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
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晋书?载记第十四》
壹
天阴了,雷动了。
闪电划过天际,狂风穿过梧桐树影,宫室里的门窗都被吹得摇摇晃晃。
暴雨落入,湿了帘幕。
小宫女前去关门,冷不丁又一个雷落,劈到近处,吓得她尖叫起来。
老宫人低声训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宫女瑟瑟发抖地将门窗合上,躲了回来,委屈地道:“我,我就是有些害怕。我老家有传闻,被雷火劈到的人,就是老天认定的罪人,我……”
老宫人怒道:“胡说八道!凤皇公子浅眠,方睡下,若是吵醒了他才是大罪过。”
小宫女低头,不敢言。
老宫人悄悄看了一眼凤**沉睡的少年。
少年年纪不过总角,可是很多没天良的达官贵人都认为这个时期的男孩有雌雄莫辨之美,容貌更胜女子,争相置买。鲜卑贵族尤重相貌,族中子弟大多姿容端正。燕灭后,宫中美人被尽数瓜分。秦王原以为清河公主容貌当数第一,将之匆匆纳入宫来,没想到看见其弟慕容冲,才发现清河公主的美貌逊了三分风骨,姊弟站在一块,高下立判。于是不顾风言风语,不顾谋士劝阻,不顾天下非议,硬逼着慕容俊献子入宫,夜夜专宠。
因慕容冲小字凤皇,秦王以凤凰殿赐之。殿中栽满梧桐,取凤栖梧桐之意,还不顾规矩赐了张凤床,以示恩宠。民间亦有歌云:“凤皇凤皇止阿房。”朝臣得闻,争相进谏,秦王不以为意,哈哈大笑。
今夏暴雨尤厉,雷声滚滚过。
小宫女有些畏缩,悄悄问:“今夜大王不来了吧?”
老宫人微微颔首:“清河夫人禀性柔弱,最畏雷鸣,大王应该在鸳鸯殿陪她。”
“那就好。”小宫女松了口气,扫向凤床,眼神略带怜惜。
虽说时人多有好男风,但提起娈童男宠还是颇为不齿,只有一些穷人家或奴才们迫于生计才将孩子送去邀宠。听说那些孩子从小苦练惊鸿步,饿出杨柳腰,香粉扑面,环佩叮当,状若好女。
可是堂堂慕容家怎会如此教育公子?
凤皇公子虽然貌美,但读的是兵书,学的是弓马,胸有大志向。他曾在林间猎过狡狐,在草原上杀过饿狼,平日里出巡,鲜衣怒马,引得闺中女儿青睐,一个个恨不得以身许之,只待他成年说亲,便让父兄踏破慕容家门槛。
燕国灭,风云变幻。
慕容家无法和苻家抗衡,只能委曲求全。
秦王虽有文韬武略,可是年纪大了,更兼相貌奇丑,头大身细,即使再擅长吹嘘拍马的弄臣也只敢夸君上有霸王之相。
凤皇公子这般风流人儿落入宫中,成天郁郁寡欢,眼看着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身子也越来越瘦弱。宫人们虽然面上不敢表露,可是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落忍,只盼着秦王多宠幸其他妃子,少来几趟凤凰殿。
雷声微停,天已黑,凤凰殿中烛火摇动。
小宫女低声问:“听说又有大人上书劝大王,大王会将我们公子放出去吗?”
