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回上海的车票相当好买,到虹桥晚上八点,丁昭排队等出租车,惠芬女士给他发个视频,举着叮叮车的爪子对屏幕给他拜拜,“宝宝来和昭昭哥哥说加油,工作加油,生活加油。”

叮叮车张嘴哈气,手舞足蹈,丁昭看笑了。正好排到他,指挥人员问他往哪个方向,丁昭答徐汇滨江,对方挥舞小旗,示意他去第二条车道。

上车,司机在听101.7,男女DJ闲聊新春话题,今天有没有走亲戚云云,中途插一首天王的恭喜发财,司机跟着音乐,在方向盘上打节拍。

丁昭抱紧胸前纸袋,他有心早返,是否在上海有在意的人事物,妈妈没有多问,卖力烧了很多可以久放的小菜,没来得及在元宵蒸的八宝饭也一并打包进去。两个热炒出门前刚做完,三小时下来,贴在胸口还能感受到微微热度。

群群候鸟归巢,春节的上海是一座空城,高架车辆稀少。所有人都在往家的方向迁徙,唯独丁昭逆流,申城二月依旧寒冷,高耸入云的都市建筑被钢筋水泥包裹,如擎天之柱,车子驶入南北高架,有段路能远远看见恒光大厦,逐渐暗下去的夜中,只有几扇方块大的窗户幽幽闪光。

为什么要回去?丁昭一路都在想两个问题,另外一个是程诺文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半小时车程结束,仍未有答案。付完车钱,司机下车取后备箱的行李,分别前对丁昭说了句新年快乐,模样非常喜庆。

小区的值班保安识得丁昭,坐在保安室给他打招呼。丁昭一步步往程诺文的公寓楼走,他坐电梯上楼,到达六楼终点,站在门口,手指刚碰到指纹锁,缩回去,改成敲敲门。

很快得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出来开门的程诺文见到丁昭,神情有些古怪,他借身高优势挡住门,没有开满。

“你不是说过完元宵回来?”

“新年好,”丁昭举高装着打包盒的袋子,“吃过饭了吗?我妈给我做了好多小菜,还有八宝饭。”

他想进门,程诺文却堵住门口,脸色有异。这时看程诺文的衣服,不甚整齐,头发也有些许凌乱。

联想往事种种,丁昭有了猜测,心中有块重物堵住:“你……是不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你在想什么东西?”

听出他的意思,程诺文脸一沉,不情不愿侧身,让他进去。

室内开着灯,一片明亮,能很好看清每个角落:放满东西无从立足的地板、撕成条状的纸巾、嚼过又吐出的绿植叶子。某位混世魔王拿沙发当弹簧床,跳上跳下,长嘶短鸣。

厨房餐桌有几个开过封的麦当劳外卖袋,食物残渣也没抹净,整间屋子透出一股毫无秩序的绝望感。

……他是穿越去哪个平行时空,就这幅末日景象,程诺文哪来的脸不联系自己,还嘴硬说自己能行?

吹呢!丁昭推开他,行李一扔,首先冲去沙发,趁其不备飞快擒住犯罪分子,手起掌落,一顿竹笋烤肉,吃得开心蹦蹦跳的叉烧找不着北,大眼睛一瞪,立刻四脚朝天。

想起程诺文发的短信,丁昭气不打一处来,“你管这叫‘好得很’?”

“比上次好点,”程诺文指着几个幸存的靠垫,“它都没撕开咬,进步很大了。”

迟早有天,程诺文能将叉烧放进蜂蜜罐里三泡五浸——算了,小狗学会定点尿尿之后,程诺文还给它买了个奖章戴,这样的家长,再给二十年也训不好他儿子,自己担忧个什么劲儿,浪费感情。

“它在家无法无天到这个程度,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上次左一条紧急,右一条速归,恨不得他踩风火轮回来。这回倒好,故意拍两个视频,假装岁月静好。

程诺文面色不善,抱住手臂看他,“到底是谁走之前给我打预防针,说过年计划做了一堆,天天忙着出去玩,告诉你有用吗?”

