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高速是连接地区与地区、城镇与城镇之间的快捷通道,广受私家车司机的青睐的话,那么国道省道就总是以较低廉的成本控制而更受到广大专以运送人货为生的运输业老司机们的情有独钟的。马梓筠则不同,他这次的自驾返赣之旅明显带着半是圆梦半是旅行的特点,既不赶时间也没有任何明确的使命,因此丝毫不用去考虑出行的效率和路途的远近的。就像这次由弋江县向西开往地质队的路线,他明明可以选择更为快捷也更为便利的新建的高速公路的,可是他就是坚持要顺着那条从浙省逶迤而来的东西向铁路大动脉边几乎平行的国道一路向西。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一份怀旧的情愫。这条铁路和这条国道在他幼年随着父母来回跋涉时就已然存在了,这每道铁轨每根枕木和每公里的公路里程里都满载着关于旧年的遥远而幸福的记忆。汽车在温暖的秋日的照耀下开过伫立在信江边的那座小县城贵水,马梓筠摇下车窗,以便于后排的马母能更清晰地环视四周她已经阔别了近十年的景物。
“哦,那座桥还在,那所学校也还在。咦,这排高楼当年可是没有的,老房子都拆掉了。地质队的那个谁谁谁老家就是这里的,谁谁谁娶的老婆就是前面路边那个村的。这里的老乡很彪悍的,当年可出了不少车匪路霸,后来也枪毙了不少呢。”
汽车顺着国道与贵水县城的主城区擦肩而过,马母几乎已经不太能认得出江边矗立着一排排崭新商品楼的新县城了,但是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依然保留的建筑物或是标志性地标就还能追忆得起许多珍藏的往事。她的记性很好,马梓筠在这点上也是较好地遗传了母亲的优良基因。随着母亲的一一讲解许多都已经被他遗忘了的人和事也都慢慢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夏母耐心聆听着亲家母的解说,频频点头应和。自打进入了赣省就简直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夏妮旎更是小嘴不停,一会回头问马母一个问题,一会儿又歪脸问马梓筠一个问题。所有的这一切异乡的风土人情都是让她倍感新鲜和好奇的。终于远远地瞅见了那个从国道拐向地质队的“T”字岔路口了,这里曾经是一个分道扬镳的象征,继续顺着国道向前再开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鹰城了,而左拐进那条被两边连片的稻田夹住的水泥小路再开上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地质队了。地质队当年是国防保密单位,一路上都是不可能挂牌指引的。你顺着笔直的几百米的水泥公路开到头,就会看到一座被红色砖墙环绕的军营。水泥公路沿着砖墙的走势继续向着远离国道的纵深地带深入。沿途经过一座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突然九十度右转拐进一片参杂着水塘农田和荒地的平野。这里的水塘曾经是马父带着马梓筠在烈日下苦战过一整日的钓鱼乐园,平野上在前方从水泥公路分岔衍生出的一条土路也曾经无数次迎来马梓筠和小伙伴欢乐骑行的自行车车轮的摩擦。新岔路路口又挺立着一座红色砖墙拱卫的规模更大的军营,水泥公路沿着军营连绵漫长的砖墙继续向前延伸着,一路上公路的路况和宽窄都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再行不远,前方道路左侧空旷的野地上又出现了一座人口要稠密些的村庄。村内都是那种使用丹红色石材盖起的平房,村口的菜市场也是地质队职工买菜的集中去处。菜场对面的马路边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大门和围墙,表明这又是一个独立的单位,正是马梓筠的初恋许洁晖父母就职的采矿队。水泥路继续向前数百米陡然呈现出一条漫长的下坡,长坡两边的视界也是豁然开朗。坡底的右边耸立着一个大铁门,正是地质队总部机关的入口和门面。铁门内自成一片天地,集中了机关办公楼、职工食堂、图书馆、职工活动室、理发室、公共浴室、露天电影院,可以说是大队的行政文化后勤中心。