她原是慕容家的侍女。慕容家有点姿色的大侍女早被功臣瓜分一空,剩下她们这些年幼的孩子,规矩学得还不多。秦王心疼凤皇公子,希望他可以在生活中听到乡音,便选了这些不碍事的小丫头过来伺候。她们对旧主很是怜惜,更是盼着他可以早点被放出宫。
老宫人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雷声响,天空被撕得四分五裂,却炸不开未央宫门。
雨声急,四周将近窒息的潮湿,让人痛苦却死不去。
黑暗处,藏着一声叹息。
慕容冲在假寐。
每到雷雨天,他就睡不着,也无法睡。
宫人并不知道,清河公主不怕打雷,害怕雷声的人是他。他的阿姊年幼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在雷雨天往窗外看雷鸣电闪,她说雷鸣是天神公公在奏乐,闪电是天后娘娘在跳舞,大地变成了舞台,比什么都美丽。
阿姊是进了未央宫后才变得胆小懦弱。她忽然害怕雷鸣,害怕老鼠,害怕黑暗,害怕所有的一切,总是娇弱地让秦王陪她。骄傲的她还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讨好撒娇,只求秦王多在她的宫中宿几宿,这样就可以让他少去弟弟宫中。
他们是飞入紫宫的两只可怜鸟儿。
阿姊努力地保护着心爱的弟弟,盼望他少受些折磨和屈辱,盼望秦王对弟弟失去兴趣,早日将他放出去。
未央宫如地府,苻坚如魔鬼,吞噬了希望。
一夜夜,一月月,他反反复复地承受折磨,反反复复地盼着微火。
曾经在马背上肆意飞扬的少年变得害怕阳光,害怕干净的阳光映出身上的污秽。他更害怕夜晚,害怕黑暗中有魔鬼靠近,将他一次又一次拖入看不见尽头、令人作呕的沼泽深处。他只在乌云蔽日的阴天走出凤凰殿,坐在栏杆上,听着梧桐树摇,看在云深处挣扎着的阳光,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往昔,那个曾经干净纯粹、意气风发的少年……
贰
慕容冲从小就是家中的美男子。
鲜卑人喜欢好容貌,父亲对他疼爱有加,取小字凤皇,众人皆称为凤凰儿。母妃和姊妹们也极爱他,几个阿姊抢着给他做衣裳,妹妹替他缝帕子。相熟人家的女孩们看见他也喜欢围着转,“凤凰儿”“凤凰儿”一个比一个叫得亲切,引得哥哥弟弟们相妒,时不时嘲讽他长得像个娘们儿,没有男儿气概。
慕容冲虽年幼,却不愿混迹脂粉圈中。他每天跟在哥哥们后面转,最向往做鲜卑的男子汉,奈何哥哥们都不带他玩,只让他去母妃宫里玩胭脂,气得慕容冲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回头又见一堆姊姊妹妹缠着他叽叽喳喳,聊的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他只能到处躲清静,久而久之,性子也变得有些孤僻了。
清河阿姊最是坏心肠,趁他熟睡,遣开了侍女,用串着珍珠的丝绳将他的长发尽数编成辫子,再绾成双髻,还别上了白玉花簪。
他睡得迷迷糊糊起来,想起尚未练习射箭,急匆匆就跑了出去。
清河阿姊很“贤惠”地递上自己的狐狸毛红披风,说是天寒露重,小心着凉。他只道阿姊关心自己,没有多想,披上直奔射箭场,只奇怪阿姊为何在身后笑得打跌。
射箭场上,往日里喜欢捉弄他的公子哥们,远远看着他,纷纷停了习武,交头接耳,个个眼睛发亮,互相推搡着要上前说话。他还道各位哥哥们转了性子,心里暖洋洋的,想说几句亲热话。
拓跋家那二小子名导,平日里最是捣蛋,如今却扭扭捏捏地过来了,红着脸,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问:“妹妹是谁家娘子?”
慕容冲整个人懵了。
拓跋导抬起头,再细细看了一眼,也懵了。
所有少年都懵了。
慕容冲终于发现头发好像有些不对劲,伸手摸去,拔下一支白玉花簪。
后续事情,鸡飞狗跳……
慕容冲用最快的速度拆了发饰并解释,可是来不及了。
其他少年硬生生地扭转态度,都只道自己聪慧无双,早已看出慕容冲在愚弄大家,方让拓跋导去丢颜面。任凭拓跋导再怎么解释都没用,大家笑着把饥不择食的登徒子名号落在他头上。拓跋导恼羞成怒,恨极了让他出丑的慕容冲,硬是追着要收拾他。
那年慕容冲才八岁,哪里是十四岁的拓跋导的对手。在大家的笑声中,慕容冲被揍得满场子跑,怎么解释都没用——清河阿姊在外头装得很是端庄美貌,是大家心里的女神,压根儿没人相信她会做坏事。
最后还是宇文啸仗义出手,在拓跋导的拳头下救了他。
宇文啸小字山虎,人如猛虎,虽然也是十四岁,但是身材极高大,武艺娴熟,别说在同龄少年中,就算在燕军中都可与勇士一敌,更有侠义心肠,最讨厌欺负人的家伙,每次看见他们欺负慕容冲等年纪幼小的孩子,就会护着他们。
慕容冲觉得男儿当如宇文啸,做头顶天脚踩地的大英雄。
拓跋导不是宇文啸的对手,愤愤然离开,临行前还闹腾着说此事没完。
宇文啸把受伤的慕容冲送了回去,一路走一路解释:“他们平日里调戏良家女顺手,今日丢了人,怕是要老实一阵子了。也不知是谁把你收拾成这模样,手艺真好,远远看去,竟比清河公主还美貌,我都差点儿上当了。”
慕容冲想起清河那混蛋,恨得直磨牙:“我定不会放过她。”
宇文啸大笑道:“罢了,谁让你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小丫头。”
慕容冲气呼呼地道:“虎哥也这般埋汰我!又不是我要长这样的!而且母妃说我现在年纪小,容貌清秀些也是没办法的。待我再长高长大些,定会成为虎哥这般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雄伟男儿,到时候把拓跋小儿按在地下揍!揍到他喊爷爷为止!”
