下的手轻轻擦到他肩膀。
下一刻,对方收回手,害怕冒犯到准备入睡的人。
丁昭不高兴睁眼。一条过道,隔个座位的距离,想要跨越,还需历经千山万水。
他放缓呼吸,久违的睡意渐渐袭来。再醒来,旅途居然已过大半,机上广播提醒即将降落浦东。
机窗之外,上海难得的冬季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