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冬雷轰轰地闷响着,仿佛火山喷发之前地下翻滚涌动的气流声响,搅得人心绪不宁。大“种马”四处遗情,肆意驰骋,终于是玩火自焚,百密一疏,不小心惹出了事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向油滑精明的他思谋失策,没有协调妥当,导致两匹性子暴烈的红粉马狭路相逢,迎头相撞,在他的房间内就自己的身份和对方的身份向“种马”讨要一个明确的说法。两个人都是那种自认为年轻貌美的骄傲的“雌孔雀”,各自使用自己的方言中最为阴毒鄙俗的下流语言攻击对方,问候对方在世的去世的所有长辈亲人,时不时还发生肢体的拉扯推搡。“种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也有些慌了手脚。他开始还想着息事宁人,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好言相劝。后来见到自己每插一句嘴,两个女人便同时转向,集中火力共同谩骂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先人。为了避免自己长眠于地下的各代祖先听到这些极为不堪的污言秽语诈尸,他索性抱头鼠窜,仓皇而逃,留下两个女人继续在房间里厉声对骂。她们起先尖利刺耳的辱骂声和歇斯底里的哭闹声盖过了阵阵冬雷的风头,后来吵累吵疲了,也没有任何人来相劝,声音便逐渐地低沉了下去。直到沉闷的冬雷声反败为胜,压过了她们相互间时断时续数落寒碜的埋怨声。最后似乎还是始作俑者“种马”亲自收拾了残局,马梓筠听到一阵杂乱的“噔噔噔”的快步上楼声,还夹杂着低沉的男声对话,似乎是他带了什么有力的援兵来帮忙。声音全部进入房间后,沉伏了很久的女声又变得激烈高昂起来,可这一切声响都被一声猛烈的“砰”的关门声所隔绝。一切都沉寂了下来,马梓筠只能利用冬雷沉止的间隙才能隐隐地听到隔壁房内快速压低的男女对话声。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再次被打开,又传出“种马”的厉声呵斥和一个女子的嚎啕大哭声,应该是“种马”最终做出了二选一的抉择。很快地旁边又响起了另外两名青年男子的厉声呵斥,战败失利被舍弃的女子似乎是因为恐惧,哭声变得压抑而绝望,随着这群人的下楼远去渐渐地消失在侧门之外。这边门口又响起了战胜者拖着转音的撒娇声和“种马”“嘿嘿嘿”的**笑声,随着门的再次“砰然”关紧,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只留下“隆隆”的冬雷声独占舞台。

第二天马梓筠又碰到了一件烦心事,这还得多亏了网吧老板的提醒。他一晚听着雷声轰隆都没有睡踏实,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都是那两个女人的尖锐的对吵声。一大早他头昏脑涨地走到停在网吧旁空地上的汽车边,刚按下了车钥匙解锁键准备上车,突然被正从网吧中走出来的老板给叫住了。他还以为老板找自己是为了租房或者上网的什么事宜当面商量。没想到突眼老板面带同情地摇着头将他拽到了车尾右后方,慢慢伸出右手指着轿车的右后尾部。马梓筠揉了揉眼,这才看清了从轿车右后车门把手以下直到尾灯上方弯弯曲曲地被人用利器深深地划上了一条曲线。

“这就是故意的嘛。还是新车呢,可惜,还好其他地方没有。”

老板惋惜地咂巴咂巴嘴,两个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绕着车转了一圈。他又帮着马梓筠算了一笔账,说这种划痕伤保险公司不一定会接受理赔申请的。如果自己去找个汽修店重新喷漆至少要好几百,如果是去找4S店可能还不止。而且重新喷的漆光效和成色是肯定不如原厂漆的。没想到这个老板平时闷声不响的,进出都骑着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对于汽车倒是具备了不少常识,一看就是从前经常乘坐专享的公车的。最后他建议马梓筠不妨先去当地派出所报案,然后抽空去县城找家资历好的汽修厂修补下,一般情况下再拖沓两三天肯定就好了。说着他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查找了一会,找到了一个号码,让马梓筠记下,说是他一位老战友的手机号。