宇文啸笑得更开心了,把慕容冲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好,有志气。平日里要多吃点肉,养胖点,有力气了长大才能成为虎背熊腰的好汉子。”
慕容冲狠狠点头:“今日起,每顿必吃半斤羊排!不,我要吃一斤!”
宇文啸教育道:“习武要风雨无阻,万万不能倦怠。”
慕容冲点头:“师父说我射箭骑马不错,但擒拿摔跤不行。哥哥们陪我练习,总怕摔伤了我被母妃和阿姊们训斥,所以都让着我,不肯来真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如虎哥你教我吧,我不怕疼。”
宇文啸开玩笑道:“我教你摔跤,可有好处?”
慕容冲琢磨半晌,说:“我把清河阿姊嫁给你,她可是燕国第一美人,配你不亏。”
宇文啸笑了:“你随手就把阿姊卖了,她不恼?”
慕容冲恨恨道:“卖就卖了。”
清河那货,除了容貌什么都不好,心眼坏,在外头装得乖巧,逮到机会就捉弄弟弟,还害他出那么大的丑,这样的阿姊他才不想要呢。趁着外头不知道她干的坏事,早早嫁给宇文啸这样的大英雄,还怕委屈了英雄呢。
宇文啸笑得更大声了。
慕容冲追问:“你要不要我阿姊?”
“不要。”宇文啸弯下腰,指着心口道,“清河虽美,可是我这里有人了,她比清河美。”
慕容冲不信,大燕境内,哪有比阿姊更美的女人?莫非虎哥喜欢的是他国人?
宇文啸再次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还小,不懂。”
慕容冲道:“反正我将来成为大英雄,定要娶个比阿姊好看、比阿姊性格好的妻室。”
宇文啸看他正儿八经的模样,笑得直打跌。
慕容冲察觉被带偏了话题,气冲冲地问:“虎哥,你到底教不教我?”
宇文啸擦去笑出的泪花,说:“教,我定把你教成虎背熊腰的大英雄,娶美人。”
这下慕容冲满意了。
回到宫中,他找母妃狠狠地告了状,母妃一边笑一边惩罚了清河。清河公主在佛前整整跪了一个时辰,念百遍经书,还被罚做十件女红。她老实了很久,日日变着花样给慕容冲做好吃的赔礼道歉,慕容冲方勉勉强强地原谅了她。
宇文啸如约教慕容冲摔跤。慕容冲为了找拓跋导那群浑小子报仇,学得很是认真,天天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没事还喜欢在铜镜前自照。
清河公主嘲笑他长大了知道好看了,慕容冲觉得阿姊很是肤浅,他是在盼着自己的身材变得像虎哥那样高大壮实,长出像虎哥那样好看的胡子,再不被人嘲笑像女人。
春来秋去,盼来盼去。
慕容冲没有长成梦想中高大威武的男子汉,虽然他拼命地吃,身量颇高,但腰肢极细,容貌也越长越美。不论女人还是男人,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有好事之人将他和清河公主合称“燕宫双姝”。慕容冲将他们狠狠揍了一顿,继续满怀信心地在镜前盼。
他不喜欢自己的美貌,却被美貌拖入了如噩梦般的深渊。
叁
夏日里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夜就停了。
清河夫人百般妩媚也没有留住秦王的心,他依旧来到了凤凰殿。
帘幕外,宫人眼观鼻,鼻观心。
帘幕内,只有痛苦和绝望。
慕容冲看着悬在顶上的金线绣出的红色帘幕,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上面的鸳鸯,五十六只鸳鸯,一百一十二只眼睛,仿佛都在嘲笑他。
他想撕碎这些羽毛华丽的鸟儿,拔毛、剥皮,挖出它们的眼睛,再一刀又一刀凌迟切碎,统统拿去喂狗。
仇恨如蚂蚁般爬上心头,密密麻麻,点作一片漆黑。
杀,杀,杀,杀了他……
指甲在掌心掐出鲜血,血让他陷入疯狂,他将手心放在唇间,用力吮吸,淡淡的腥气沁入喉间,疯狂叫嚣着想要更多……
他无数次在梦中用刀剑刺入那个人的胸腔,然后大笑着惊醒。
他反反复复地梦,反反复复地醒,醒来还在无边地狱,痛苦永不结束。
“凤凰儿,凤凰儿……”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了来自家乡的呼唤。
雷声再次响起,响得那么近,仿佛就在身边,要将他带走。
“被雷火劈到的人,是老天认定的罪人……”
黑暗中,慕容冲恐惧地颤抖。
肆
宇文啸是个好师父。
他待慕容冲很好,教授武艺之余,经常和他讲各地风俗和故事,大漠的孤烟、西北的狼群、林间的山魈、海里的巨鲲……
他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十二岁就杀了盗匪,十三岁猎过猛虎,却不太喜欢炫耀,只有在满屋子的战利品里,他才会微微露出武者的自豪。
宇文啸将虎皮送给慕容冲,鼓励道:“好好练武,你也行的。”
那日,慕容冲拿出打虎的气势,将木桩一顿狠捶,捶到手背红肿都不肯休息,只恨不得立刻成为伏虎勇士。
可是宇文啸却有些神思不定,时不时长吁短叹,似乎有什么心事。
慕容冲好奇,打听着。
宇文啸将慕容冲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今年十岁了吧?”
