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平淡的节日也是节日,分别时的离愁总要浓过普通的日子。更别说是春节这样的年终大节了,团聚之后的分离更是容易勾引出人心底的感伤。母亲帮着马梓筠收拾行装时又不自主地抹起了眼泪,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父亲也是不舍地坐着抽着烟,嘱咐马梓筠工作一定要上心思,也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罪犯无论改造得再好,终归还是罪犯。有很多罪犯也是本性难移的,千万别和他们走动太近。相比起更加感性的母亲,作为男人的父亲素来对于父子之情都是深埋在心底,而很难得在脸上显露的。可近年来他对于远行的独子的眷念和关切却总是越来越明显地流露于外表,可见临近暮年的他此刻自感夕阳日下的颓然心境与蓬勃朝气的中青年相比已然产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他本能地预感到与家人陪伴的时日不会太长了,盛年难现,越来越珍惜眼下,越来越在意亲情,整个人都变得柔软多愁了。几度夕阳红只是歌词中美好的愿景,对于俗人夕阳也就只能红上那么一次,再往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了。马梓筠一再点头应允,称自己平时还是很注意自我防范的,让二老尽管放心。他想了半天,还是让母亲在挎包里装进了几包拆开即食的海鲜干货,到时候在分监区的值班室里打开来散在桌子上大家一起分而食之就好了,感谢诸君的心意到了即可。他马梓筠和父母一样,都不是会请客送礼的人,像别人那样没事就大包小包地将土特产带给监狱中各级说得上话的领导,时不时还要进行宴请在酒桌上疏通打理各层重点人物的关系,他是想不到更做不到的。就算想到了,还是做不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秉性小气,而是本身良善的天性和地质队较为正派的风气长期熏陶使然。他们的这些食古不化在很多八面玲珑的人眼里不过是迂腐呆板的陈旧观念的束缚,我国历朝历代,人生在世有几个是以真才实学立足安身的?多数所谓官场上的成功人士还不是靠着“厚黑学”与权谋术中倡奉的迎来送往、吃吃喝喝钻营关系,积攒人脉所得?可惜水火不同炉,马家坚信仅靠巴结奉承是结交不到什么真心的挚友的,还费时费劲,毫无必要。他们所能接受的行动的边界就是像这样捎带一些并不贵重的家乡土产,犒劳一下春节期间值了几天班的同僚,也展现一番让自己有时间回老家陪伴家人过年的微薄谢意。这也正符合待人如君子的马梓筠一向追求的淡泊处世风格,也是符合他们家一贯秉承的排斥反感溜须钻营的淳实家风的。

返回北关监狱的前一天天气总算稍微放晴。虽然天色还是阴霾密布,但是好歹雨水总算是勉强停住了,只随着强劲的北风飘落着一些雨丝。马梓筠一家包了两部三轮车,乘着马梓筠明天回单位之前去姑妈家拜个年。马梓筠的祖父祖母去世都有20年了,他那十多年前就已搬离此地的大姑也已去世多年,他们马家这边现在活着的辈分最高的就是他的小姑了。小姑居住的慈村毗邻慈湖中学,也是慈镇下辖所有自然村中建村历史最为悠久的。从唐代开始慈湖北岸这一带就闪烁着教化育人的智慧星火,唐人、宋人、明人中都有在此结庐办学的,晚清民国初期西风东渐,这里也诞生了仿造西式、推行西学的近代学堂。可惜光亮越璀璨,它背面的阴影就越浓重。毗邻的慈村的村民不仅没有有效利用占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解放民智,超然领先于其他类似的村庄,形成附近四野中的一块文化台地,多数人相比起一些新兴村落中的村民反而更加目光如豆,管窥蠡测,整日苟且因循,容头过身。