他这位战友在安乐县县城开办了一家全县规模最大的汽修厂,连县政府机关车队的县领导乘坐的专车都是去那里定点保养维修的呢,说是他介绍的价格上还可以优惠。马梓筠只得先向科长请了个假,开着车去北口镇的派出所报案。立案的过程倒是十分顺畅,因为算上他的车,这一个月已经有五位北关监狱的警察职工的私家车先后遭受了毒手。对于治安形势简单、一年到头最多也就是需要处置一些打架盗窃案件的小镇派出所而言,这已经够得上是社会影响比较恶劣、群众反响较大的系列大案了,不得不引起他们特别的重视。目前他们也是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相关部署,希望能早日抓捕到犯罪嫌疑人。受理的警察还给马梓筠翻看了其他几辆受损车的照片,马梓筠在心底对比了下,感觉自己车上的划痕是最长最深的。他征询了下坐在对面的眉头紧锁的中年警察的意见,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警察抽着烟说,按照他的办案经验,虽然这个犯案人犯罪指向并不明确,是面向不特定多数人的,但是似乎下手的人对于马梓筠有着特别强烈的恨意。他从升腾的烟雾中凝视着马梓筠,让他好好回想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结怨很深的仇人,这样也许能给他们的办案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马梓筠端着茶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突然那个小平头的面孔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是的,他马梓筠来到北关监狱之后人缘确实是很一般,直接间接开罪了不少监内人。但是这些人多数都还是有着基本素质的,不会、不敢也不屑于采用这种下三滥的甚至带点顽童气息的卑劣手段来报复自己。至于北口镇本地人就更加没有什么交集了,唯一可能对于自己有些想法的也就是陆芳菲的那个光头丈夫了。但是这种自诩为成功人士的社会人反倒是不乐于采取这种缩头缩脑的懦夫行径的。万一他要是知道了自己就是陆芳菲的婚前心头好来找麻烦,那也一定会采取更为公开的更为激烈的手段的。那就只剩下那个小平头了,从他瞅着自己的眼神就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对于自己的不加掩饰的敌意。他想替他兄长出头,自己又有些忌惮马梓筠警察的身份,明着不敢来,就暗中搞鬼,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为什么之前他还要划伤其他四位本单位人的车呢?只能理解为他的内心特别阴暗偏执,自以为是认定的家族仇人的人数众多。这些人可能只是因为某个无意的行为或者无心的某句话得罪了他或者他的亲人,就被他长久地惦记于脑,怀恨在心,以这种自认为高明的龌龊行为报复出气。未料到情节严重,无意中已经涉嫌触犯了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马梓筠犹豫再三,还是将小平头提供给了警察。他虽然不能直接报出他的名字,但是他描绘的样貌十分形象生动,任谁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听到是这个怀疑对象时眼前的警察眼中一亮,在受理报案的记录本上重重地写下了某个名字,然后又在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看来大哥之前所说的小平头顽劣淘气,很早开始就是派出所中进进出出的常客所言果然所言不虚。警察只是稍稍听到了他的容貌特征就很熟络地写出了他的姓名,正说明小平头也是北口镇派出所挂了号的被重点监控的社会不稳定分子。