慕容冲点头:“嗯。”
宇文啸一把搂着慕容冲的肩膀,把他拖去角落,鬼鬼祟祟地问:“你也是大小伙子了,可有心上人?”
慕容冲被问得有点懵,老实回答:“没有。”
宇文啸说:“好像女孩子都喜欢和你玩?”
慕容冲鄙夷道:“我不喜欢和女孩子玩,她们爱哭又麻烦。”
“唉,这你就不懂了。”宇文啸满脸老成,“今天,虎哥再教你新的东西。”
慕容冲茫然地被宇文啸拖到尉迟府邸,再茫然地被塞了几朵花在手心,然后宇文啸指着院子里**秋千的小女孩:“去,把花送给那个女孩,告诉她是你摘来的,不要让她讨厌你,关系弄好点儿。”
慕容冲还想问为什么,宇文啸一脚把他踢了进去,自己却躲进了阴影中。
女孩发现了慕容冲的存在,投来疑惑的目光。
慕容冲无奈,只好把花交给了女孩。
女孩是尉迟家幺女,叫秋。她和慕容冲同龄,长得圆圆的脸蛋,没有十分的姿色却也可爱。她接过花朵,又惊又喜,脸都快红到了脖子根。她捧起花,藏住羞涩,问:“你送我这些做什么?”
慕容冲愣愣地答:“虎哥让我送的。”
尉迟秋的脸色瞬间变黑了,气呼呼地想打人。
女孩子的脸色变得这么快?
慕容冲看得饶有趣味,他还没开口,宇文啸就从墙角溜了出来,一只手重重地搭在慕容冲的肩膀上,抢答:“因为凤凰儿说他思慕秋儿,我便让他送花给你。”
慕容冲差点喷了。他上次遇到尉迟秋还是在母妃的晚宴上,尉迟秋才六岁,黄毛丫头一个,哪里有什么思慕不思慕?他想开口辩解,可是宇文啸一直在掐他的腰,似乎在要求什么,让他有些犹豫。
尉迟秋倒是很聪慧地从他们的表情中猜出来意,笑道:“燕姐姐这些天心情不好,说有只老虎还是猫儿惹了她,这花儿怕是请罪的吧?我就说怎么是燕姐姐最喜欢的桔梗。你自个儿不去说,还拖人家凤凰儿来,拐弯抹角地从我这儿走,也不怕误会。”
宇文啸神色凛然:“我没有请罪,男儿怎能向女人低头?”
慕容冲怒了:“所以你就卖了我?我也是男子汉,怎能低头?”
宇文啸劝道:“你年纪小,不用计较这些。”
慕容冲不高兴地说:“我十岁了,不小。”
宇文啸说:“我是你师父,你要尊师重道!”
慕容冲:“弟子一言一行都要照着师父学。”
……
两人你推我,我推你,争执不休。
尉迟秋在旁边笑得肚子疼,最后摇了摇手中的花朵:“算了,最近燕姐姐因某个呆瓜心情不好,老是教训我,我就替你说说好话吧。”
宇文啸大喜,行礼:“山虎谢过秋妹妹。”
尉迟秋笑道:“真不知我阿姊看上你什么。”
慕容冲正色道:“当然是虎哥的英雄气魄。”
宇文啸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尉迟秋愣了片刻,大笑,干脆利索地跳下秋千,往屋里跑,跑了几步,回头扬起手中桔梗,对慕容冲高声道:“我出生在秋日,最喜欢秋天的木槿花!下次别搞错了!”