大门对面的公路左边整齐矗立着十多排高矮不一的水泥平房和五层楼房,也是地质队最早期和最晚期分别建起的职工宿舍。楼前楼后和平房前后都散布着许多职工自辟自种的菜圃和自搭的鸡笼鸭舍,楼边的红色砖墙将地质队的核心区域和四边的农村地界隔离开。水泥路还在向前伸展,沿途零星坐落着地质队小卖部、子弟学校、职工医院和铁道兵大院废墟。此时水泥路的坡度急剧地提升并再次呈九十度右拐,拐角处的道路右侧是一座水塘,左侧弧顶处一片凸起的高地上伫立着一个十多米高的水塔。继续直行的水泥路无休无止地向前向前向前,这时在它的左侧和水塔正前方的夹角处平地上出现了一片庞大的密布着好几十幢平房的住宅区。这里就是地质队规模最大的宿舍区,也就是马梓筠从小生长的地方。水泥路贴着家属区最边上的平房一头扎进生长着低矮的马尾松和荒草的平原里就变成了夹杂着碎石子的土路。土路犹如长蛇,甩着尾在分布着矮丘的平野上蜿蜒前行,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天际。
马梓筠的轿车开过第一座军营的时候,他儿时的回忆就开始不断地闪回重现。那些曾经蛰伏在他今后人生中层层叠加的记忆之下一度完全被他遗忘的重重往事都突然无比清晰地跳跃在了他的眼前,以至于清晰到了哪怕是连水泥路转角处路面上的一处陈年凹坑还是旁边农舍中的某户人家院落中的一颗粗壮百合都突然被他对照着记起的程度。马母一路上嘴巴就没有消停过,拐下国道后车两旁那些阔别了十年又曾经无比亲近的让她魂牵梦绕的旧景致魔幻般地一一在她眼前重现,简直是有些让她的一双眼睛应接不暇了。夏家母女随着马家母子的指点东瞧西望,对于和宁城迥然有异的风物也是充满了好奇,感叹到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轿车在右转远离第一座军营围墙时马梓筠瞅见了路边的那座水塘,马父虽然酷爱垂钓,但是自己的儿子却偏偏对此兴趣寡然,因此马梓筠的地质队时期里马家父子一起野钓的时间也都是屈指可数。如今水塘依然如故,马梓筠甚至觉得和父亲在塘边的欢笑对话就是近在昨日,可是细想起来却已经将近是二十年前的悠远往事了。
“没变,什么都没变,就是荒凉冷清多了。”
马母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不断地感慨。由于地质队举队搬迁,来往途经的车辆少得多了,水泥路缺少人力的养护,两边茂密的蒿草都生长有一人多高了。它们弯俯着从路两旁夹击着道路,逐年蚕食侵吞着路面。即便马梓筠的车已经开得很居中了,可还是经常有柔软的弯俯的芦苇花叶擦拂到车身。轿车经过空**无人的菜市场时马母又叹口气,作为家庭贤妇专司采购的她当年可没有少在这里为了让马梓筠每餐能吃得安逸而煞费苦心。只不过人家家预算捉衿见肘的主妇担心的是如何能摆平一大家子几张口,而她担心的却是该如何满足自己宝贝儿子挑剔的口味。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裁撤编制十年前已经人气十分凋落的采矿队如今更是人烟稀少,灰蒙蒙的大门前的路边只坐着一两位神色呆滞的老人。他们远远望见马梓筠挂着外地车牌的小轿车刹那间似乎是愣住了,仿佛是看到了天外来客。可是当车辆从他们身边驶过后他们脸上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表情。轿车驶进地质队已成无人之地的地界后按照马母的指示先开进了大门,顺着路缝中生满荒草的机关内部道路逆时针转了一大圈。机关办公楼外表看着还好,还没有呈现出被人遗弃的破败萧瑟劲头,只是有一两处的玻璃窗都被人砸破了。可是大墙内的其他很多地方却荒凉得有些让人触目惊心。到处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很多建筑甚至都完全被遮蔽在密密麻麻的草丛深处了。
“哎,怎么会这样。”