马梓筠上班后刚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几名同事,尤其是大哥就跳起来询问了他车子被划及报案的细节。十分凑巧那另外四名苦主中的一名正好是眼镜大姐的姐姐,还有一名赶巧了恰是大哥的哥哥。可见北关监狱之小,一不小心都是熟人撞头,很多时候和很多场合大家的命运也是休戚相关。也正因为此,他们对于马梓筠的遭遇也表示了特别的同情,连素来讲究办公室纪律的科长也在第一时间走出来加入了其中。他自己也刚买了一辆将近二十万的好车,犯案者一天不归案,他自然也是提心吊胆。大伙儿一起仔细地讨论分析着作案者的心理动机和作案方式。大哥更是情绪激昂,很替自己的兄长、眼镜姐的姐姐和马梓筠心疼,手舞足蹈地大声辱骂着那名该死的应该被剁手的无聊人。连素来话语很少的眼镜姐也很替自己姐姐家的新车惋惜,忍不住脸颊通红地指责起了那名躲在暗处的小人。昨天刚经历了一场大醉,神情还略微有些发蒙的技术男这时候倒是无比清醒了,更是如大侦探波洛般开始进行推理。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心机,口无遮拦,有啥说啥,逻辑分析到了最后矛头全部指向了全监职工中几位有名的对于社会长期揣着苦大仇深情绪的刺头们,就差直接指名道姓了。虽然这些人也是其他人暗中想到了的重点嫌疑人,但毕竟是没有真凭实据。他这么一咋呼,要是被相关人听见了终归是不妥。技术男滔滔不绝的推理最后还是被科长及时打住了,只得悻悻住嘴。科长安抚了一下马梓筠,又让大家还是平复情绪,安心工作。专门人做专门事,刑侦破案还是交给地方公安和机关保卫科去做。有些可能影响团结的话心里想想就好,嘴巴就不要随便说出来了。他这话明显是说给技术男和大哥听的,技术男一吐舌头,被科长几句软硬兼有的话给弹压住,用极微弱的声音哼哼了两声,就闷声不响了,又开始低头打报告。大哥倒是无所谓地满脸风轻云淡地给科长发了一根烟,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小声唠叨了半天。马梓筠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将车被划及自己已经报案并疑心是小平头所为的整件事编成了信息发给了司徒小满,但是却一直没有收到预期的司徒小满的回信。

“可能是太忙了吧。”

马梓筠胡乱想着,耳边听着大哥大姐们轻声地交谈,这一早上也就没什么上班的心思了。刚提了没几天的新车上那道长长的划痕犹如划在他的心中,令他如鲠在喉,心烦意乱。他尽力不影响到正常工作,集中注意力处理好了几份待审的合同之后,时间也临近中午了。他正低着头想着心事,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了一声短促尖利的警笛声。从窗口望去瞅见镇派出所的那辆半旧不新的桑塔纳警车正好关闭了警笛,刹车停在机关大门的侧前方。从车上下来了两名警察,其中一个正是早上受理了马梓筠报案,接待他的那位中年警官。他们显然和机关门卫室的保安是十分熟悉的,相互打了个招呼,就夹着公文包急匆匆地向着机关大楼走来。马梓筠预感到案件可能有什么进展了,很想站起来去和那位警官打个招呼了解下。可是还没等他起身,大哥就一下蹦了起来,叼着烟就跑出去了,显然也是赶在第一时间去打听案情进展了。马梓筠很快就听到了他在机关大楼进口和那两位派出所警官打招呼的大嗓门声音,他们交谈着,声音由远而近,显然也是老相识。听得众人进了保卫科,保卫科里又很快响起了一阵热情的寒暄声、拖凳子搬椅子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大哥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走了回来,一进屋他就关上办公室的门,嚷嚷着“案子破了,破了,果然让我猜到了是那个小子。”他这一声喊不仅成功地调起了眼镜大姐、技术男和马梓筠的全部注意力,连向来上班安稳得犹如与办公椅粘合为一起的眼镜姐甚至都站了起来,连着将里间的科长也被吸引了过来。接下来他们更加热烈地使用监狱方言交谈着,尤其是大哥更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了他刚才从派出所警官那里了解到的全部案情。马梓筠语言天赋本就极为有限,平时听身边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这种监狱话勉强还能听得懂几句。赶巧今天大伙的情绪都比较激动,语速都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间插话也比较多,他就几乎听不懂了。只是讲到最后大哥用手一指马梓筠,伸出大拇指,改用普通话说。

“小马,高,还是你高明啊。不是你今天早上及时果断地给派出所民警提供了嫌疑对象,让他们消除了最后的顾虑,下定决心钉牢了那小子,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是破不了啊。”

“我提供了什么线索?”