这也好甩锅给他?程诺文,你牛批,再不是道理的道理,到你嘴里都是你的道理。

两人对峙,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几分钟过去,丁昭鼻子痒,空气里漂浮着分不清是狗毛还是什么织物毛的纤维,回头一看,叉烧正在**沙发毯,前爪疯狂上下,就差搓出火星子。

丁昭揪住它一顿抽,打到自己手疼,心头重物却早已消失,忍不住,他嘴一咧,笑了。

越笑越大声。刚才堵门不让进,是怕家里太乱,被自己看见丢脸吗?程诺文,你也不是无所不能。

“笑够没有,快点帮忙捡垃圾。”

上司拾起叉烧的玩具球,不轻不重扔到丁昭身上。丁昭接住,拍拍叉烧让它去旁边玩。小狗吃完生活,暂时安分下来,乖乖叼着球跑开。

新年大扫除,倒也应景,两人运动一场,又是几大包垃圾新鲜出炉。程诺文揉着脖子,拿出香烟盒,一捏,空的,他蹙眉,将烟盒捏扁扔进袋子。

我去买吧,正好下去把垃圾扔了。丁昭主动揽下任务,穿外套出门。

春节期间便利店依旧营业,可惜附近几家都不卖烟,走出去快一公里,才买到程诺文惯抽的白壳万宝路。

回到家,程诺文和叉烧正在互相眼对眼,听到开门声,一人一狗同时转头。

丁昭扬扬塑料袋,“我回来啦。”

他掏出香烟递给程诺文,跟着对方去阳台,手上还拿两罐啤酒,对着程诺文晃一晃。

“便利店有新春优惠,两瓶打八折。”

程诺文没接,丁昭塞进他手里,“我请你喝。”

“你动什么脑筋。”

“干嘛老觉得别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我只是想请你喝而已。”

一双真诚小狗眼,程诺文吃个败仗。两人齐齐拉开易拉罐,冷风配冰啤,绝佳组合。

“今天初三,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皮痒,想工作?”程诺文将罐头放到边上,点上烟。

不放心叉烧,怕房间太潮,想看看灶台上火关没关,好多借口,都能搪塞一下,但丁昭看着程诺文,下意识说:“想回家。”

程诺文动作停下来,“那你方向搞反了。”

也许吧,丁昭低头,小口喝啤酒,“我妈给我做了好多菜,我放冰箱了,如果你想吃,热一热就行,有个八宝饭还是我妈找人手工做的,红豆沙馅,包你好吃。”

程诺文只顾抽烟,没说话,隔了很久才问:“你每年都和你妈一起吃年夜饭?”

“嗯,再麻烦也要回去,我妈从小一个人把我带大,养家不容易的。”

“有人能坐在一起吃饭,比没有好。”

“那你呢?年夜饭怎么吃,双份儿童套餐?”

“你查我户口?”

程诺文不爱谈论私事,他为自己划出一条明确界线,任何人想跨过,都会被不留情面地扔出去。

丁昭垂下肩膀,“没有,随便问问。”

“小馄饨,比不上你家丰富。”

冰箱一直有几盒冷冻馄饨,库存。之前半夜丁昭给程诺文煮过,后来他们在家加班,也常吃来做宵夜。程诺文是个烦人的,不吃开洋,葱也要少放,汤头调味鲜不鲜都要评价,不过丁昭做成什么样,他嫌弃完,还是会吃,全吃光。

年夜饭吃小馄饨,惨过独居老人,但老人过年都有志愿者上门慰问。丁昭不明白,为什么程诺文要把过年过得这么凄惨。

读出他表情,程诺文点上第二支烟。

“以前上海马路上有人会推个小推车,卖柴爿馄饨,拿木头烧火,馄饨放在砂锅里,二十个,一碗一块五,你吃过没有?”

丁昭摇头,只是听过。

“我过年就吃那个。”

除夕在路边摊过?丁昭不解,“你家没人做饭?”

程诺文吸一口烟,将什么咬在嘴里,再吐出,“我爸是知青,下乡认识的我妈。我出生之后,他有机会回上海,但我妈和我里面只能带一个,就选了我,后来他被分配去杨浦的煤气厂上班,我就跟他住在中原的工人新村。”

那次程诺文送他回家,当时丁昭还住杨浦,问程诺文怎么对那里的路面那么熟,他说住过,在中原。

“他在车间做事,每个月工资几百块,全部拿去打牌,赢了才有晚饭,输了可以两天不吃饭。家里从来不过年,因为大年夜的牌局都是玩最大的,他不可能不去,就给我留张票子,我一个人沿着马路走,找很久,找一家开着的馄饨摊吃一碗,只够吃一碗。”

程诺文点烟灰进烟灰缸,继续道:“我想过回去找我妈,花了很久存够买车票的钱,那个时候没有线上买票,要亲自去新客站买,我去了,排队排到我,卖票员说小孩不能单独上火车,没办法,只能回家。我在工人新村住了十年,读初中的时候,我爸再婚,摆酒席那天,他叫我去发喜糖,顺便通知我,说我妈走了。我没问走是什么意思,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靠这种人,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新村。”

