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机场,冲绳午后的艳阳令人头晕目眩。听闻当地紫外线有别处七倍,切身体验才知并非空穴来风,大批同事被晒得睁不开眼,纷纷拿出墨镜戴上。

行政安排车辆接送,将人一波波运去酒店。沿海而建的度假村,清一色海景房。抽签回合,丁昭抽到单数,独住一间,同事闹他,说半夜要到他房间开派对。

他笑一笑,说我会锁门,你们撬得开再来吧。

公司出游,讲究群体性。行政在四天三夜的行程上做足功课,力求丰富多样,从到达当天就没让他们休息,马不停蹄带着一群人参观水族馆和菠萝园,又跑去文化村观赏三味线,时间表细化到恨不得上厕所都做严格规定。

两个白日,单是车上移动时间都超过一半,被折腾的众人叫苦连天,连乔蓓也撑不住了,说后面两天不集合了,你们爱干嘛干嘛,随后揉着老腰预约酒店spa,躲进豪华套房没再出来过。

得到解脱的众人赶紧组织自由活动。丁昭大部分时间都与BD的同事一起,或者被边晔叫去游泳,顺便亲眼见识一下这位总监的水平:Kate说得果然没错,两招狗爬,再多没了。

自家老板倒是水中健将,Kate还练习水下憋气,三四分钟不在话下。边晔在一边帮她计时,与丁昭感慨:“Kate厉害吧,以前我和他们出去,爬个山可以一天不休息,差点没累死我。”

他们是谁?丁昭问。

边晔转转眼睛,很多人!

丁昭不再追问。跟着边晔,他游泳是不可能学成了,便换作在海边与同事们打水上排球。

有几次遇到庄晓朵。边晔问起Nate人呢?活动几天就没见过他,毫无集体精神。

庄晓朵笑说,都呆房里呢,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不知道。

大作家写百年孤独啊!边晔跟着开玩笑,乐得对面队伍发球不稳,给他们白捡一分。

烈日下几番吵闹,时间很快过去。旅程最后一晚,行政租了酒店的大宴会厅用来开年会。为了保持CO2的豪爽风格,乔蓓贴钱置办豪华礼品,阳光普照奖最低都是五百元油卡起。

丁昭当晚手气惊人,一上去就抽到特等:乔蓓发的红包,丰厚堪比年终。

同事羡慕加嫉妒:靠啊,抢头彩,今晚看我们喝不死你。

丁昭推了数轮,实在没办法,看着递上来的可疑**,知道肯定是混酒,小口抿,尝到嘴里却是乌龙茶的味道。

他一时走神,还是众人催促,才装作难喝慢慢饮尽。一群人喝得醉醺醺,见他杯子空了,嚷嚷着又要满上。

这次是实打实的琉球烧酒,丁昭无奈,推拉半天还是没能逃脱。低头一看杯子,不知道哪位好心人前来挡酒,暗中帮他喝掉一半。

四十多度的泡盛,入口火辣无比,丁昭喝了几口,已经感觉胃里开始燃烧,立马暂停,摆摆手说我不行了。

不准!劝酒队伍混进几个A组的阿康,架住丁昭要灌他。本来大家嘻嘻哈哈两句,丁昭都当他们取乐,眼下场面失控,他摆上严肃的表情,说你们别这样。

醉汉不听,酒杯塞到丁昭嘴边。有人伸手过来,直接摁下,“喝多脑子不清楚的去厕所吐掉,不然别回来。”

程诺文今晚倒是现身了。多日不出门,比起整日在外上天入海的同事,他那张脸要白上几个色号。此刻语气极严厉,手下的阿康闻声抖了抖,哈哈干笑两声,放开丁昭,“我们逗小昭玩呢……”

丁昭目不斜视,拿纸巾擦掉洒到身上的酒,说我出去一下。

他出门,径直往海边走。冲绳的冬天依旧温暖,海风吹在皮肤上都带着微微热度。

半夜来看沙滩,只有白沙大海的正常景色。边晔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到的过时信息,夜光沙滩大都是用涂料搞出的噱头,不环保,酒店早已弃用。

唯一会发光的是不远处的小型教堂——酒店真正的特色,看手册说是婚礼胜地,一条步道蜿蜒入海,柔光灯映衬下的白色建筑精美得像巨型艺术品。

誓言交换时能听见海浪声,在这里结婚应该相当浪漫。丁昭挑个好的角度坐下。前两天与同事经过,他这么说,对方听后大笑,说小昭,你也太old school了,现在哪里还流行在教堂宣誓,连结婚的观念都淡化啦。

手机有消息提醒。郝思加发来几张照片,慕尼黑还是下午,他正和白睿德逛集市,挑选一棵最好的冷杉做圣诞树。

他挑剔,要么嫌这棵瘦,要么嫌那棵歪。

丁昭问:玩得开心吗?