该村给马梓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周边的山坡上密布的坟冢已成“亡魂围村”之势,站在村中随便哪户的院落中瞭望,肉眼可及处都是附近山坡上多数在当代新建的坟龄不过十余年的水泥墓。因为是历史颇久的老村,先人建村时挑选风水的眼光相较今人是更为高明的,周边的山形地势既能助旺生人,同样也适合死葬储运。马梓筠的祖父母的合葬墓就建在慈村村口路边一座可以俯眺慈湖的小山的朝阳正面上,听母亲说当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山头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座坟,基本都集中在山顶最高处的风景绝佳处,其余的山坡都是风景秀丽的绿树。他祖父母那时左右邻居寥寥,只在近旁有四五座散坟。其中的三四位亡者都是镇上高龄的老人,如今却可称得上是高朋满座了。不仅无数生前好友、邻里街坊接踵而至,还有更多素昧平生的晚辈、甚至早夭的重孙辈都依次踏入了这死亡的宴席。这座风水山漫山遍野都是大小不一、年代不等的各式大大小小的土坟、水泥坟、砖坟,早已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坟山。去年清明马梓筠陪母亲去给祖父母上坟,才发现就连紧挨着村户房屋的山脚的阴角里都见缝插针地盖满了一个个小馒头式的只可容得下骨灰盒的水泥坟。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坟紧对着农民自建房的围墙或者墙壁,也不知道坟里面的故人会不会觉得压抑憋气,更不知道房里的活人会不会觉得惊悚可怖。春夏期间山林碧绿,枝叶茂盛时浓密的草叶藤蔓还能遮蔽掉不少坟冢;可一到秋冬,特别是春节期间,万物肃杀,草木凋零,突兀于地表的坟包全部凸显了出来。加上冬祭之后荒芜的山坡上白幡飘**、纸花乱舞,看上去就更加让人心瘆得慌了。

自从马梓筠成为警察以来,身为长辈的姑妈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祥随和,既无过分的阿谀奉承也无矫揉造作的恭敬奉承。她虽然终生都只是一名最卑微的农村家庭主妇,欠缺基本的文化教育背景下整个人的言谈见识时常都会显得有些无知粗鄙。可是得益于淳朴的本性,心地绝对算得上良善,生存心态也很好,对于家庭贡献良多,对于国家和社会也从无危害。所受教育固然少,却也因受制于很多时代和家庭因素,压根算不上是她个人的错,甚至算不得是错。她再愚鲁,总也算是一位与人无害也与人无争的好人,比起很多博学但是危害社会至深的所谓受过高教育者更加匹配得上“合格公民”一词。纵观其一生,她虽然生长在红旗飘飘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一辈子的人生走得却还是三从四德的旧时代女性老路,不停地在受孕、妊娠、生育、抚养、再受孕、再妊娠、再生育、再抚养的传统女性藩篱之中打转,操劳辛苦犹如一头绕着磨盘片刻不停、步伐沉重、沉默寡言的母驴。从十七八岁生育第一个儿子开始,一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抚养子孙的担子,她也如同多数只要饿不死就能坚持忍捱的我国草根农民一样安分知足。近年来在慈村靠近慈湖西湖的村口,似乎是专为了超度坟山上的诸多亡灵,不知从何时新盖起了一座规模袖珍的寺院。一批来自徽省的职业僧侣团队开始处心积虑地经营,香火逐渐旺盛。慈村的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主要是那些一生操劳不得闲的中老年妇女,都被他们发展成了忠诚的信徒。平日里虔诚拜佛、捐助香资不说,还经常结伙来庙中帮着那群和尚洗衣做饭,协理佛事,俨然成为了那批僧人的衣食父母、免费保姆兼义务仆人。