“还瞒你大哥啊。对啊,刚才他们说的啊,早上你报案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有问过你怀疑过谁,你不是告诉给他们了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的名称嘛。你走后他们就去鹅冠山拘留了那小子,刚才一阵审讯,那家伙经不住,全部供出了。连你的,带我兄弟的,带她姐妹的共五辆车全部都是这小子下手划的。”

原来划伤自己车的还真的是那个小平头!马梓筠睁大了眼睛。大哥接着手舞足蹈地又用普通话对他介绍了他了解来的案件详情,他有时候语速太快或者太激动了表达得不是很清晰的时候,刚才已经听他说过一遍的眼镜姐就会适时地在旁边温和地予以纠正或者解释一番,马梓筠才整清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其实一开始小平头作为前科劣迹累累的重点管控人员就是在第一时间进入了办案人员的侦查视线的。只是那时候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找他询问时他每次都搬出自己所谓的女朋友作为幌子,说每次车辆被划时都正好和她在一起厮混,根本就没有犯案的时间。民警明明知道他是满嘴扯谎,可是一时也拿他没辙。今早马梓筠报案时提到的怀疑对象偏偏又是他,办案警官心中基本就认定是他了。正在想着如何围绕他调整下一步的侦查方案,突然又接到了县城110转来的线索,说是刚才又有人电话举报北口镇有人故意损坏私人轿车,被举报的对象恰恰又是小平头。他们这才下定了决心申请了拘留证,赶到鹅冠山拘留了偷偷摸摸打死了农民一条狗正躲在树林里给死狗剥皮的小平头。这一次他们加强了审讯力度,小平头毕竟做贼心虚,平日里就没少犯下小偷小摸之类的违法过错,可能还涉嫌猥亵侮辱过妇女、盗掘古墓(这是大哥他们猜测的)。为了避重就轻,他最后只得承认了自己“酒后”糊涂,连续划伤几辆私家车的罪行。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还为自己辩解到自己作案时都是处于醉酒状态,不是存心预谋的。五起划车事件中有三起确实是出于报复仇人泄私愤,分别是他认为得罪了他哥哥的马梓筠和另外两名他自认为也曾经冒犯过自己家人的警察职工。至于大哥的哥哥和眼镜姐的姐姐都是监狱出了名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和他及他的家人都是无冤无仇。他之所以对他们的车下黑手,用他的话说完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爱国主义”情绪,看不惯他们开的是日系车而已。另外他还供述了自己参与的和知晓的几起盗窃案件,民警们顺藤摸瓜,又破坏了北口镇及邻近的两三个盗窃团伙,抓住了几名惯偷。公安民警们做完初审后立刻兵分两路:一路抓紧将一干嫌犯们送往县城看守所,一路第一时间赶赴监狱机关通气。他们都知道小平头虽然不争气,毕竟还是监狱世家子弟,目前又是监狱的临时工。家人又多是监狱警察职工,更何况本案中的所有受害者也都是监狱的警察职工,无论怎么说这个案件的处置与北关监狱都有着莫大的关联,肯定要及时让监狱知情的。

马梓筠在吃饭的路上收到了司徒小满的回复“没事,人在做,天在看,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他赶紧回拨了司徒小满的手机,想约她晚上再见面,可是司徒小满并没有接。她只是隔了好半天,在马梓筠吃好饭步出食堂的时候回了个信息,说现在有公事要处理,下班后再联系。马梓筠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小憩了一会,下午刚上班旁边保卫科的干事就过来让他过去,说是小平头的哥哥嫂嫂来替他和几位车子被划伤的受害人赔礼道歉并商量赔偿的事宜。马梓筠办公室中大哥的哥哥嫂嫂、眼镜大姐的姐姐姐夫,还有另外两位苦主,加上小平头的亲人们,满满登登地挤满了一屋子。监狱高层也很重视,派了名分管群众工作的副政委下来主持了解此事。他仪表堂堂,身形精瘦,中等身高,神态威严,很有气势,被众星捧月般环绕着居中而坐。他环顾了四周,见人到齐了,轻轻咳嗽了两声,嘈杂的办公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示意保卫科长将办公室大门关紧,慢条斯理地开腔了。他的脸色既严肃又带着丝亲和,声调沉稳响亮,讲的一口标准的监狱方言。