女孩笑声爽朗,说话的声音如铃铛般清脆好听。
慕容冲的心微微一动,赶紧扭过脸不去看她:“不知羞的野丫头。”
宇文啸心不在焉地赞同:“嗯。”
慕容冲又有点说不出的不高兴。
伍
尉迟燕算不上什么美人,她很端庄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的,从不和人发脾气,却将宇文啸这头猛虎化作绕指柔,指东不打西,让往哪儿去往哪儿去。
慕容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竟让宇文啸舍了清河这样的绝世美人。
后来,慕容冲陪着宇文啸去了几次尉迟府邸,尉迟燕总变着花样做吃食给他们。她的手真巧,春天的鱼羹、夏天的藕汤也就罢了,秋天的**用蜂蜜腌浸再风干,竟也是美食。她还会酿好酒,一坛欢伯酒,竟比宫室里收藏的更香醇。
慕容冲不好酒,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后,他拍着宇文啸的肩膀,感叹:“虎哥,我懂你了,娶妻当如是。”
宇文啸乐得不行,看着尉迟燕直笑,眼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
尉迟燕轻轻用帘幕掩了羞涩的容颜,不忍去,隔帘相望。
尉迟秋凑过来,笑眯眯地说:“凤凰哥哥,我也酿了欢伯酒,阿姊说,这酒埋几年喝最好,到时候你来尝尝?”
慕容冲鄙夷道:“你酿出的酒,怕是酸的吧?”
尉迟秋气得直打他,两人追追闹闹,笑成一团。
尉迟秋和她阿姊性格相差甚远,是个胆大包天的野丫头。鲜卑人也不像汉人那样讲究,她从小不喜欢女红,只喜欢跟男孩儿比爬树赛快马,秋千喜欢**到天上去,吓得侍女半死。听说四五岁时还和拓跋家的胖小子打过架,用鸡毛掸子把他揍得嗷嗷大哭,半点女儿样都没有。
慕容冲挺喜欢这样的尉迟秋,豪爽大气,没有普通女孩的扭捏。
他们经常一块儿撮合宇文啸和尉迟燕。四个人偷偷溜去赛马、猎狐,有时候还会在酒肆茶坊喝上两杯,更多的时候,尉迟燕会做很多好吃的放在食盒里,大家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喝酒玩笑。
偶尔他们也会遇上拓跋导。
拓跋导看慕容冲和宇文啸不顺眼,百般挑衅,知道慕容冲和尉迟秋关系好后,竟联同其他坏小子一块儿把她拦下来调戏,还故意让父亲去尉迟家向尉迟秋求亲。虽然尉迟家认为女儿年幼,没应这门亲事,但还是把尉迟秋气得哭了一场,更把慕容冲气坏了,和宇文啸商量着一定要狠狠出这口恶气。
慕容冲假借尉迟秋的名义把拓跋导骗到了偏僻处。宇文啸将他的头套上布袋,带到郊外无人处收拾。
那天,天色阴沉。
拓跋导被绑在一棵大树下揍得眼青鼻肿,终于松了口,发誓再不纠缠尉迟姊妹。
慕容冲问:“若是你再找尉迟姊妹,当如何?”
拓跋导苦着脸道:“不得好死。”
宇文啸劝:“拓跋兄弟,凤凰儿也没招你惹你,何苦总是寻事?”
拓跋导看一眼慕容冲,意味深长:“我没有龙阳之好,他却长成这样,日日在眼前晃**,就是招惹!”
慕容冲稍微想了一下,明白他话中含义,又揍了这不要脸的两拳。
拓跋导一边叫痛一边叫屈:“我说实话也不行吗?谁让你长得比清河公主还美?”
慕容冲大怒:“我揍死你个嘴贱的小子!”
拓跋导立马改口:“好好好,清河公主比你美成了吧?”
慕容冲揍累了,也停了手。
拓跋导嬉皮笑脸地再问:“若是你替我在清河公主面前说好话,我就再不说你娘娘腔。”
慕容冲狠狠瞪他:“滚,就你这熊样,也敢想我阿姊?”
拓跋导凑过来讨好道:“小舅子,打是亲骂是爱……”
慕容冲:“滚!”
慕容冲有些胸闷,厚脸皮的男人真是难缠,明明他是来收拾拓跋导的,而且都打成这样了,怎么最后还是他吃了亏?
宇文啸在旁边哈哈大笑,慕容冲气得转身走了,宇文啸赶紧追上来安慰。
拓跋导还扯着嗓子叫:“小舅子,先帮我解开绳子啊!”
宇文啸笑劝着:“你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放了他吧!”
慕容冲回头看了眼,冷笑道:“不,我要把那混蛋多绑一会儿。”
宇文啸耸耸肩,示意让拓跋导在树下继续反省。
拓跋导愣愣地看着慕容冲两人离去的背影,脸色有些沮丧。
一道闪电划过空中,雷鸣轰轰,大雨滂沱而下。
少年们没带雨具,瞬间被雨淋湿。
平原空旷,哪里有避雨处?
