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金兵围攻,东京城破,金军擒二帝及妃嫔、皇子、帝姬、宗室贵戚、大臣三千余人,押送北方。
壹
靖康元年,冬,战事吃紧,宫中也有了小小的动乱。
柔福帝姬染了风寒,急坏了她的母亲王贵妃。
王贵妃嫌帝姬身边的宫女照料不当,派身边最信任的冯尚宫去侍候帝姬。冯尚宫名小喜,五岁经采选入宫,她相貌平平,胜在聪明伶俐,记性好,擅长察言观色,办事极为妥当,十二岁为内人,十八岁升尚宫,是王贵妃身边第一贴心人。
冯尚宫奉命,衣不解带地侍候帝姬,妙语开解,帝姬病情大有起色。
帝姬念其苦劳,又是母亲身边得力人,便将日常戴的耳环赏了她。
柔福帝姬最是貌美温柔,深得宠爱,她的首饰每样都是巧夺天工的精致物件,最让宫人眼红。这对耳环用金丝扭成喜鹊登花枝,花叶都是红绿宝石镶嵌,虽然不大,却很是贵重。冯小喜得此珍宝,很是欢喜,怕遭人嫉恨,珍重收藏在首饰盒中,留待以后佩戴。
未料,数日后,金军围了东京。
宫人们平日里也曾听过战事紧急,金军残暴,可这些都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军中将士们要操心的事,和他们小小宫女太监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大家都说东京有天子坐镇,大宋最好的精锐都在身边,金军是打不进来的呢……
大部分宫人都从长官的安慰中得了信心,紧紧守在主子身边。
冯小喜却从安慰他们的侍卫太监身上隐隐嗅到了不安,她悄悄琢磨,越想越不对劲,若东京真守得固若金汤,谣言怎能传到宫中?若皇城毫无城破风险,这些高高在上的侍卫大人何须来好言好语安慰他们这些小宫人?定是直接把造谣的拖去一顿板子打死了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冯小喜悄悄弄了套婆子的破旧衣服穿在宫服下面,随身带了些轻巧的珠宝首饰,找好线路,做好在城破时丢下一切逃亡的准备。
果然,没过多久,金军破城,皇城大乱。宫女太监乱成了无头苍蝇,或到处抢掠财物,或向敌人哭闹求饶,更有不少美貌宫女被**身亡。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宫殿,繁花似锦的园子里遍布血迹,井里填满了自尽的尸骸。人心惶惶,各寻出路。
冯小喜趁着混乱脱了宫服,扯乱发髻,撕破衣襟,用血污将脸蛋抹成了猴屁股,然后狠下心将世间最肮脏的污秽倒在身上,一边疯狂尖叫大笑,一边浑身臭烘烘地往门外冲,状若疯子,留下满地污迹。
守门的金军看见她这般肮脏模样,也吓了一跳,胡乱看了两眼,只道是个发疯的老太婆,恶心得不行,唯恐杀她污了自己的武器和面前的地面,掩着鼻子任她离去。
冯小喜侥幸逃得生天,惊魂未定,混入逃亡的百姓队伍,一路往南逃去。她自幼进宫,对家人已没有印象。混乱中没有律法,单身的年轻女子混在流民群中很是危险,她仗着身材娇小瘦削,掩盖姿色,伪装成小男孩,战战栗栗地走了许久,终究还是露了马脚。
三个流民发现了她的女儿身身份,意行不轨。
冯小喜百般抗争无用,眼看就要被肮脏下流的男人得逞,心灰意冷,欲以死保节之际,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高声喝道:“放开那小娘子!”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长得虎背熊腰,魁梧雄壮,手持长棍,腰挎砍刀,站在那三个不要脸的混蛋面前,威风凛凛,仿若天神。他一顿棍棒将那三人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扭过视线,不去看被撕裂衣裳的冯小喜露出的大片白皙肌肤,只是解下身上半旧斗篷丢去,正好落在冯小喜的身上。
斗篷上有男人的味道。
冯小喜低下头,用斗篷裹紧了身子,偷眼看去,那汉子的黑脸有些微红,她的心有些乱,脸上也火辣辣烧得厉害。
后来,冯小喜跟着那汉子上路了。
汉子名叫李明志,原是小有资产的富农,住在东京城郊,自幼习武,也略识些字。金兵入侵毁了家园,父母也因此受伤亡故,他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准备去南方找个地方安顿。
他的妹妹叫李静儿,极受父母疼爱,可惜先天体弱,多病多难,贵重补药吃了很多都不见好。后来听尼姑说她要出家才能保一世平安,便在乾明寺带发修行,法号静贤。家里出事那天,她正在乾明寺听师父教诲,幸免于难,哥哥将她找到,带出了东京。李静儿自幼娇养,哪里受得了路上艰辛?第一天脚板就磨了个水泡,每夜都在哭哭啼啼。
李明志极疼妹妹,将她背在背上,一路前行。
冯小喜帮着烧饭,她学过些厨艺,手艺很好,吃得李明志赞不绝口,李静儿也稍稍缓了体力。适龄男女,一路同行,生死相依,李明志和冯小喜渐渐生了情意,待到了南方安定下来,他们便成了夫妻。
贰
山野的生活自是没有宫里富裕。
村里人对流民有些警惕,只允许他们住在村子的周围,李明志就在靠山处盖了两间土屋,泥土做的墙壁,茅草压的屋顶。李静儿刚进去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她这辈子都没住过那么破烂的房屋,就连以前家中的猪圈都不如。
冯小喜拿出宫中带出的钱财,买了两亩地,又添了些日常用品,扯了些粗布做衣服,又给小姑买了些细布,细细在上面绣出花草。作为王贵妃最宠爱的宫女,她品位高雅,精通女红,手艺非常人可比。李静儿拿到那么漂亮的衣服,总算开颜,又被哥哥哄了半晌,勉勉强强地同意住了下来,心里依旧不满,每天挑衣挑食,把兄嫂使唤得团团转。
“天天都是青菜,也不嫌腻得慌?我以前在家从来不吃这个,你抠门不舍得买肉,至少做个蛋羹或者糖水蛋好吗?说什么长嫂如母,我娘以前天天给我吃鸡蛋的。”
“我最讨厌粗布了,磨得身上皮肤疼。我娘过年的时候都给我做细绸的衣服,上面都是带花的,就算现在不能穿鲜艳的颜色,你至少给我绣些花。快点绣,绣不完不会熬夜绣吗?我过年的时候要穿,哼,嫉妒不死黄家的那个臭丫头!”