表述流畅明晰,用词规范严谨,口才极好,不愧是政工线上长期领衔指挥的领导,久经各类会议临场发言的考验。他先是对于发生了这样的事件表示了遗憾,对于受害者们的损失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也顺便带来了监狱党委的关心和慰问。然后话锋一转,严厉地批评了小平头兄长日常管控不严,导致了自己兄弟不幸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边的保卫科长赶忙给他递过来一杯浓茶。小平头的哥哥,一个身材挺拔魁梧的大汉一面赶紧点着头表示赞同迎合,一面连忙掏出一包香烟。首先抖出一根礼貌地递到副政委指间,再恭敬地给他点上,又陪着笑脸依次给周边的苦主们散烟。轮到马梓筠时他脸上的肌肉明显抖了一抖,表情显然是有些僵硬。马梓筠赶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他假笑的客气的眼神中极为快速地闪过了一丝凶光。却又似乎怕被马梓筠瞅破了心事,连忙将头移转开。副政委依旧是四平八稳,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神色依旧是严肃中呆着亲切,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接着慢慢开腔讲到大家都是北关监狱人,相互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多少年的交情。加上这本来也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又不是和劳改犯之间那种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只要坐下来好好协商,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呢?周边坐着的几位中年警察职工都是长期习惯了听话听音,哪有领悟不到领导话中深义的呢?纷纷表示孰能无过,青年人嘛就是容易一时糊涂,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下不为例也就好了,最重要的还是要给人以改过自新的机会的嘛。小平头的哥嫂就坡下驴,当场表示所有划伤车辆的修复费用全部由他们承担。话音还未落地做嫂子的当即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抽出了一大捆还未拆开封条的百元大钞,放到副政委手边的办公桌上。副政委瞥了一眼现钞,欣慰地点了点头,又朝着保卫科长使了个眼色。科长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已经打好了的文件纸,推到那叠钱的边上。副政委拾起这张纸,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表示认可。又递给身边的苦主们,要大家传递着轮流看看。传到马梓筠这里他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请求公安机关从轻处理的谅解具结书。意思就是这些被划伤车子的受害者们出于治病救人,给人以新生机会的善意;同时也是基于施害人家属能够积极赔偿,且施害人能积极悔过,检举揭发用功的补救悔罪情节;加上小平头一向工作表现还算良好(看到这点时马梓筠真有点哭笑不得了),联名请求公安机关能酌情处理,保证下不为例等等。马梓筠正看着,那边大哥的哥哥嫂嫂一家已经接过了小平头哥嫂塞过来的赔偿款,嘴巴上客套着在清点数目了。其他的苦主们也是分别接过各自的钱款在清点,嘴巴上当着平头哥嫂的面也都是在客气地表示着不打紧不打紧,都是自己人,就是晚点给也没关系的。副政委见事情处理得圆满妥当,深感欣慰。说自己马上还要参加个重要会议,笑嘻嘻地先走了。出门前再次交代今天会议的内容大家都要保密,对外就不要声张了。小平头哥嫂千恩万谢地陪他出门。保卫科长接茬嘱咐大伙清点好数目,再在文件最后签好名。又强调到回去后就不要到处散播议论了,以免对监狱形象造成不良的影响。马梓筠接到钱后数了数,相比起网吧老板的评估是只多不少,看来小平头兄嫂为了息事宁人也是豁出老本了。他正发愣着有些出神,科长将谅解书传给了他,他只得提起笔签了个字。只是在签名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站在旁边的小平头的嫂子鼻子里轻轻地哼唧了一声。