马母让马梓筠将车停在了一块空地上。她茫然若失地下了车,四处环顾着,嘴中感叹着。夏母挨着她站着,不时说些宽慰的体己话。夏妮旎牵着马梓筠的手,有些紧张地看着一片寂静荒芜的四周。半晌他们重新上了车,继续顺着在杂草包夹中艰难前行的道路向前。开到马父以前上班的车间门口时竟然发现这里还有一些人烟。几只小花狗吠叫着追逐着他们的车,一名正在洗菜的中年妇女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们。车间的铁门半开着,从铁栏杆中望过去院子里散放着几台锈迹斑斑的几乎都要看不出原厂模样的废弃机器,还散养着一大群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食青草的山羊。曾经带给年幼的马梓筠以精神肉体欢愉的图书馆、职工食堂,包括曾经发生过那场骇人谋杀案的二层宿舍都成为了鸟雀筑巢欢噪的天堂。马梓筠心中怅然地将车开出了机关大院,右拐顺着水泥路继续向前。在学校门口马梓筠再次停住车,他们透过紧锁的斑驳铁门望见芳草萋萋的操场上堆满了木材。马梓筠曾经在里面读过十年书的平房校舍悄无声息地矗立着,只从门前的梧桐树上隐隐传来麻雀的鸣叫。而从校舍边围墙横穿而过直通职工医院的水泥小路更是完全被荆棘杂草给包围得寻不到任何踪影了,以至于本来很想到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单位缅怀往日时光的马母也都知难而退,啧啧叹息了。一家人再度重新登车,马梓筠完全不用遵守靠右而行的交通规则,因为整条路上除了他这辆车根本就碰不到其他行人车辆。他的车缓慢地前行右拐,马梓筠的心跳开始怦然加速。他又看到了那座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水塔,它依旧静悄悄地矗立在那座小坡顶部,二十年前就被人信手涂鸦在正面塔身上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人脸肖像竟然也还在。马梓筠暗吐一口气,缓缓驶过这个转角,再继续开个两百米,车子就来到了家属区原本的岔口转角。这里本来向左就是转入被整齐排布的平房夹着的宿舍区内部道路,右边是一片散布着碎石渣和野草的空地,再向前就又进入了矮丘漫布的旷野。马家母子来之前就是做好心理准备的,他们几年前就已经从还保持联系的地质队老友那里得知了这片宿舍区已经被周边的村民强拆一空的坏消息。可是真正当他们的车停在了如今只剩下一片被平整过的空旷之地的平房故址时,他们还是被震惊到了。所有他们熟悉的建筑都**然无存,仿佛被飓风或是海啸来回席卷扫**过多次一般,甚至连一根横梁、一扇门窗、一片瓦片、一块砖头、一棵树木都没有留下。母子两只能凭借着步数和周边参照物的背景大致估计出自己家所在平房的位置以及自己家大概所在的位置。柔缓的秋风从荒野上拂过,四个人沉默不语地站立在这片寂静无声的暗红色土地上。
在那个“好人好马上三线”的**燃烧的年代里,无数如马梓筠父母这样的热血青年纷纷投身扎根于距离家乡百里、千里甚至万里之遥的外乡异域。由于组建时的使命多数涉及到国防军工,出于保密的需要,这些表面多被冠以“××厂”“××矿”的单位几乎都隐没于中西部各省区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的荒野之地。我们不提什么崇高理想无私奉献的堂皇话语了,毕竟他们也不是在白替国家打工。国家给予他们的相对于当时的普通工农阶层要优厚得多的丰盛薪酬既给他们争足了面子上的光彩,也在里子上使得他们成为了一家的收入主力不仅养活了一家四五口而且经常还能贴补家族内的其他弱势成员度过难关。只是由于世界格局的剧变,国家发展布局的调整以及社会建设情势的转换,这些以往披裹着神秘面纱的特殊单位不得不顺应大局或撤裁或搬迁或缩编。计划经济时期的收入比较优势和心理上的体面优越感也是消失殆尽,反而是自身办社会职能的失力、生存前景的灰暗、交通闭塞的先天劣势交织派生的发展困阻加倍地凸现。导致人心浮动,人心思走,真的是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形容世事盛衰兴替和变化无常的古话。倘若当年地质队的发展形势还是一如往常的平稳,那么马家夫妻也并不是非得急切地乘着马梓筠大学毕业的节口走动关系调回宁城的。马梓筠现在也完全很有可能会接过父母的衣钵继续作为地质人在发光发热。他会安宁祥和地生活在鹰城郊区的地质队新区,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娶一位同样是作为新地质人的同班女同学或是低上一两届的学妹为妻。