宁城临近大海,更毗邻观世音菩萨的祖庭普陀,历史上就是个职业佛教徒众多、善男善女更多的斋僧福地。辖区内大大小小的寺庵不计其数,供养的僧尼数量也不在少数。而且由于此地的民间信众和出自此地的海外华侨颇有财力,捐助的香火钱也甚是可观。这些寺庵古旧的有千年历史,崭新的只有几个月的历史,当然无一例外都在国家的严格管控之下,但也无一例外地都被专门出产职业僧侣的徽省闽省籍男子们所把持管理,兴盛壮大为财源广进、盈利颇丰的绿色环保无污染产业。不少徽省闽省男子靠着这行获利颇丰,在老家娶妻生子,盖屋买车,好不滋润。然后又呼朋唤友,招引同伴,垄断行业,独擅其美。马梓筠的姑妈也被同村的几位先行者唆教着逐渐接近于忠诚信仰的边缘,虽然还不是寺院的固定常客,可隔三岔五地都会结伴去庙里转转,没事时也会用随身听放一段《大悲咒》跟着诵念,眼见得距离最忠实的佛教徒行列也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了。

马梓筠一家拎着几盒礼品下了三轮车,春节期间这些外省劳工的劳力费自然也是翻倍。马梓筠父亲的腿脚实在难以负荷这么远的脚程,也只得乖乖就范。索性是年中,被宰了也是快乐的,也不大会有人和这些骆驼祥子似的全凭腿脚出力挣钱的苦力计较的。虽然姑父已不在,但是姑妈家依旧是热闹非凡,并没有因为家长的离世而人去室空。马梓筠的表哥表姐们自从他成为警察后对他的态度表面上也自然略显客气,但是毕竟他解决的主要还是他个人的饭碗问题,造福得也只是他们马家三口,与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裨益,自然也不能奢求他们展现出过分的恭敬。姑妈家一如既往地是不拘小节,雨天地上被众人的脚踩踏得肮脏不堪。几位小朋友缺少良好的家教,更是**乱爬,玩具乱扔,食物乱抛,整个屋里都给人以邋里邋遢的不雅观感,他们却早已习以为常。大家客气地寒暄了一番,马梓筠父母奉上礼品盒,都是在小镇街边的小超市中买的,类似的礼品盒和篮子姑妈家的墙脚边已经垒起了一大堆。这些盒子制造者几乎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盒子的外包装设计上,务求喜庆华丽,引人眼球,能够凸显送礼人的心意面子,满足收礼人的虚荣心,至于里面装载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是不是主人所需的,倒在其次了。很多盒子莫非都是循着看似复杂的其实内有乾坤的人际脉络从东家流动到西家,再从西家馈赠到了南家,再从南家送与给北家,最后又从北家回流到了东家,甚至很有可能再被当初贩卖出的商家回收后再次流入市场循环,即使再次与前主人、前前主人、前前前主人重逢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本身都不会自用,只是作为馈赠之用,也没有哪位主人会特别在意的。马梓筠每次在姑妈家话语都很少,和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亲戚们他总是缺乏共同语言。多数时间他就是微笑着客套地聆听着父母和他们的对话,对于别人询问自己工作情况的问话也是简略地三言无语打发掉。大家都熟悉他的脾气,也没有谁会不知趣地打搅他。他们马家人的性格是冰与火的两极,马梓筠那个远在省城的叔叔待人态度还要冷漠寡言,马的父亲和姑妈却是如炮仗一般喜欢咋咋呼呼的。