“嫂子,你凭什么让我去铺床喂鸡?我娘从来不让我做这些事,女孩子手磨坏了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哥哥,你骂我!你娶了嫂子就不要妹妹了吗?娘,娘你在哪里?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现在活得连丫鬟都不如,哥哥还要凶我。娘,你要是还在的话,我就不会受委屈了……”
李明志气得没办法,拼命和妻子道歉:“妹妹自幼被父母溺爱,性子娇惯,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我努力干活挣钱,给她存些嫁妆,过两年安顿下来,找个靠谱人家把她嫁了就完事了……”
冯小喜在宫里见过的难侍候的角色多不胜数,对女孩的小手段毫不在乎,劝解道:“她的日子骤然生变,一时无法适应也是难免的。”更何况,看李静儿有着和柔福帝姬同样白皙俏丽的面孔,同样的瓜子脸杏仁眼,同样的楚楚可怜,经常会让她想起帝姬的命运。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尚可逃离宫中,帝姬却无法逃脱,也不知善良的她落入金人魔掌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情……每每想起,都让她很是难过,所以她不愿和李静儿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更没兴趣去争那些看不上眼的衣食首饰,反正多干点活,多哄着点累不死人。
从宫女变成村姑,从富家少爷变成种田汉,他们过得很苦,很累。农闲时李明志会去山里打猎,冯小喜会给大户人家绣花,两人都是勤劳能干、持家有道的好手,日子慢慢地好了起来,手里也有了些许积蓄。
冯小喜不稀罕锦衣玉食,她喜欢这样的乡村生活,无忧无虑,每天都充满了希望,比起困守宫中四面墙,做一辈子老姑娘,头发花白才能出宫,在绝望和孤独中死去强得多。那时候,她服侍在贵人身边,看似很体面,但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唯恐犯错挨打、人头不保,哪里比得上如今海阔天空任逍遥?她还嫁给了那么英武的丈夫,丈夫疼她爱她眼里只有她,没有公婆刁难,就一个快出嫁的小姑,以后两人恩恩爱爱,生一堆孩子,老了膝下儿孙环绕。若是当年宫中小姊妹知道她现在的日子,怕是羡慕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这种生活就算拿个嫔妃位置和她换,她也不换。
李明志得了冯小喜这样的贤妻,也很欢喜。在他眼里,自家媳妇又漂亮又有气质,还知书达理,温柔体贴,贤惠能干,简直和仙女似的,若非落难掉入凡间,根本到不了他怀里,他只恨不得日日把媳妇捧在手心里,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奈何自家妹子从小任性,闹起来他压根儿没半点办法。母亲临死前哭求他好好照顾妹妹,妹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脉至亲,无法割舍,如今跟着他这没出息的哥哥,再也过不上以前那样的好日子,很是委屈。有时候她闹过头,他也举起巴掌想收拾,可是妹妹眼泪瞬间哗啦啦地往下掉,一个劲地哭娘亲,他就心软,怎么也管教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就这样混着吧。
一年后,幸福的日子到了巅峰。
冯小喜做完饭后,忽然一阵干呕,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有孕了。
李明志快乐得快疯了,走路都脚不沾地,当即就去杀了只鸡给妻子补身子。冯小喜眼泪汪汪,赶紧将菩萨谢了又谢,这是她在宫中做梦都不敢梦的场景,她可以做娘了。
大夫嘱咐:“娘子是头胎,好好保养,莫要做重活伤了身子。”
李明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以后水我挑,鸡我喂,碗我刷,饭我做,啥活都不让媳妇干,她只要躺**好好养着就好。”
冯小喜笑得不行:“你当养猪啊?哪有那么娇贵?”