还行,你呢?

不开心。

对面停了十几秒,即刻一个语音电话进来。郝思加让白睿德离远一点,他跑到安静的地方,等丁昭接通,上来就是一通问题:“你干嘛啊?迷路?护照掉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说话啊!”

教堂在灯光中投下阴影。他就是老派,不喜欢虚虚实实,要一切都清楚。明明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做?非要叠上那么多层模糊的滤镜,让最本质的东西疲倦于试探中。

有人与那片阴影重叠,远远向他走来。丁昭眯起眼,对方的身影逐步清晰。

他对郝思加说:“没事,我打错字,先挂了。”

无人骚扰,他不介意在这里坐一整晚。有人,还是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另当别论。

“丁昭。”

程诺文喊住他,“能不能占你一些时间?”

“你想谈工作?可以发邮件给我。”

“不是。”

程诺文走到明亮处,那张脸不再被阴影遮挡。原来不是紫外线格外开恩,他面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他手心攥着一张纸,捏得非常紧,“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什么?多挤出两句对不起吗?丁昭升出一股强烈的厌烦,“我不想听,也没义务听。”

“十分钟,”对方急切道:“十分钟就好。”

十秒都嫌太多。丁昭回过身,“‘有话和我说’?避开两个月,现在突然找我,程诺文,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一回耍我好玩?别以为你今晚替我挡酒很伟大,你开不开刀、多喝两杯会不会死,和我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开……算了,那个不重要,”他努力维持语气稳定,“这段时间我避开你不是为了耍你,是因为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确定清晰的认知前来打扰你。”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逼我在这里听你说话就不是打扰了?”

程诺文暂做沉默。他别过脸,手按住左腹,很慢地吐气。

丁昭冷冷道:“那半杯不管你喝掉还是倒掉,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求你。我不欠你。”

“我明白。我考虑了很久,我不会再试图改变你和你生活,你……不需要这些。需要改变的是我,一直是我。”

他闭一闭眼,诚恳问:“只用你十分钟,最后一次,可以吗?”

海滩无人到访。夜晚涨潮,海浪拍打岸边,几乎与心跳同频。

许久过后,丁昭说:“你还有九分钟。”

程诺文仿佛获得暂时的赦免。谢谢,他轻声说,抚平那张皱巴巴的纸,“这两个月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建议我,如果有些话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可以试着先写下来,所以我写了。”

“八分钟,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个字读过去吧。”

程诺文摇头。两个深呼吸过后,他下定决心,念道:

“——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这是第十二遍整理开头。医生说一开始是会这样,像小孩学走路,只能慢慢来,一点点记录当下的感受。

“我的房间,望出去有座教堂,上面是尖顶的十字架。有次遛狗,我们一起走到徐家汇的天主堂。外面有新人拍婚纱照,你突然对我说,要是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结婚,感觉一辈子都不会舍得分开。我没回答你,现在可以写下:那时我竟然和你想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当时不说?仔细想,是因为如果我说了,你肯定会追问我很多问题,有些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我也不敢回答,所以不说比较方便。你那么认真,很多时候,你都表现得很直接:你必须知道那个答案,或者说,你要求我说出那个答案。我却只能逃避。

“这么写了,才发现类似的瞬间太多,搞得我脑子太乱,选不出接下来该写哪一个。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不想再遮遮掩掩,让这种瞬间变得更多。从现在起,我需要清楚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然后学会向我信任的人表达这些感受。首先,我要试着写完整这句话。”

他的声音到心,拿纸的手,均在激烈颤抖。

“我,程诺文,重度回避型依恋者。我不是健康的人,健康的人不会伤害别人。因为我曾经被伤害过,所以我选择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你,以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却从来不去想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是一种接纳,是我想要——

“再去爱一个人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