当然,在人缘还算不错的父母托人介绍之下他也很有可能会与地质队以外鹰城的本地姑娘或是临近的铁路系统家庭的某位女孩结合。监狱小干事与地质队文员相比公平而论也不过就是稍微多了一些身上警服的庇护,更不能算的是什么人生命运天翻地覆的蜕化。撇却夏妮旎的婚姻因素,事后回顾,马家尤其是老夫妻其实并没有从当年执意的举家搬迁回宁城的行动中受到多少实际的好处。不错,马母的退休后的工资收入相比在赣省是会多上那么两千元钱。但是这多出的钱是建立在她和马父两夫妇完全放弃掉习惯了二十年的生活工作环境和默契的人际圈子而换来的,也是他们割舍放弃了很多人生中至为宝贵的情感联络而换得的,代价不可谓不是极其沉重。虽然从长远看马梓筠是终于在宁城主城区站稳了脚,也有了夏妮旎的理想妻子作为补偿,但是这其中耗费的波折和过程的曲折又是多么地令人刻骨铭心。但是更为滑稽和痛苦的是老天居然还假借附近老乡们的双手将原本寄托了他们无限思念的老宅给拆除得干干净净,这也使得马家母子惆怅满腹的内心也如同被什么挖空掏尽,那些无所寄放的乡愁啊!那些无处搁置的回忆啊!马母终于忍不住了,她苍老的脸颊上滚下豆大的泪珠,她颤巍巍地从贴身的衣袋中掏出马父的单人照片,举在手中四处摆晃着。
“阿乌啊,阿乌,我们回来了。你看看,这就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地方。你在那边好好过着,有什么需要就和我托梦。一定要好好保佑儿子、媳妇和亲家平平安安的。”
她哽咽着,终于禁不住放声痛哭。马梓筠也痛苦地蹲在地上以手掩面,肩头剧烈地**着。夏妮旎的眼窝一向很浅,看到婆婆和丈夫这样哪里受得住,也大声抽泣着弯腰抱住了马梓筠。夏母也是满眼含泪,她边搂住亲家母的脖子好声劝慰她,一面不停地擦拭眼角。他们的声响惊动了远处树林中正在砍柴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表,他拎着一捆树枝由远及近地慢慢靠拢,仔细打量着正沉浸在哀伤情绪中的四个人。突然他好像认出了马母似的,一下加快了脚步,嘴里也不停地呼唤着
“你是医生吧?”
马母接过夏妮旎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着眼眶。他细细端详着这个面庞朴实无奇的老乡,快速地在记忆中搜寻以往在地质队职工医院中参与处置过的病例和救治过的病人。
“你是……”
“我是西汪村养鱼的老五啊,你不记得了?那年我家女人半夜突发阑尾炎,就是先在你们那里吊了一晚上盐水止痛,天亮才送去鹰城部队医院的。那晚上当班的护士不就是你,还有,还有那个杨医生,可把你们给忙坏了。另外每年过年你不都是要提前向我预定一条大草鱼的,说是草鱼肉细嫩,少土腥气,放汤红烧清蒸做鱼丸都适合,你儿子喜欢吃。”
马梓筠听着这个一看就没有什么文化的满脸都是油津津的汗水的农村老头一边比划着一边述说着往事。正因为老表没受过任何高深的教育,心窍多是直进直出,和眼前的这群人又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他的朴实无华的叙说并不带有任何华丽辞藻的修饰,他的立场公正的回忆也没有带着任何矫饰,因此也才具有最真实的打动人心的感染力。马母在他的提示下想起了那段记忆,她感慨着望着眼前这个脊背佝偻的面色黝黑的老人。
“老五啊,我记得你家有七兄妹吧?你今年也不过就是四十多点吧。”
“是哦,日子不好过哦,每天忙死忙活的,就这样混一天算一天吧。医生你也老多了,那时候的你多少年轻有精神啊。”
两个人一来一往地交谈起来,马母也将自己儿子媳妇和亲家母一并介绍给了老五。
“儿子也这么大了,又争气,媳妇也这么好,医生你有福气啊。哎,不像我,三个小子都没的钱娶媳妇,都在南方打零工。”
他羡慕地来回扫视着眼前的人们,不时抹抹额角留下的汗珠。从交谈中他知道马父也离世了,不由得也唏嘘到自己那个早亡的妻子。
“那次在部队医院做的手术不成功啊,留下根子了,哎。折腾了几年,三十出头点就走了。”
他那双被生活折磨得呆板昏沉的小眼睛中露出了不堪回首的痛苦眼神。马母夏母她们只有一起开导他,可能是很久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宽心的体己话了,他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马母一群人招招手,示意跟着他来。他慢慢朝着平地边角处的一片树林走去,马母他们有些困惑地跟着他,走到一片茂密的灌木林边缘。