李明志欢喜道:“是是是,你就给孩子做些衣衫好了。”
李静儿脸色有些不好,待大夫走远了,她问哥哥:“那我的衣衫呢?前些日子,嫂子答应给我绣条百花裙呢,说是东京最时兴的款式。而且,嫂子还答应给我绣漂亮衣服……压箱底,我盼好久了。”
李明志怒了:“你不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着要漂亮衣服?也不体谅下嫂子辛苦,绣花多费眼啊?你嫂子前两个月不是花了四五天给你绣了条裙子吗?怎么现在又要?你是把嫂子当绣娘使唤吗?还和没出生的侄子侄女抢东西,怎么做姑姑的?都十七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要脸吗?”
李静儿“哇”的一声就哭了,抽泣道:“我娘给我备下了三十六套衣裙,全是好布料,我爹给我打了五套头面,不是金的就是银的,还有镶宝石的,还有二十亩地,一套宅子,他们说女孩子就是要有好嫁妆才能嫁好人家,在婆家面前才有脸面,我是他们的心肝宝贝,早早就备起来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要嫂子给做两件衣服,布料还那么差劲,你都要骂我。哥,你有了孩子就不要妹妹了吗?那你趁早把我丢山上去,让我早点去见娘亲……”
李明志气得都要笑了:“我若是有,能不给你吗?我们现在那么穷,谁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好吃好喝不都可着你吗?你是不是让兄嫂把血肉都给了你才罢休?!现在这种状况,咱们从嘴里使劲抠钱,就是为了给你备些布料、首饰出嫁,放在村里已是上上等的嫁妆,你想和谁比去?你看看你嫂子,头上光秃秃的,手上光秃秃的,衣服上半点花样都没有,再看看你,头上插的是什么?手上戴的是什么?穿得花枝招展,谁敢娶你?”
李静儿把头上簪子拔下,狠狠摔到地上,又踩了两脚:“不过是鎏银的铜簪子,好稀罕吗?我们家以前仆妇才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要不是体谅现在家境不好,我才不要呢!”
李明志气得胸闷,都要透不过气来了:“你!”
李静儿继续哭闹:“哥哥你好狠的心,竟然拿我和村里那些穷鬼比,难道要我嫁给那些穷汉?!过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下田干活的日子吗?”
李明志大吼:“闭嘴!你嫂子现在身子不舒坦,从明天开始,你就学着做饭洗衣,免得村里穷汉都不要你这好吃懒做的婆娘!”
李静儿大哭大闹:“我不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会磨坏手!我就不干!反正爹娘没有了,哥哥也不疼我,你干脆饿死我,丢我去山里找娘吧,反正我绝不嫁给那些没出息的穷鬼!娘,你不在,哥哥就要磋磨死我呢,娘……”
李明志要打她,她直接把脑袋往墙上撞去,两兄妹闹得鸡犬不宁。
冯小喜看着不像话,赶紧拦住了他们:“明志,莫让旁人看了笑话,静儿年幼,自幼也是娇惯起来的,哪里一下子做得了这些活计?总得慢慢学,慢慢教,小孩子衣服简单,也用不着绣花,我两边都做起来不碍事的。家里人口简单,活计也不多,我随手便做了。不如让静儿和我学学裁剪绣花手艺,再学学读书识字,管家掌事,这些学好了,将来嫁去好人家也会被高看一眼的。”
李静儿想了想,觉得大户人家千金也是要会这些的,嫂子是宫里出来的,总归见识要高些,便答应了。
冯小喜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哄着劝着,带着她一点点学。
“以前在宫里,侍郎夫人就擅厨艺,她做了道梅花丸子,引得太后都赞赏不已,你要是能学会这个,别人肯定会羡慕你。”
“以前在宫里,吏部尚书的千金最会刺绣,她绣的牡丹富贵图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名声远扬,大家公子纷纷求娶。”
“以前在宫里,太师夫人亲自在院子里种了些瓜果,进献宫里,皇帝还下旨褒奖,说她贤良淑德,知民间疾苦,号令其他贵妇们向她学习呢。”
“以前在宫里,讲究的是说话柔声细语,哪怕心里有不舒服,也不能争吵,否则达官贵人会觉得此女不好,名声丢了,就嫁不到好人家了。静儿,你可是东京出身的女孩,和穷乡僻壤的女孩不同,更加要注意言行,不要和村姑计较那些小事,免得丢了身份。”
李静儿最是虚荣,听了这番话,开始注意言行举止,礼仪姿态。她天资聪颖,学得很快,花了小半年工夫,学会了简单的裁剪绣花,还学会了几个拿得出手的菜肴,每天给院子里瓜果浇些水,不随便和村人吵架,在外人面前也装出了温柔贤淑的模样,再加上天生丽质,打扮出色,引得村中不少少年爱慕,时不时跑过来献殷勤,硬生生将她夸成了秦罗敷。李静儿虽然看不上这些村庄少年,却也被奉承得飘飘然,对嫂子的话渐渐听从起来。
妻子把自家妹妹教养得名声大好,媒婆开始上门,其中颇有几个好人家,妹妹不愁嫁了,李明志为此很是感激。
冯小喜低头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笑得温柔:“静儿聪明,只是年幼不懂事,总要多提点些,不要一个劲地骂。她未来日子好过了,你就不用担忧了。哎呀,宝宝又踢我了,还有四个月就生了,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李明志乐得傻呵呵:“儿子好,女儿也好,我都要,媳妇你多生几个最好。”
冯小喜嗔道:“那么多孩子,养起来可不容易。”
李明志拍着胸膛道:“媳妇脑子聪明,我有的是力气,咱俩齐心协力过日子,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不过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估摸着明年就给静儿寻门亲事,也不要大富大贵,就挑实诚厚道的人家,找个勤快能干的男人,穷些也不要紧,能包容她的坏脾气就好,你看如何?”