慕容冲想起了拓跋导被绑的大树,拉着宇文啸匆匆往回跑,要去树下避雨。宇文啸却舍不得爱马淋雨,便让慕容冲先去避雨,他要去牵马。
拓跋导见慕容冲回来,跺脚大笑道:“你终归还是舍不得爷!小舅子,快放了我!”
慕容冲气得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才走过去。
忽然,闪电划过天空,一道惊雷砸向大树。百年老树竟从树冠处裂开,燃起熊熊烈火。
拓跋导来不及发出惨叫,瞬间被雷火吞没。
燕国年年征战,慕容冲也曾见过杀人,可是没见过天杀人。
任凭你勇猛无比,英雄盖世,任凭你是红颜绝世,国君谋士,在天雷面前都是那么的渺小……
乌云涌,雷声急,视天下众生如蝼蚁。
雨水将火焰浇灭,剩下一片焦黑,拓跋导的身体已化成黑炭。
如果他没有被拓跋导激怒,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他早点赶到树下……
慕容冲缓缓跪坐在地,看着拓跋导面目全非的尸体,仿佛在看自己的尸体,差一点儿,只差一点点……
拓跋导是被他骗出来的,是被他绑在大树下的,他无法逃脱,所以死了。
他却因拓跋导之言慢了脚步,因此得救……
传说中,天雷只劈有罪之人。
拓跋导不该死却死了,他该死却没有死。
天要杀的人,到底是谁?
慕容冲恐惧地看着天,在雷声中颤抖。
陆
拓跋导被天雷所杀,是罪人。
拓跋家族感到羞愧,不愿声张,所以没有追究,也没有怪罪任何人,他们悄悄地将拓跋导移出了家谱,匆匆入殓。
慕容冲没有办法将真相说出,只是每个雷雨天,拓跋导的死都会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现。他陷入无边无际的愧疚和恐惧之中,他害怕雷声,害怕老天追究他逃脱死亡的幸运……
男子汉头顶天,脚踏地,堂堂正正活在天地间,怎能害怕雷声?
慕容冲不敢将心中的恐惧告诉别人,他强装坚强,很少在雷雨天出门。
宇文啸仿佛察觉了他的心思,经常在雷雨天带着好酒来看他,陪他谈天说地。慕容冲总会在宇文啸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声中,暂时忘记雷声,忘记不安。
宇文啸说:“好男儿与天争命!”
宇文啸说:“生死看淡,提刀就砍!”
宇文啸说:“死人不算什么,杀便杀了,莫要多想。”
……
更多的时候,慕容冲会在练武场玩命地练武,他想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
如果他可以像宇文啸那样强悍,便可无惧天地。
如果他可以像宇文啸那样上战场,砍人头,他便不会害怕死亡。
练,狠狠地练。
兵书、刀剑、拳脚、骑射……
他盼望无所畏惧。
可是,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燕国灭,苻坚逼慕容俊献子入宫。
慕容冲是不愿意的,他堂堂男儿,燕国的中山王、大司马,怎能做妇人姿?
可是成王败寇,苻坚以整个慕容家族的性命相逼,容不得拒绝。
那一夜,父亲和兄长们都求他入宫,他甚至在父亲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眼泪。
国亡,子辱,可奈何?
大家都说个人的情感已无关轻重,只有留下青山,才有复起的机会。
慕容冲没有选择,他默默地脱下盔甲,换上华裳,踏入未央宫。
未央宫内红烛暖,秦王温柔献酒,慕容冲的心却是冷的。
鸳鸯帐内,他笑着喝下了那杯酒,却发誓要将所受的耻辱和痛苦统统奉还。
柒
夜已过,雷声停,恶魔远去。
慕容冲深呼一口气,推开窗,窗外梧桐树被雨洗得通碧,空气中有新鲜的气息,仿佛老天爷的赦免,让他又活过了一天。
纵使身在地狱,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花无常开,秦王爱他美色,可是少年的美丽总会随着年龄褪去,待再无恩宠时,就是他的机会。
忍,再忍忍,复仇的日子终会到来……
慕容冲并没有等太久。
十四岁少年开始变声,他清亮的嗓音变得如鸭子般难听,很是扫兴,秦王好些日子都没来凤凰殿。
本就不赞同此事的王猛再次上书谏言,希望将慕容冲放出宫去。秦王犹豫了多日,终于应下,将其封为平阳太守。
捌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就再也无法回头。
秦王带给慕容冲的耻辱烙印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是离开,也无法洗掉。
“凤皇凤皇止阿房……”平阳人悄悄唱着长安传来的歌谣,用好奇或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慕容冲,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秦王神魂颠倒,恩宠有加。
慕容冲比刚入宫的时候清瘦了很多,因为长期躲在凤凰殿内,皮肤也变得极白皙。
所有人都惊叹他的美貌,纷纷在私下议论。
“桂花坊的妙姐儿也是绝色佳人,可是凤皇公子比她更美……”
“你竟用花魁娘子和太守大人相比?”