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见到也是满屋子的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北关监狱的生活本来就如一潭死水般缺乏生趣,这事件绝对如一颗大石块扔进了水池,激溅起的水花、激**起的涟漪和惊动起的飞虫游鱼声汇聚起来的巨大动静哪里是领导一句简单的不要传播议论就能够压服得下来的?大哥的哥哥嫂嫂和大姐的姐姐姐夫刚才在副政委面前还表现得异常的客气而恭顺,收钱签字都无比地配合,对于平头哥嫂也是客气有加。如今得了便宜,领导又不在了,办公室又关着门,便又开始大放厥词,**心声了。说这点钱哪里够喷漆重新烤漆的全部开支啊,那个小瘪三本性多么坏啊,这次被饶过了早晚还得吃牢饭啊等等。大哥也是义愤填膺地表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岁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他在那个小子六七岁时曾经亲眼目睹他接连踩死邻居家的三只小鸡仔,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预知那个小子天生性恶,长大后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货。这次让他逃过了受罚将来迟早还得吃枪子,他那位九泉之下的老革命老爸也真是躺在棺材里也不安宁了。很快的神情矜持的大姐的姐夫不屑地接嘴道龙生龙凤生凤,解放战士就是解放战士,算啥老革命?被包围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降过来参加革命的也配跟他自己父亲和大哥父亲那样十五六岁参加革命根正苗红出生入死的老八路相比?他们抽了几根烟,议论了一阵子,留下了一屋子的二手烟味就走了。大哥说帮着自己哥哥去张罗修车子的事,也请假跟着走了。他这一走,带动着向来不动如山的眼镜姐也坐不牢,也请假跟着自己的姐姐姐夫去修车去了。可见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啊。科长见自己基本成了光杆司令,索性让马梓筠下午也不要上班了,先去把轿车修理的事办妥了再安心干活。马梓筠联系了网吧老板推荐的那家县城汽修厂的老板,打出了他老战友的名头,对方电话中的语气瞬间客气了许多。马梓筠详细询问了下修车花费和需要耗费的时间后,感觉还算合理,就抓紧一把油门将新车开到了位于县城边沿的汽修厂。他的盘算是最好越快拿车越好,这样晚上又可以带着司徒小满出去满世界兜风亲热了。谢顶严重的老板戴着老花镜仔细验看了下划痕,表示再紧赶慢赶也要到晚上九点左右漆才能干彻底。问他等不等得住,还是索性明天再过来取车是最好的。马梓筠想了想,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预计着晚上不会有雨水,还是决定晚上拿车。他把这个决定第一时间发信息传给了司徒小满,司徒小满让他在县城安心等待,晚上回来后再联系。

马梓筠看了看手机,距离取车时间还早得很。他实在没有地方可去,突然感觉到两个大脚趾的指甲盖顶得皮鞋尖部有些生疼。正好看到前方的街边有个足浴店,便想着去洗个脚,顺便请师傅修剪下脚趾甲,免得指甲尖嵌进肉中引起炎症。足浴店很是一般,表现在处处都很一般:规模大小一般、装修得很是一般、迎宾的态度一般、服务生的动作麻利度一般、端上来的茶水香味一般、水果盆中的水果味道很一般、技师的模样一般、手势和技巧也很一般。唯一不一般的就是服务的价格,和宁城的普通足浴店相比也便宜不了多少,充分彰显了安乐县作为一座新兴的旅游城市的服务业宰客之道。好在马梓筠就是纯粹地找个消磨时间的地方。能够舒舒服服地躺着,有免费电视和空调,这洗脚反倒就当是附送的了。女技师年龄有些大了,头发乱糟糟的,眼圈发青,似乎没睡好。嘴巴抹得血红,鼓着个腮帮子,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心事,更像是在和谁生闷气。和她略带着点强悍男人气的相貌相反,她手上的劲道倒是松软得很,有气无力地似乎饿了好几天。马梓筠几次想让她用大点气力,可是瞥见她心神不定的表情就欲言又止,将话吞回进肚子了。倒是修建脚趾甲的小伙子精气神十足,带着个头灯动作很是麻利。