冯小喜想想:“甚好,就怕静儿不愿意,还是挑个家境殷实点的吧。”
李明志唉声叹气:“富贵人家她哪里攀得上?总不能让她做妾吧?日子长了,男人疼她,总归会明白哥哥的苦心的。你多留意一下,给媒婆多塞两个钱,让她介绍好的来,我再好好挑挑,年底手里若宽裕,就给静儿好好置些嫁妆……”
冯小喜应了下来。
两人又开始说起孩子的话,满心的期盼怎么也盼不完。
叁
冯小喜打开钱匣,里面放着几块碎银子和散碎铜钱,曾经从宫里带出来的首饰早卖完了,就剩下一个锦缎的小布包静静地躺在破旧的匣子里,里面放着柔福帝姬赏她的耳环。这对耳环太贵重,她不敢拿去卖,也不舍得拿去卖,因为这是宫里生活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记,也是善良的帝姬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她想将这对耳环送给未来的儿媳妇,作为传家宝代代传下去。
她将银子拿出,细细盘算着:要给小姑置办八套衣衫,再打对银耳环和银簪子;还要给未出生的孩子买些布料,弄些好吃食;丈夫的衣衫已打满了补丁,该添新衣了;还得留几个应急的钱……
钱太少了,怎么算都不够用。
冯小喜叹了口气,决定再去镇上多接两幅绣活。
她不知,李静儿正在窗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当看见那对喜鹊登枝镶宝的金耳环时,她眼睛都亮了。这对耳环比她以前拥有过的任何首饰都漂亮,比在街上看到的贵族千金戴的耳环更华丽。
李静儿趁着嫂子去做饭,悄悄走进房间,打开钱匣内的锦包,将耳环拿在手里细看。金丝扭得别致,喜鹊栩栩如生,红绿宝石色泽艳丽,水波透彻,阳光照过来,仿佛能映出周围的颜色,真真是巧夺天工,华丽无双。她将耳环放在耳上,挽起长发,美滋滋地对着铜镜照了又照。这耳环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哪怕荆衣布裙,不施粉黛,也显得贵气逼人,仿佛变成了东京的大家闺秀。
李静儿看了许久,心里忽然升起了无名火。
嫂子口口声声说疼丈夫、疼小姑,可是家里那么穷,她怎么就不舍得把这对耳环拿出来当了呢?往日里天天听哥哥念叨嫂子怎么勤劳怎么朴素,怎么不爱首饰不爱俏,去镇上首饰店从来不多看一眼,也不乱花钱败家,呸!统统都是装的!她有那么好的首饰,哪里还看得上镇上的庸俗货?这对耳环足足能买下整个首饰店呢!自己要是有这样的嫁妆,哪个婆家不高看一眼?
“静儿,你在做什么?”冯小喜回房拿东西,恰好看到李静儿拿着自己的耳环在比画,心里有些焦急,出言制止,“你怎能乱翻东西?快放好。”
李静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撒娇道:“嫂子,这对耳环好漂亮,我想要。”
冯小喜脸色僵了,拒绝道:“不行,这对耳环不能给你。”
李静儿冷笑,平日里,只要她想要的,嫂子都会让给她,可惜都是些鸡蛋、布料等不值钱的东西,贵重物品都放在自己处好好藏着,可见她往日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哥哥面前装贤惠。想到此处,李静儿笑得更甜了:“嫂子不是最疼我的吗?还说静儿就快出嫁了,要好好置办嫁妆,莫非是哄我的?静儿什么都不要,就要这对耳环成吗?”
冯小喜赔笑:“真不行,这对耳环是宫里的物件,不能给你带走。”
李静儿紧紧将耳环攒在手心,笑道:“你的性命是我哥哥救的,舍对耳环给他妹妹,怎么就不行了?平日你天天和哥哥哭穷,怎么就不舍得把耳环拿出来给哥哥换钱花呢?反正我就要这对耳环,要定了!”
她转身就要出门。
冯小喜急了,抓住她要将耳环夺回来。
李静儿不愿让,见她来抢,便将她狠狠推了一把。
冯小喜心慌意乱,匆促出手,没有站稳,被推得往后倒去,没有站稳,肚子重重磕到了床沿,摔倒在地。一阵恐怖的剧痛从腹中传来,冯小喜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紧接着,身下传来热流,血的气味渐渐扩散,充斥整个屋子。她顾不得耳环,尖叫起来:“大夫,快找大夫!我的孩子出事了!”