“你们大队经常会有调走的人返回这里看看的,有好几位还把离去的家里人的一部分骨灰给在这里埋葬了的,你看,有好几座小土丘了呢。”
他叹息地朝着平地与树丛的接壤位置指了指。马梓筠他们留神观望,看到草地上鼓凸着五六座小土丘。如果你不加留神,是很难发现的。
“有两座还是我帮着给修筑的呢,其实也就是顺手的事,不比砍一颗树更累。他们说不管去到哪里,自己这辈子最宝贵的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死者最后的遗愿也想永远守候在这里。哎,你们大队里的都是文化人,读书读得好,会说话,都是文质彬彬的,待人又和气,可不像我们这些没文化的粗人。”
他低头瞅着这几座勉强也可以被称为坟冢的土丘,用柴刀将两座土堆上过长的蒿草给麻利地砍去了。马母瞅着这几座小土丘,询问着他知道这坟里的都是谁。老表努力地回忆着,描述了其中印象较深的两拨人的家属的大致相貌。马母脸上接连露出惊异的表情,讲解似地和同行的三个人说到
“原来老柳也去世了?马梓筠你还记得那个机关办公室的柳叔叔吗?他家原来就在我们家前面两排,他女儿叫柳月,比你要低两届的。他们一家都是青岛人,比我们家还要早调回去一年。他比你父亲应该还要小三岁吧?哎呀车队的老龚也走了啊?他儿子龚洋小时候可是最调皮成天打架的,他们一家都去深圳了吧好像?他倒是比你父亲要大两三岁的,可是身体一向很健壮的啊,哎。”
马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将家里的几个人召集到身边,表达了想将马父的这张照片也埋在这里的意思。有这么多老友作伴,又是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宅近旁,马父应该也是得偿所愿了。马梓筠和夏家母女都是思想开通的人,也都表示了赞成。马梓筠就按照马母的意思从兜里的钱包中掏出了六百元钱,请他帮忙挖个土穴,也请他今后代为照看。
“不用的,不要不要,这点小忙哪里还需要医生你破费啊。我这就来,这就来,分分钟的事,不费事,不费事的。你放心,清明初一我都会来的,替你们拜祭老哥,你们放心。”
老五瞅见这一小叠百元钞票眼中露出了无比的欣喜,可是他嘴里还是念叨着推让着,双手却很利索地行动了起来。他不知从树林中何处拿过来一柄短锄,弯腰干活,不一会儿就在马母指定的老柳和老龚的中间位置挖掘出了一个形状规整的四四方方的小土坑。他询问着马母这样可以了吗?马母又指点他这边再锄深点那边内壁再凿得平整些。不一会一切都符合心意了,马母又坚持着亲手将这六百元现钞给塞进了老五的手中,老五才千恩万谢地鞠着躬接牢了。马母颤抖着手俯身将马父的照片仔细地用手帕包好,再轻轻地放到了坑底,嘴里轻声呢喃着
“阿乌,千里万里,你总算回家了。走累了吧?今后有老柳老龚这些老朋友和你作伴,你们每天就和和气气的,一起聊聊天,叙叙旧。等着我以后来陪你。”
老五慢慢地将浮土都推到坑里,细心地垒了个浑圆的小土丘,再用锄头将土压实,想了想又挑选着拔了一簇青草插在丘顶。夏母示意马梓筠去把轿车开过来,从后备箱里事先预备好的一条香烟中拿出了两包。一包送给了老五,一包拆开来一根根点燃,散发给周围的人让他们给分别插在土丘的四面八方。待到青烟袅袅升起,四个人连带着老五一起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对着土丘弯腰鞠着躬,马母的泪水一滴滴地滑落在这片她曾经无比亲近的褐红色土地上。告别老五后马梓筠又开着车顺着土路一直向前开到了旷野的深处,整条道路上还是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和一辆车。四周荒草地中散立的马尾松这十多年来了似乎也没有一点成长,依旧是这么低矮。被雨水冲出条条沟壑的褐红色矮丘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归去来兮的故人和从未谋面的新人,偶尔才会有一只受惊的飞鸟从缓坡上的荆棘丛中飞出掠过。对于马梓筠小夫妻而言,他们今后应该还会有机会故地重游。