虽然环境不佳,但是人气旺盛,姑妈饭桌上的气氛相比起马梓筠家的冷清还是明显得更富于年味本色的。姑父不在了,马梓筠父亲就被推让到了那个长者的尊位,相邻着自己的姐姐而坐,姑父的黑白遗像就挂在姑妈身后的墙上。人间的聚餐宴席就是如此,生者逐渐亡逝,从人间到墙上,空出的位置又依次被生者替代。替代者又逐一老去,他们的位置又被新人替代,如此循环不已。如果新人替代的速度要超过故人消逝的速度,那就预示着家族的繁荣兴盛;反之空位越来越多,甚至只留下可怜兮兮的那么一两个人,那也代表着这个家族的败落甚至行将灭亡了。马梓筠凝望着照片中的姑父那张被永恒定格的似乎心事重重的面色严肃的脸,再巡望着酒桌四周生者欢欣雀跃生动开心的脸,就好似姑父正在忧心忡忡地目睹着一艘正在逐渐下沉的船上那些懵懂不知自救逃生的子孙们却无力相助,尤其牵挂担忧的就是自己每月只能享受低保还要充当免费厨师兼保姆的老伴。虽然生活境况不佳,可马梓筠的这些表哥表姐们却拥有无产阶级底层人士惯有的大无畏乐观主义精神,各个都是乐天派,很擅长苦中作乐。只要能围坐在一起,酒杯在手,有菜可夹,相互壮胆,互相调侃,再艰辛的处境他们都能煎熬忍受,再困苦的日子他们也能咬牙硬挺过去。他们一个个脸喝得通红,浑身浓郁的酒气,牙龈上粘着菜渣,唾沫乱飞。喝到最**时也不顾年幼的儿女就在近旁,甚至还会挽起袖子捉对划拳行酒令。马梓筠母亲微微皱着眉,对马梓筠做着眼色,意思是要他在刚端上来的菜肴未被众人的筷子喝口水夹乱污染之前抓紧捡好的吃上两筷子。他的父亲本就是不拘小节的,倒是安之若素,和他们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地非常开心。他的腿脚失灵之后来慈村探望姐姐的机会很少了,本身就是个喜爱热闹的人,平时都被拘束在那座死气沉沉的四合院中,难得有这个欢聚的时刻,可以大声地畅所欲言,自然更是加倍地珍惜和享受这样稀罕的欢乐时光了。他开心,马梓筠的母亲便开心,马梓筠也开心,加上姑妈的烹饪手艺确实不错,酒桌上一时也是其乐融融,衬托得满屋子热闹的节日气氛。

在姑妈家过年初一照例是要吃完晚饭再回家的,这是慈镇本地自古流传的必须遵守的弟弟到姐姐家拜年时的循例。下午时屋内的人分成两拨,一波陪着小孩子们看电视,一波开始打牌取乐。马梓筠实在无聊,就约了他一位唯一还能聊些共同话题的外甥出门去走走。他的这个外甥小他六七岁,读书成绩一般,心智还停留在八九岁,人却一点也不顽劣,很明显长大后将会和他的祖辈和父辈一样,又是一位宁可自己过苦日子也绝对不会祸害社会和他人的善主。他们顺着出村的水泥路走着,毕竟是春节,我国最重要最盛大的民间节日。家家户户门前张贴的红底或黑字或金字的对联、路上身着新装拎着礼盒走亲访友的喜气洋洋的行人、宅院中飘传出的“哗哗”麻将声、“蹬蹬”乐曲声和炸肉炸鱼炸春卷的油香味、尖啸着划过房顶树梢的“冲天猴”、突然在某处爆响的摔炮、冲天而起两连响的二踢脚等,都彰显出了这个盛大节日与众不同的独特地位。马梓筠总是自诩为有好古之风,便拉着外甥穿过横贯慈湖的湖中石堤,绕到了那座树立着击毙洋酋纪念碑的小山顶上。土坡今天只剩下十多米高,距离曾经矗立着慈镇西城墙的高山不到一百米,两者的高度落差接近二三十米。当年华尔指挥洋枪队和清军仰攻西门时想必也是过于自信了,他完全低估了守城太平军残部的土炮火铳在居高临下时所能发挥的最大威力。如今登上方圆不足十平方米的平缓的坡顶,陈旧的纪念碑被杂草荒荆包围,目光所及处对面小山上的城墙早已泯灭不见,山坡下零星伫立着几幢民舍,房屋间是齐整的种植雪里蕻和萝卜的蔬菜地。曲折的田径直通小镇镇北,枯瘦的香椿树光秃秃地长在田边。土坡耸立之处本来就是慈镇镇西北的一处特别高凸的高地,自古屏护慈镇的天然险地所在。坡下两条土路交叉,一条主路向着西面的甬江延伸,两边散布着三四间私人小作坊、数十间民居、一座庵堂、一座祠堂、一座教堂、若干块稻田、许多片菜地、两三座孤山。另一条小路蜿蜒折向慈湖西北角方向的远山,这条路的两边人烟稀少,多是无人的野地与坟地。马梓筠塞给了外甥两百元钱,利诱他在这样低的温度下陪着自己站在高处吃西北风。这个小子虽然无知爱财,好在脾气软弱,逆来顺受,是结伴的理想对象。马梓筠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印象深刻的美国影片《与我同行》,里面的四位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小伙伴为了寻找一位死于交通事故的陌生男孩的尸体而展开了一场发人深省的探险之旅。