李静儿见闯了祸,吓坏了,赶紧把耳环丢回给她,转身就逃。
冯小喜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半空:“救命!快救救我的孩子!”
村里樵夫路过,听见呼唤,赶紧去田里叫李明志。
李明志从田里冲回来,看见妻子晕倒在血泊中,吓得丢下锄头,冲去找大夫。所幸镇上大夫正在村中富户家出诊,富户是个慈善人,所患也不是急诊,听说此事,很是同情,便让大夫先去给冯小喜诊治。大夫医术高明,折腾了大半日,总算把冯小喜的性命给保了下来。
冯小喜睁开眼睛,虚弱地问:“我的孩子呢?”
众人沉默不答。
大夫收拾起一个带血的小包裹要往外去。
冯小喜不顾身子,硬是爬下来扯住大夫,强行看了一眼。
包裹里是一个成形的男胎,早已没了气息。
帮忙的人急急把她拦住,匆匆把包裹拿出去埋葬。
冯小喜绝望地看着门外,拼命哀求丈夫:“求求你,不要,昨天他还会动的……”
李明志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含泪安慰:“好好养两年,孩子还会有的,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的。”
冯小喜哭道:“可是,再多的孩子也不是这一个了。”
母亲对第一个孩子总有难以割舍的羁绊。
相熟的村人把她好好安慰了一番,送了几个鸡蛋补身子,让她以后小心点。李明志却知道自己妻子行事向来谨慎,从不会有冒失的时候,身怀六甲更不可能随便摔倒,又看见妹妹不在旁边,他心里有些不安,强撑着等邻人走后,问出了真相。
李明志勃然大怒,出去寻了番,把躲在草堆里的李静儿揪了回来,一把推去冯小喜面前,喝令:“跪下!和你嫂子赔罪!”
李静儿性情倔强,她反问:“凭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想来推我,没站稳,笨手笨脚撞到床沿上,怪谁啊?”
李明志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去,李静儿脸上瞬间浮出五个指印。
“你,你打我?”李静儿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来疼爱她的哥哥,委屈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她扑过来和我抢耳环,我吓了一跳才推她的,也没用多大力,怎知道她就那么不禁推给摔倒了呢?哥哥,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最疼我了,如今却为了认识不到两年的女人来打我,我不认识你这样的哥哥了。”
李明志被她的歪理气得要死:“李静儿,那是其他女人吗?那是你亲嫂子!她肚子里的是你亲侄子!你嫂子对你那么好,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好吗?还有,你们在说什么耳环?”
“她对我好?呸!”李静儿仿佛得了理般,拉着哥哥哭诉,“她说家里没钱,逼你辛苦劳作,肉都不让吃两回,说什么都不图,其实藏着一对很贵重的耳环,舍不得拿出去当掉换钱给你用,也舍不得给我做嫁妆。她就是笑面虎!装贤惠!”
“混账!”李明志怒斥,“你嫂子的东西是你嫂子的,就算有好东西,也是她的嫁妆,你凭什么惦记?为一对耳环推嫂子,害嫂子流产,亏你做得出这种丧天良的事!传出去你名声尽失,还怎么做人?你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不懂事的娃娃,你嫂子不过比你大四岁,你怎么忍心?!”
李静儿梗着脖子道:“流了就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女人不会生娃啊?!就她肚子珍贵!自己不小心怪得了谁?哥哥你救她一条命,她还我家一条命也是应当的!”
李明志听得暴怒,抄起棍子:“我打死你这畜生!”