可是对于身体状况江河日下的马母来说这很有可能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重归故地了。她坐在车里万分眷念地环视着周边这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又感觉陌生的景致,许多许多的陈年往事犹如开闸而出的洪水般涌入她的脑中。马梓筠也在专注地四处张望,触景生情。他想起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的平凡日子里自己和幼年的伙伴一起在这段土路上争骑自行车展开竞速比赛、在路两边的矮丘荒地间打雪仗模拟激烈的战争、在那片平坦些的空地上你争我抢地踢足球、夏夜里一家一家将草席平铺在草地上吹着夜风仰望星空,当然还有逐渐步入青春期的自己一个人无助无望地在这些野地中徘徊游**背书温习的往事。他甚至还想起了在某处沟壑的梁顶还埋着他那位初二去世时身高就已经超过了一米七的同学,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秋游中并肩而行的和那名二十岁出头就因为抑郁症而从地质队图书馆上一跃而下的总是低着头微笑的女同学,还有远处红围墙之内那片更早被废弃了的铁道兵大院里那位住在破屋之中的总是露出憨笑白牙和酒窝的弱智男同学。
本来按照马母的意思是下午赶到鹰城先去铁路职工家属区拜访下马梓筠的高中班主任骆老师的。可是马梓筠看到自己的母亲看过地质队老区后情绪低沉,害怕等会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会打击到她。便决定还是先入住鹰城的酒店。正好大家也都有些累了,洗个澡休憩一下也好。鹰城对于早年的地质队职工家属而言就是他们每周周末才能乘坐单位班车“进一次城”的那座“城”,在年幼的马梓筠眼里那时候三四层高的百货大楼就是擎天大厦了,人头攒动的马路也就是朝天的大路了,位于江边上的集成了动物园游乐场展览馆植物园诸多功能的公园就更是超越“迪士尼”般的神级存在了。可是这一次马梓筠看到的却不过是一座连安乐县城都无法比拟的街上人迹稀少、生活节奏拖沓、城建严重老化的缺乏朝气的中部地区“地级市”。他们入住的酒店是前几年新建的号称挂牌五星全城档次最高的,价格比起宁城的四星级酒店略微便宜一些,服务水平却要差上不止一个层级。四个人马不停蹄地,都有些乏累了,便约好了下午余下的时间先睡一觉。晚上好好品尝一下鹰城的本地菜,再去公园和超市逛逛。去公园和新华书店曾经是马梓筠童年少年时期每次来鹰城的必选项目,他这次也算是旧梦重温。去超市则是马母提醒的。虽然后备箱里堆着不少弋江县的亲戚们给赠送的土产,但是总还要再准备些鹰城的土货。毕竟返回宁城后要回礼还人情的人很多,光马梓筠两口子单位的同事就有一大堆。还有马家夏家的几位亲眷和马家老宅的邻居们,他们在马父的葬礼上可都是帮过大忙,出过大力的。分住在两间客房中的四个人洗漱后休息了几个小时,等到起来时已是落霞漫天了。他们咨询了一下前台的服务员的意见,夏妮旎之前在手机上也查询了好一会,锁定了一家名为“辣椒炒肉”的以菜名作为店名的地方风味菜馆。这家店的名称就已经博得了平生最擅长炒制辣椒炒肉以及平生最喜欢吃自己母亲烹制的辣椒炒肉的马家母子的强烈兴趣,不过一尝之下对于这道名不符实的主打菜却很有些失望。有些时候食材精致了,处理得复杂了,反而失去了这道家常菜原本应有的原始口感和风味。倒是在征询了老板的意见后特意点的其他几道尽量不放辣的泸溪活鱼、板栗烧土鸡、拉丝狗肉、上清豆腐等反倒是更受到了一行人的垂青。大伙酒足饭饱之后看着时间还早,决定先去公园里散散步再去超市选购。他们随着拎剑执扇的晚间锻炼的市民走进了阔别了十余年的公园。马家母子是两眼一抹黑,几乎完全认不得路了。只得是一边看路牌一边问人,总算顺着石阶走到了江边。儿时的马梓筠站在信江边总有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情怀的,可后来有一次她跟随着母亲舅舅坐船返回武城探亲途中经过了长江和鄱阳湖后再看信江就怎么样也寻找不到那种**气回肠的感觉了。再往后他见识过了广阔无垠的东海,如今站立在江边低矮的断崖上的他面对着狭隘平缓的江面就更加无感了。天黑了他们渐渐也看不清周边的景物了,出于安全他们草草地就结束了江边之旅。
“怎么了?很失望是吧?不会在这里还有一场风花雪月的初恋吧?”