人的一生犹如旅途,有些旅伴是你所无法选择的,比如你的父母亲人;有些旅伴是你自己挑选的,比如你的爱人朋友;有些旅伴是因你而来的,比如你的子女仇家。他们或陪伴你一生,或者陪伴你到半途,或者中途舍你而去、或者只能陪伴你的童年、青年、中年、暮年中短暂的一程。在成为一堆尘土之前,每个人都得经历多多少少的旅伴,与你同行,与我同行,与他(她)同行。就好比1862年被击毙于此的华尔,他离家万里,为了高额的金钱回报和军人建功立业的虚荣心受雇于摇摇欲坠的清政府,带着一帮渴求冒险又盼求暴富的海外雇佣兵同行,最后竟然殒命于大洋彼岸数万公里之外一处毫不起眼的异国他乡的小山包之顶,他想得到吗?他的父母亲人想得到吗?又像是当年与他正面对峙,将他击毙的太平军众将士。他们同行在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拜上帝教”的道途上,同仇敌忾,意欲改天换地,推翻清廷。虽气焰高燃于一时,鼎盛时期几乎抢占下了江南半壁。最后却还是因为过度依赖于战场之上的军事斗争而忽略了战场之外的政治文化建设,杀戮过重,抚恤不足,攻伐有方,施政却无力,缺乏民心民意(尤其是我国传统乡土社会里的中坚力量士绅阶层)的广泛相助而终究功亏一篑。

吃完晚饭,马梓筠的表哥骑车去镇上给他的父亲叫来了一辆三轮车。这些外甥外甥女们对于马梓筠的父亲大体上还算尊重,毕竟他们母亲这边也没有更多的长辈可供尊重了。加上这位老舅本来也就不是喜欢拿腔作调、时常摆出威严的令人心惧的长辈,所以有时候都有些没大没小地打成一片了,让马梓筠的姑妈和母亲见了直是摇头。他的父亲一辈子就是这个脾气,自己在长辈面前嘴巴很讨巧,却不要求自己的晚辈也同样取悦自己;朋友落魄了他不会有意躲着人家,别人发迹了也不会主动攀附别人;对于上级永远不卑不亢,对于无权无势的也从不轻视。他的这种为人行事的刚硬耿直的性格被马梓筠从小看在眼里,自然使得他多多少少熏染了些乃父之风。相比之下他的母亲就要圆通聪明得多,当年的职工医院可是地质队中最受女职工欢迎的好单位,其中多的是加塞进来的各级中高层领导的夫人。马梓筠的母亲场面上不卑不亢,依靠超人的过硬的护理业务立足,再以巧妙得当的处世原则安身,不多言,不传言,不诳言。在整个职工医院中也是自成一派,可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虽从不欺负人,却也从无人敢欺负她的。至于病人提到她,更是都竖起大拇指的,深为她过硬的打针扎血管紧急救治护理等业务能力所折服。由此她替马家在整个大队都积攒了良好的口碑和深厚的人缘。很多情况下他父亲嘴巴招惹出了祸端,人家都是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没有深究。但凡遇到要求人办事,给予方便,也都是他母亲出面周旋,往往都是无往而不利。拜遗传的恩赐,马梓筠较好地折中了他父母的性格,虽然这种折中一定意义上还是显得有些偏激。首先,他性格的基本面还是和他父亲一样是充满社会主义平均主义思想的。一方面他从心底十分同情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穷人和弱者,天然地抵制那些仗势欺人、为富不仁的官僚和富人,这种性格的基石注定了他的本色是毫不会趋炎附势而只会宁折不弯的“笔架山”性格。可他也并没有蠢笨到钝口拙腮、甚至枉曲直凑的丝毫不知变通的极端境地,他一定程度上也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和机智,多数时候还是识大体、知进退、有弹性的。但他还是做不到如他母亲那般随时随地都能较好地控制情绪,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也很难能做到虚面以对或是视若无睹。