“你打,打死算了!”李静儿见状,不躲不避,一头撞去哥哥怀里,哭着说,“哥哥以前对我那么好,现在你娶了嫂子就不要我了,我就是累赘,早点打死我,你和嫂子在地上过好日子,我去地下找爹娘,反正静儿命苦,没人疼……”
李明志的棍子举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看着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脑海里都是妹妹小时候雪团般可爱的样子,耳中都是她儿时拉着自己衣襟软糯糯地叫“哥哥”的声音,闭上眼,却是娘在血泊中握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志儿,娘不行了,你带着妹妹快点跑,妹妹不懂事,你要好好照顾她,那是你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妻子绝望的眼神,大夫手中血淋淋的包裹,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李明志手中的棍子落地,他抱着脑袋弯下了腰,捂住了脸。
九尺男儿,坚毅如钢,金军入侵的时候他没有哭,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哭,失去家园他没有哭,流亡路上艰辛他没有哭,从富贵堕入贫苦他没有哭,如今却被憋屈得流下了泪。他只恨自己没有在乱军中死去,那样就不用面对这艰难的抉择。
冯小喜静静地坐在**,早已流干了泪。她看看痛苦至极的丈夫,又看看死不悔改的小姑,握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拼命忍耐。忽然,她温柔地笑了,柔声道:“好了,别哭了,明志你别生气,静儿确实是不小心推我的,没用多大力,是我没站稳跌倒的。我确实不应藏着耳环不告诉你们的,这对耳环是柔福帝姬赐下的,实在太过贵重,如今世道不稳,我也不敢拿出去招人眼。静儿年纪大了,快要出嫁了,没有好嫁妆,心里焦急也是应当的。”
李明志抬起头,看着如此通情达理的妻子,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
“静儿过来,嫂子给你把耳环戴上。”冯小喜让李静儿坐在床边,亲手给她把耳环戴上,看了许久,拍手笑道,“静儿美貌,戴上耳环果真有几分帝姬的模样,好马配好鞍,不过是对耳环,嫂子便给你添妆了。”
李静儿喜出望外。
李明志赶紧制止:“这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家和万事兴。为一对耳环闹事不值得,看静儿被吓得脸都白了,眼睛也哭成了桃子,可怜兮兮的,你怎么就不心疼呢?”冯小喜嗔道,转身又对李静儿劝告,“虽说嫂子给了你耳环,可是你出嫁前都不要拿出来摆现,这对耳环太贵重了,怕招来恶人眼红,咱们流亡这一路你看见的夺财之事还少吗?等世道稳定,你嫁去好人家,再拿出来佩戴也不迟。”
李静儿高兴得都不知说什么了,拼命点头:“我都听嫂子的。”
冯小喜笑道:“这对耳环不算什么,不过是帝姬日常佩戴之一,她身上比这漂亮的首饰多得是。我记得那支孔雀簪,雀头衔着龙眼大的珍珠,雀尾镶嵌了几十颗不同颜色的宝石,走起路来摇曳生辉。还有那红宝石的项圈,那颗宝石是进贡的,足足有鸡蛋大,颜色和火焰差不多……”
李静儿听得入神,羡慕不已。
李明志看见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劝阻无用,便去厨房做饭。
李静儿在后头叫:“哥,你多放两个鸡蛋,嫂子身子虚,要补补。”
李明志初次听到妹妹说这种懂事话,险些被门槛绊倒,总觉得不太真实。
冯小喜压下了流产的真相,让李静儿的名声无损。
李静儿做了错事,又得了耳环,对嫂子有些愧疚,有些感激,再没有和她作对,也没有吵着闹着要东西了,姑嫂之间一片祥和。冯小喜对李静儿的宠爱日益月滋,不但不准她碰任何活计,还给她穿漂亮衣服,用米汤给她洗脸洗手,将白皙的皮肤洗得越发光泽亮丽。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静儿那么像帝姬,怎舍得让她操劳。”
曾经的她,对宫廷生活很是避讳,从来不提,现在她如同打开了话匣子,经常和李静儿讲宫中的事。富贵奢华的珠宝服饰,精致高雅的言行举止,还有数不清的美味佳肴,她尤其喜欢说柔福帝姬,从小时候的趣事说到长大后的气度,怎么说也说不完。
李静儿不过是个富贵些的平民,何曾听过这些宫中之事,她听得津津有味,问题一个连一个,怎么问都问不完,冯小喜则有问必答,丝毫不藏掖。
姑嫂感情一日千里,仿若亲姊妹。
秋天,冯小喜在闲暇时给李静儿用细布做了件宫装,鹅黄色的细布长裙,重重叠叠,上面绣满了繁复的缠枝花,再给她梳上飞天髻,淡扫蛾眉轻点唇,额间贴花黄,戴上那对喜鹊耳环,鬓边插两朵盛开的金菊。李静儿几乎被镜中的自己惊呆了,她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最美丽的时刻。
冯小喜替她梳妆完毕,幽幽叹息:“每年秋天,柔福帝姬最爱这般打扮。她的裙子是重重叠叠的纱罗,走起路来脚底像云雾般缥缈,头上的**是用黄金一缕缕扯成丝扭出来的,缀着羊脂白玉,腕间戴着金镶玉镯子,腰间佩着白玉环,真真是仙女般的模样。静儿长得颇有帝姬凤仪,若好好打扮起来也像个仙女,可惜咱们家穷,只能这样简单打扮罢了。这套衣衫太招人眼了,你收箱子里吧,以后出嫁再带过去。”
柔福帝姬过得真是奢侈,所有人都捧着她、喜欢她,全世界珍宝只要她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自己明明长得和帝姬一般美貌,却要屈居乡间,过着清贫生活,直到岁月把美貌埋葬,变成白发苍苍的没牙老太婆。
为什么?
一声声呐喊在叩问心扉,一丝丝不甘侵蚀了骨髓。
她有这样的美貌,为什么要穿着粗布衣衫平凡过一生?
如果她是帝姬该有多好啊!