牵着丈夫手的夏妮旎一拧他的掌心调侃到。其实这次陪同丈夫回赣她还是在心中带着一点询根问底的小私心的,就是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以曝露出马梓筠未曾对自己名言的陈年情史。他倒不是对于马梓筠的诚实抱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心眼狭促到一定要翻什么隐秘的旧账,而纯粹地只是出于女人对于这世上最在意的人的一种特别的好奇劲儿。马梓筠了解自己的妻子,也不作答,只是呵呵笑着握紧了对方的手掌。
第二天小两口睡到了自然醒,习惯了早起的两位老人结伴去酒店周围侦查了一圈,又顺道去自助餐厅享用了早餐。深知儿子口味的马母在夏妮旎办理好退房手续后就指挥着马梓筠将车开到了一条小弄堂口停好,这里一溜的早餐店主打的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粉面招牌,有黄豆粉、麻古粉、砂钵粉、腌菜粉、汤粉、炒粉等等。食用完之后马梓筠便将车向着位于铁路中学边的教职工宿舍区开去,以他的认路水平堪堪也只能将车开到铁路中学早已长满荒草的围墙边,剩下的一段路还只能是边走边问。可惜他们刚走进气象萧瑟的小区的大门就遭遇了当头一棒,被他们询问的第一位路过老人就告诉他们骆老师几年前就退休了,老两口都投靠在省城工作的女儿去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
“这几年像你这样来拜访他的学生多了。可是没办法,我们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你要打听得去学校退休办问了。可是现在铁路中学已经划拨鹰城地方管理了,这片老校区也已经荒弃了。合并后建起的新校区在新火车站那边,这边也就剩下我们这不多的几户了,你们得调头回去打听了。”
老人一边摊手一边叹气,无奈地摇着头。
“那老人家我请问下,以前学校对面横跨铁道的那座人行天桥怎么也找不到了?还有,我看铁路对面的那片老家属区的平房也全部都被拆掉了嘛,还有其它的什么路可以走过去吗?”
马梓筠回手一指小区对面问道。
“你是有很久没回来了吧?对哦,拆了,全部都拆除了。铁老大现在也不景气了哦,这几年都在精简裁人。人少了嘛空闲出来的屋子也就多了,没人住还要它干嘛。再说了地方发展又快,从四面八方开始包围铁路,铁路系统不行了,不行了。哎,你还过去干啥?那里除了几个神经病和流浪汉,一个活人也都没有了。你就算想过去,也得从前面很远的一个甬道绕过去。那小路道边都是垃圾堆,路面全是泥坑,别说人了,连车子也开不过去。”
马梓筠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向他道了谢。他和同行的三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就到铁路中学的铁门口瞅瞅就好。他们慢慢地走到被几圈铁链条牢牢锁住的锈迹斑斑的学校大门前,里面就是静静伫立的排排教室,屋外的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这扇大门就是曾经让处于青春期的马梓筠多么畏惧排斥却又无奈欷歔的进口。一度他是有多么憎恨这个入口,向前,就意味着他必须接受主流的正统教育,读书读得好他今后的人生会得到丰厚的回报,但同时你也会暂时失去自由;退后,就意味着他能够暂时性地逃离了这个专以规训人见长的藩篱般的体制,但是又不可遏止地会伴生种种不祥的空虚之感。在那个如今他再也过不去的铁轨对面的被重重废墟阻隔的荒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肉体上看似取得了轻松的马梓筠的灵魂深处其实都是倍感煎熬的。因为他并非顽冥不化之徒,天性锐敏的他深知自己的这种乖张背离的逃课行为是绝对错误的。无论是对于他的父母还是对于他的恩师、无论是对于他的班级还是对于他的个人而言这都是一种非理性的谬误,只是最终需要付出最为沉重的实际代价的还是他的个人和他的家庭。国家对于他的挣扎是最无所谓的,建设国家所需的好苗子总是层出不穷,哪里会差他一个;他的退化对于学校影响也不大,少了他还有其他数量更多的优等生可以捍卫学校的荣誉;他的突然的反常对于班级的影响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很多同学可能还在心里庆幸少了一位高考的竞争对手了呢。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幡然悔悟了,可当时他的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渴望逃遁,他的双腿就总是不受控制地向着这无人的荒野走去。
这次赣省之旅他带着自己的爱人追溯回忆自己的心路历程的设想就这样虎头蛇尾草草结束了,这也再次印证了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漂浮不定和难以预料,也再次预示了他注定崎岖难行的人生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