“听说太尉家新纳的小妾,那双眼睛和凤皇公子有几分相似,也不知……”
“上次他骑马路过看了我一眼,我觉得魂儿都酥了,真不愧是秦王的心头肉。”
……
风言风语如刀刃,句句刺心。
慕容冲也发过几次脾气,可是没有用,他能制止他们嘴里怎么说,却无法制止他们心里怎么想。
更有自命风流的贵族子弟前来,在他面前做出百般丑态,令人作呕。从那些挤眉弄眼或色欲熏心的表情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秦王。
宇文啸已和尉迟燕成亲,现在永宁当差。慕容冲写信让他们夫妻来自己身边帮忙,并打听旧人之事,却得知尉迟秋在两年前得了一场重病,逝世了。宇文啸有些差事,说要过些日子才能来。
秦宫之恨,人言之辱,郁结于心。慕容冲只能日日习武,发泄心中的杀意。
每天夜里,他都会做噩梦,有时候是回到未央宫,再次被恶魔侵袭;有时候是把苻坚那畜生抓住,一刀刀剐他的肉。
他总是会在梦中大笑或大叫惊醒,辗转反侧。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想如何向苻坚复仇,向那些造歌谣编排他的长安人复仇。
偶尔,他也会想起尉迟秋那野丫头,然后有些庆幸,至少野丫头死了,不会看到他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偶尔,他也想起宇文啸,不知道当年的好友看见现在的他,是会鄙视还是……
风声鹤唳,慕容冲将宝剑放在枕边,每次只有摸着锋利的剑刃,方感到安心。
秘书监朱肜的幼子,因父亲是秦王身边的红人,最是无耻,三番四次上门调戏,被慕容冲拒绝后,他恼羞成怒,到处放话:“在长安时谁不知道他和姐姐是什么货色?不过亡国之臣,靠卖弄姿色才留得性命。如今当了官,装什么贞烈?改日爷弄点迷药,摸进屋里,也尝尝他迷倒秦王的手段。”
慕容冲恨极,碍于他父亲是朝中重臣才隐忍不发,处处小心警惕。
谣言愈演愈烈,坊间还出现了许多新的段子,污言秽语,难以描述。
玖
那夜,平阳县下起了雷暴雨,闪电划过天空,雷声轰轰落下。
慕容冲命侍女退出卧室,然后紧紧抱着他的宝剑,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各种噩梦,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心好像带着重重的枷锁,压得他快要窒息,明知道男子汉不应恐惧,却怎么也逃不出这黑暗迷宫。
夜快点过去,雷雨快点结束……
慕容冲默默地期盼着。
忽然,电光划过,雷声落在近处,青纱帐外竟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手里拿着些什么东西,越逼越近。
恶魔又来了,这次他手中有剑。
慕容冲笑了,待黑影欲揭纱帐时,他不管不顾地跳起,抽出宝剑,带着满满的恨意,隔着纱帐,用全身的力气刺了过去。
他刺得是那么快,那么狠,不留半点余地。
帐外,有瓦罐摔碎的声音……
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整个房间,湿湿润润的酒水浸湿了他的锦袜。
这是欢伯酒?
慕容冲弯下腰,捡起一片碎瓦,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飞速地找到火折子,点起青铜灯,照向地上的男人,不敢置信地问:“虎哥?”
愧疚和痛苦席卷而来,紧接着却是个恐怖的疑问——为什么宇文啸要半夜闯进他的房间?这种行为和朱肜家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区别?
他又恼又怒又后悔,用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
他却不知自己在期盼着什么答案。
宇文啸倒在血泊中,无法回答,耳边只剩雷声轰鸣。
慕容冲缓缓推开房门,冲入雨中,向老天张开双臂,疯狂大笑:“来吧,你若认为我是罪人,便降雷电烧死我!”
无数雷光落到近处,轰得耳朵疼痛,慕容冲在雨中傲然而立。
没有火焰,没有死亡,老天没有将任何责罚降在他身上。
原来,他不是老天的罪人。
那他在无数个雷雨日里提心吊胆是为了什么?