李静儿愣愣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痴痴地想着。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有不知名的野心在心里蔓延,让她不甘、愤怒,甚至煎熬、痛苦……
肆
从那天起,李静儿每天都追着冯小喜问宫里的事,尤其是柔福帝姬的事情。她还缠着要学习宫里的礼仪,宫里的规矩,每天晚上一遍遍在镜子前练习高贵公主应有的表情和姿态,再不肯高声说笑,看起来颇有几分淑女之姿……
在冯小喜每天说的宫廷故事中,在那些从未见过的繁华美景中,她的心越飞越高,几乎飞入云霄。
李明志对此颇为不满,觉得这些宫中规矩中看不中用。
李静儿立刻撇起嘴要哭。
冯小喜劝道:“她也是小孩子心性,学些也无妨,看起来落落大方也是好的。”
李明志看着妹妹最近乖巧了许多,也不挑吃挑喝和嫂子吵架惹人烦,妻子每天和妹妹说话,脸上笑容也多了很多,似乎冲淡了丧子之痛,便随她们去了,终归家和万事兴才是最好的。
春耕结束,正是说亲的好时机。
李静儿被教养得很有大家闺秀风范,容貌美丽,吸引了周围不少人家来提亲,中间也有不错的,让李明志挑花了眼:“王家三郎读书识字,中了秀才,就是穷了点;何家富裕,静儿嫁过去衣食无愁,就是续弦,后娘难做,年纪也略大了点;莫家小子有个捕快爹,日子很是过得,就是婆婆难缠,怕刁难静儿。我看田家好,家里有几十亩地,家风厚道,一家子勤快,嫁过去做小儿媳妇,总归会被爹娘偏袒些。”
“让静儿自己选吧。”冯小喜贤惠地道。
李静儿听了这些夫婿人选,立即发了脾气:“我不要这些男人,不是老就是穷,再不就是要下田干活的泥腿子!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要过!”
李明志怒了:“咱家就这个条件,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静儿犟着不说话。
李明志恨极了她的不懂事,发狠道:“我看田家小子就很好,与你年貌相当,你嫁过去衣食无忧。以后让婆婆好好教导教导你干活,让你好好做个农家妇,明儿我就让他们来下聘。”
李静儿疯了般地叫:“我不嫁!不嫁!”
冯小喜赶紧劝丈夫:“你先走吧,让我好好劝劝她。”
李明志愤然离去。
冯小喜抱着哭泣的李静儿劝道:“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命!你生在平民家,只能嫁给平民家。你哥不是不想给你找富贵些的好人家,但是咱们家是流民,家底又那么薄,人家怎肯和我们说亲。静儿命苦,不要怨了,谁让我们比不了帝姬般衔金汤勺出生的人?听说帝将新都建在临安,优待那些逃回来的帝姬,她们真是好命……”
是啊,如今天下大乱,柔福帝姬生死不明,怕是凶多吉少,她长得那么像帝姬,又知道那么多帝姬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取代帝姬呢?与其这样沉沦,倒不如拼死博个富贵前程。
可怕的念头在心中升起,眼前仿佛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李静儿不哭了。
伍
第二天,李静儿偷了家里财物逃跑了。
李明志急得要死,四处寻找却无下落。镇上有人说见过她的身影,似乎被几个来历不明的外地客商带走了。如今世道混乱,天真幼稚的漂亮女孩孤身出门,怎敌得过人贩子的手段?
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何处寻觅?
李明志找了很久,终于死了心。
冯小喜含着泪对丈夫百般安慰,并为她每天在菩萨面前上香,请菩萨保佑静儿平安无事,早日回来。
陆
建炎四年,宋官兵剿匪之时,俘虏的匪眷中有一女子自称是柔福帝姬,官兵不敢做主,立即将她送往临安。帝派人查问,她哭诉自己从金国逃回,历尽风霜雨雪,落入匪徒手中,并出示了一对喜鹊登枝镶宝耳环做证明,这对耳环经宫人辨认,正是帝姬被掳前常戴的爱物。
柔福帝姬被掳至今已有数年,饱经摧残,容貌有变,但眉眼相似,宫中旧人拿往事问她,她大部分也能对答如流,行事举止间也有柔福帝姬的风姿。有人疑惑她的脚似乎比帝姬的大,像个乡下女子。
她含泪泣道:“金人驱迫,跣行万里,岂复故态。”
帝听得大悲,不疑有他,立即晋见,封此女为福国长公主,为她挑选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为驸马,赐予嫁妆一万八千缗,先后赏赐达四十七万九千缗,宠渥有加。
柒
冯小喜一直留意临安消息,听到柔福帝姬回宫的种种消息,立即回去告诉丈夫。李明志正乐滋滋地在家抱着刚出生的女儿,逗两岁的儿子玩,看见妻子慌张回来,不明所以:“帝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冯小喜正色道:“帝认福国长公主的最大凭证,就是一对喜鹊登枝耳环。”
李明志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脸色苍白:“那是静儿。”
欺君之罪,全家当诛。
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李明志是个老实人,怎么也拿不出办法。
冯小喜当机立断:“事到如今,咱们必须和静儿断绝关系,不能让她牵扯到我们身上来。”
李明志嚅嚅道:“可,可是……”
“明志,自作孽不可活啊!假的终归成不了真的,她如此胆大妄为,咱们能有什么办法?若是事情败露,你要全家都陪她送死吗?”冯小喜拉着他哭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虎儿凤儿想想啊,他们年纪还那么小,你忍心看他们被连累砍头吗?”