他不仅仔细地将马梓筠大脚趾的最容易长进肉里面的尖角部分修理得平滑圆钝,还认真地用刀片将马梓筠脚底的陈年厚皮给刮削掉。马梓筠和他在交谈的时候女技师站在门口低着头用手机打着电话,她使用的语言和卫丹红与她弟妹对话时使用的语言很近似,表明她也是来自于我国西南方向区域的。女人的情绪很愤怒,似乎也占着理,连珠炮式地仿佛在逼问着电话那头的通话人。可没一会儿她又低三下四地开始哀求着对方,显见得她刚才纯属色厉内荏。最后占据主动的对方显然是提前挂断了电话,她喂喂了半天都没有回音。颤抖着手又反复地回拨过去,都没人接,她居然一下子蹲在门口大声嚎啕了起来。经理听到了过来,连拉带劝,又通过对讲机呼唤来两个保安将女技师带走,又连声向着闻声而出的其他客人和马梓筠表示歉意。马梓筠表示没有什么关系,挥挥手让他们都走了。倒不觉得女技师刚才的举动有多冒犯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自己本来的目的也只是能在这里消磨到九点。他正躺在松软的沙发上,从果盆中勉强挑了个表皮没有发蔫的圣女果塞进嘴里,眼睛无意间从半开的门缝中瞥到服务生正带着一名低着头打电话的青年男子从走廊里向着里端走去。他只是很模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半边侧脸的轮廓,但是他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总是让他觉得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到过的。他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一下弹坐起来,穿上拖鞋,轻轻打开门将头探出去,看到服务生领着那个客人走进了隔着三间的足浴间。正好卫生间也是在最里间的方向的,为了不惹人怀疑,他索性大模大样地朝着卫生间走去。经过那间房间时迅速地朝里望上了一眼,看到那个男客人正脱去外套往衣架上挂去。他还在聚精会神地埋首打着电话,半低垂的头正好面朝着门口。这下马梓筠瞧得明明朗朗了,不会错的,这个人正是他去探望蒋芸伊时在病房中邂逅的那个男子,也就是蒋芸伊后来嫁给的男人!门开着一条缝,男人的声音不轻不重,说得又是普通话,马梓筠聚精会神,正好可以勉强听清楚:“是的……本来就是公主脾气……她母亲很难弄的……产后抑郁症……真吃不消了……亲爱的你到了吗?……对的……402……等你。”为了不引起站在门口的服务生的怀疑,马梓筠故意装着很自然地慢慢地走进卫生间。他盯着自己有些上火发黄的尿柱,百味杂陈。果然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原本以为曾经与自己发生过情感纠葛的所有女子之中蒋芸伊应该是过得最幸福的,没想到如今的婚姻也是危机重重,险象环生。这么想想,当时自己未能如愿与蒋芸伊牵手成为一对伉俪,也不见得就是一桩坏事。是的,蒋芸伊在很多方面确实很优秀,可是理智来看,她却也存在着致命的缺陷。最突出的还是她作为独生女的骄傲任性,由于有较好的文化修养作为底蕴,更有着姣好的面容气度作为掩饰,相对于许多毫无素质的只会恃宠而骄的肤浅女人她的骄傲任性表现得还是很有分寸的。可即便外观再美好,本质上还是骄傲任性,终归是容易让人不悦的也容易伤人的武器。还有她的父母对于她的掌控得过严,更是致命。这种上一辈的随时警惕的防卫意识在她尚处于葱葱青涩年华时是能够发挥重要的屏障保护作用的。可是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心智已逐渐成熟,尤其是已经出嫁成家之后可能适得其反是会起到一些巨大的负面影响的。可见婚姻委实就是一桩赌博,你不仅猜不到过程和结尾,甚至时常连开头都会猜错。马梓筠畅想着,心有余悸地将尿液抖干净,将家伙事塞回裤内,清洗干净双手。在返回的路上他正巧迎面撞见一位行色匆匆的年轻女人。她姿色普通,衣着也很普通。五官的精致程度远远不如蒋芸伊,服饰的品位更加比不上蒋芸伊。只是面容上流淌着一股娴庄温和之气。整个人低眉顺眼,安安静静的,瞅着就让人感觉是个通情达理、惯会温暖人心的好性格女子。两人相遇时她先是有些怯羞地抬眼望了一下马梓筠,然后有意放缓了脚步,近乎停止了下来。再将身子向着墙面尽力靠拢一些,以拉开与马梓筠的身体距离。等到马梓筠完全经过自己身边了,才重新启步。她抬头看清了402的门号,走到门口,朝里望了一眼,又扭头望了望四周,轻轻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