CO2无人不晓,程诺文修养品位兼备,精通两门外语。丁昭看过他的领英,本科读的上海非常好的一本,中间还有一年去欧洲交换,以为至少高知家庭长大,没想到他的童年如此坎坷。

他屏住呼吸,听程诺文以一种平淡的方式讲述完故事后半段:念书、打工、上大学,出社会后与三百个人竞争T&H的实习名额,留下五个人,他是其中之一。头三个月没有薪水,跑了四个,他是剩下那个。

在T&H做到AM,他放弃金饭碗,跳出去跟着老总自立门户,苦捱两年,接到佲仕后,程诺文真正做到的第一个大项目,那支TVC拍摄,其实是为了宣传佲仕那句slogan“be the difference”的中文版本。

当年文案出了两版,表面看,差别极其细微:你似非凡,非凡似你。

最后程诺文强推后者。配合从挫折中倒下又站起的三封影帝,与那支如今被抄烂了的标杆式黑白广告片,让佲仕这句本地化的广告语自此深入人心。

你似非凡,非凡遥不可及,是等你模仿的东西。

非凡似你,你是你,足够夺目,非凡都被吸引。

两者天差地别。

程诺文选后者的原因,丁昭现在理解。如此精准的洞察来自于他的经历,爬到金字塔顶端,程诺文付出的艰辛远超常人十倍,这么长这么孤单的一条路,他走过来,仅凭自己一个人。

同情、可怜,哪种回应都显得苍白,甚至有点像对程诺文的侮辱。谈及旧事,程诺文没有一丝羞耻。对他来说,人生起落再正常不过,那是他的过去,造就他的养分,他坦然接受。

“明年,”丁昭不禁道,“不要再吃小馄饨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回家过年。”

程诺文斜眼看他,丁昭反应过来,这邀请的话听着太奇怪,赶紧补充,“你别误会,是……呃,我妈听说你在工作上帮我很多,所以想谢谢你,而且你要和我回家,就看到叮叮车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不喜欢叮叮车的!”

他找手机,要翻出照片视频证明,证明所言非虚,证明他这颗砰砰直跳的心只是对一时慌不择言感到紧张。

程诺文按住他,久久才说,“你哄我呢。”

声音之低,危险前兆,丁昭点一下头,随后条件反射,缩起脖子往后。

“你什么动作?”

“我以为你又要骂我了。”

“我有病吗,为什么骂来哄我的人?”

丁昭将脖子放回正常为止,“你需要别人哄吗?”

“被哄谁不喜欢,做阿康平时都得哄别人。”

“?你哄过谁?”

“我哄过你好吧。”

程诺文伸手,手指抵住他额头弹了一下:“北京喝多那次。”

翌日丁昭酒醒,实在不好意思,装了几天鸵鸟,但程诺文做的事情都记得,思索片刻,他疑惑问:“讲龟兔赛跑也算?我明明让你唱歌的。”

程诺文正欲发作,叉烧玩腻球球,跑到阳台的防护栏边上,歪头看着他们。

想抱抱!要抱抱!

程诺文灭了烟,挥挥手散掉周围的烟味,准备将狗抱进怀里。

叉烧拿后腿蹬他,不是你!

“我来吧。”丁昭接力,比格长势快,一个月重几斤,现在抱它像举个哑铃,锻炼都省了。

叉烧贴着丁昭脸颊,使劲嗅嗅,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画面让程诺文很不痛快,捏住它的鼻子,小没良心的,到底是谁养你?

丁昭扬起嘴角,托住叉烧,学妈妈发来的视频那样,举着它前面两条小短腿,合在一起对程诺文拜年,“叉烧来和Nate爸爸说加油,新的一年,工作加油,生活也加油。”

程诺文并非不需要别人,他只是独行太久,习惯什么都自己解决,从而将依赖别人视作一种失败。

透过叉烧看着对方,丁昭定定道:“只要你需要,小狗都会陪着你,你想找它,它随时都会出现,你说句谢谢就可以。”

过年上海内环不许燃放烟花,晚上安静得出奇,一句话晃悠悠,可以**进心里。

沉沉夜幕下,说不清程诺文眼中那一星半点的亮光来自哪家灯火,他动了动喉咙,握住叉烧伸出的小爪子,放在掌心。

“谢谢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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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新剧情要开始了,离搞上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