李明志紧紧抱着一双尚未懂事的儿女,摇摇头:“不能!”
冯小喜决绝道:“马上变卖家产,远远离开这里,趁现在国境未稳,户籍混乱,可以称是从金国回来的流民,隐姓埋名,换个村子定居。你就当从未有过静儿这个妹妹,以后就算东窗事发,也没人找得到我们。”
李明志想了想,咬牙同意了。
半个月后,全家从村中消失,说是投靠朋友,却不知所踪。
捌
绍兴十一年,南宋与金签订《绍兴和议》,两国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宋割让从前被岳飞收复的唐州、邓州以及商州、秦州的大半,每年向金进贡银廿五万两,绢廿五万匹。
十二月末,帝与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杀害岳飞,换回生父尸体和生母韦贤妃,封韦贤妃为显仁太后。显仁太后回到宫中,听闻柔福帝姬之事,诧异道:“柔福已死在金国,怎又多了个柔福?”
帝解释帝姬从金国逃回事由。
太后大怒:“金人都在笑话皇帝!说皇帝错买假货,真正的柔福早已经死了。”
帝闻言,大怒,即捕柔福帝姬,交大理寺审问,严刑拷问之下,李静儿无可抵赖,只得一一供招。帝派人追查假帝姬身世,知她曾在乾明寺出家,法号“静贤”,家人早已在乱军中被害,也曾派人去找她兄长,却没有任何痕迹,村人都说是日子过不下去,想去投靠朋友,又得消息死在路上。
帝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命将假帝姬斩首东市,曾经指认帝姬为真的宦官宫女皆被牵连。
玖
东市,春日花开正好。
李静儿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枝头的百灵鸟,心里有些害怕。做假帝姬的这些日子里,她享受着嫂子口中的荣华富贵,却也发现了嫂子从未提过的宫中恐怖黑暗之处,她日日都担惊受怕,唯恐被揭穿秘密,每天过得如履薄冰,吃不下,睡不着,步步惊心。如今,她要死了,心里却有些放松,仿佛回到那年在村中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为什么要那么傻呢?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愿意留在乡下,做个自由自在的村姑,和喜欢的人白首到老。可是晚了,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回不了头了。
一滴泪缓缓滑过美丽的面孔,滴落地上。
周围是百姓的怒骂嘲笑,说她不知廉耻,说她遭报应,说她要下地狱。
人死后,地狱是什么样的?
李静儿打了个寒战,觉得身上有些冷。她曾经嚷着要去地下见爹娘,可她已抛弃了李家女儿的身份,也不是真的帝姬,她该去哪里找爹娘呢?没有人要她,没有人给她收尸,更没有人会把她葬入坟墓好好拜祭。
刑场上,她孤独地来,孤独地去,没有人会为她落一滴泪。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静儿错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可是再没人会听她的哭求,没有人会原谅她的过错。
鬼头刀落下,她该上路了。
闭上双眼的瞬间,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冯小喜笑意盈盈的温柔,想起了她的百般包容,听见了她反反复复和自己描绘的皇宫美景,还有那个被她害死的孩子……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可是,来不及了。
拾
假柔福帝姬的死讯传来,大伙儿都当热闹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讨论得热火朝天。牛角村里,正是春耕时,往日里最勤快能干的李子康却没有下田。他在家中,打了一坛酒,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不住轻声唤:“静儿。”
他的妹妹死了,世间唯一的血亲断了。
他辜负了父母的期盼,不配做大哥。
他甚至无法给妹妹收尸,将她葬入李家祖坟里,也不能为她烧钱,让她在黄泉路上少受些刁难和委屈。妹妹孤苦伶仃地走了,他甚至不敢被人看见他的伤心和痛苦。
他不配做男人。
改名叫张喜儿的冯小喜悄悄地走了进来,温柔地替丈夫披上一件厚实的衣衫,柔声劝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静儿说那些宫里的事情,本以为可以让她开心,却想不到会这样,我心里真难过……”话未尽,泪先垂,“此事错都在我,你别伤心坏了身子,虎儿和凤儿最孝顺,看见你难过,都会伤心的。”
李子康握着妻子的手,笨手笨脚地替她拭泪,安慰道:“不怪你,我不怪你。咱们好日子来得不容易,静儿自己不争气,要怪也怪我这个兄长没办法好好教导她。”
张喜儿红着眼眶:“别喝了,我替你做碗醒酒汤。”
李子康看着贤惠的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如今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孩子都被妻子教导得很好。悲伤过后,日子还得向前看,至于静儿,孩子们都不知道有这个姑姑,有些事、有些感情让他一个人记在心里就好。
张喜儿专心致志地在厨房切姜。
今天是阴天,凉风阵阵,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昏暗的厨房里,她整个人都有些放松。
忽然,有个布老虎摔落在她脚边。
她慌忙回过头去,却看见五岁的小女儿雀儿呆呆地看着她,害怕地问:“阿娘,为何你在哼着歌儿笑?阿娘,你刚刚的笑容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