真可笑……
次日,慕容冲问了侍从,都说没看见宇文啸通报,他是自己溜进来的。
慕容冲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恨到了极点,他命人将宇文啸收殓,并派人警告了朱肜家的小子。那懦夫见宇文啸都被慕容冲不留情面地杀死,知他武艺高超,面冷心狠,便收敛了行径。
大家都知道,慕容冲能杀最好的兄弟,就能杀任何人。
平阳县内的谣言渐渐止息,暧昧的眼神变成了恐惧,原来一切都那么简单。
慕容冲在权势和敬畏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如果杀人能让大家害怕,他就杀更多的人。
百人,千人,万人……
他要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他要用恐惧来支配所有人。
拾
淝水之战后,慕容泓在关东结集了几千鲜卑人,偷偷渡河入关,在华阴起兵,杀秦王儿子苻睿。
慕容冲也以两万兵起事,攻打蒲坂,被窦冲大败于河东,后带八千骑兵越过黄河,投靠慕容泓。
同年六月,高盖、宿勤崇杀济北王慕容泓,推中山王慕容冲统率全军,为皇太弟。
同年七月,慕容冲与秦王儿子苻晖大战于郑西,大破苻晖,很快又在灞上打败秦王少子苻琳和前将军姜宇,占据阿房。
同年九月,慕容冲兵临长安城下,秦王送去锦袍求饶,未果。
同年十二月,慕容暐计划谋害秦王失败,被杀。慕容冲在阿房继承皇位,改元更始。
次年五月,慕容冲攻长安城。
慕容冲将关中屠城,尸体成山,血流成河,富饶城池变成阿鼻地狱。
“凤皇凤皇止阿房。”
凤凰儿杀死了所有唱过这首歌谣的人,回到阿房宫,成为这里的主人。
拾壹
慕容冲坐在高高的皇帝的宝座上,宝座下堆满了尸首。
他杀了很多人,再没人敢嘲笑他的外表像女人,再没人敢提起秦宫往事,每个人看他的脸上都充满了献媚和畏惧。
他不需要亲人,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情,不需要任何美好的东西。
他不再做噩梦,因为他让所有人陷入了噩梦。
这样的生活,真好……
那一天,他出宫视察,在流民群中看见了尉迟燕。原本的贵族少女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她的皮肤粗糙,眼角有化不去的忧伤,年纪轻轻,头发已有了许多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有余。
慕容冲想起了往事,饶有兴致地召见尉迟燕,想知道这可怜的女人对自己丈夫跑去男人房间被杀有什么看法。
尉迟燕愣了许久,道:“燕王,你怕雷。”
慕容冲心中秘密被她猛地揭开,脸色微变。
尉迟燕柔声道:“凤凰儿从小倔强,想做男子汉,害怕打雷却不愿让人知道,所以每到雷雨天总会躲在屋子里不见人。虎哥不愿揭穿你,只是每到雷雨天,他就找各种借口去寻你,希望你不要害怕。”
窗外天阴了,似乎要下雨……
慕容冲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
尉迟燕的言语虽轻柔,却像利刃,比当年的风言风语刺得更重、更痛:“虎哥听到你回来,特别高兴。他赶到平阳时,遇上大雷雨。他知道你害怕,也知道你不愿让人知道你害怕,所以带了欢伯酒悄悄去寻你,想给你一个惊喜。他说想看看凤凰儿长大了,是不是成了头顶天、脚踏地的男子汉……”
闪电动了,这次的雷雨特别可怕。
尉迟燕笑着问:“你知道那坛欢伯酒是谁酿的吗?”
雷声落下,未央宫仿佛在颤抖。
慕容冲喉咙作痛,无法说出话来。
尉迟燕的眼泪一滴滴落下:“那是秋儿酿的酒,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欢伯酒。她死前还惦记着,要问你一句她酿的酒可好。那酒,你喝了吗?”
浑身是血的宇文啸,破碎的酒坛,满地酒香……
错了,一切都错了。
慕容冲想伸手,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道:“对不起。”
“我们不需要道歉,虎哥不会在意你误杀了他,我更不会违背虎哥的意愿,怪罪他最重要的朋友。”尉迟燕逼近两步,喝问,“我和虎哥只想知道,凤凰儿,你在关中杀了那么多人,老弱妇孺无一幸免,你成为头顶天、脚踏地的男子汉了吗?”
没有,他没有。
尉迟燕露出轻蔑的笑容,缓缓转身离去,荆钗布裙,从容依旧。
慕容冲缓缓滑坐在宝座上,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雷声轰鸣,仿佛近在身边。
古老的传说再次浮现耳边——天雷只劈有罪之人。
兄弟的血,亲人的血,关中累累血债。
这世间还有比他更罪孽深重之人吗?
慕容冲惊恐地看着窗外,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拾贰
更始元年,慕容冲占领长安,畏惧慕容垂强大,不敢东回鲜卑人故地,因此军心思变。
更始二年,左将军韩延杀慕容冲,变军拥立将军段随为西燕王。
慕容冲死时,年仅二十七岁,谥号“威皇帝”。
史料记载,“威”这个谥号一般是给骁勇善战的进攻型武将,很少封给帝王。慕容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却没有任何妻族后妃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