可叹就是这些一时兴起之余多上的那么一嘴,或是沉下的那么一脸,就轻易断送掉了他依靠之前多少时日的忍积跬步才换来的有利局面。更致命的是他心底潜藏着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近似于但是又超越于小布尔乔亚式的脱离现实与时代的老派浪漫主义臆想症总会间歇性发作。让他乐观起来时会轻易地被社会底层人士的悲惨图景刺激得留下悲悯的热泪,恨不得时刻抱紧农民和穷人散发着臭汗味道的粗腰大腿,与他们携手欢歌,共辟桃花源般的平等新世界。悲观起来时又会觉得农民和穷人思维太保守,眼界太短视,生活习惯也太差,就像在泥潭中打滚的猪猡,极端地可憎可恶。他们的苦难就是现世报,根本就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被拯救。时常又自觉看破红尘,消极颓废甚至消沉厌世,恨不得遁入空门,甚至渴望自绝。

三轮车先行一步,缓缓地骑走了。马梓筠听着已有几分醉意的父亲和同样嗓门很大的车夫侃大山的热闹交谈声由重变轻、逐渐消失在了远方的夜幕之中。客人纷纷告辞,以家庭为单位逐渐散离了。有些骑自行车、有些骑电瓶车、有些步行。马梓筠陪着母亲辞别了姑妈,正好和同样回镇上的一位表姐家作伴。姑妈佝偻着背站在水泥路旁,孤独地向远去的亲人兼客人们挥舞着手,也同样慢慢地隐没在了夜色的帷帐之后。四五个人慢慢走回几里外的镇上,带着醉意的人们大声地议论着各种琐碎事务。一名热心的表姐好心地问起了马梓筠的个人问题,这也恰巧问出了他母亲欲问还未问出口的心声。母子关系是世间千万种人事关系中最为微妙的一类,特别是独生子和他母亲的关系就更加微妙了。它相对粗犷简明的父子关系要细腻复杂得多,带有一丝丝恋人关系般的悱恻缠绵,又夹带有前世冤家般的宿命情仇。母亲对于独子最简化的情感就是强烈的独占欲和排他的支配欲,这种天生的“人出己身”、“我给你命”的私产感使得母子间的人际关系极易被异化为所有者和债权人对待占有物和债务的权利心理。可这种看似霸道的独占感之后包含着的那些怀胎十月的艰辛劳苦、分娩时在鬼门关边游走的生死高危、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无私付出,却又给予了它最大限度的合理性。马梓筠是她母亲的骄傲,也是她母亲自认为的带给这世界最大的奉献。即便在他最为潦倒被人憎鬼厌的危难时候,母亲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更不曾以身为他马梓筠的母亲为耻。马梓筠现在算是混得小有出息了,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也没有特别外露的欣喜,更不会如有些肤浅短视的母亲那样一朝儿女翻身就骄狂到目空一切,得意忘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然困扰马家多年的马梓筠的饭碗难题是彻底解决了,可已到适婚年龄的马梓筠的个人婚姻问题又快速摆在了她的心头。尤其是如今的马梓筠身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异地,单悬于家庭之外犹如孤雏,她确实也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掺杂进离愁别绪的源自母爱的牵绊之情自是格外浓稠。加之她也深知自己的儿子只是外表看着老气,其实恋爱情商极不发达,很多关于爱情的想法也实在是很幼稚。最好是自己能未雨绸缪,在马梓筠开始择偶的第一时间就及时介入,全程随时在旁关注留神点拨纠误,掌控引导着全局,她才能真正做到高枕无忧。光指望马梓筠自己处理自己的感情事宜她实在是很不放心,便又无形中衍生出了一层新的烦愁。

对于表姐的探问马梓筠自然不会多言,也不便多言。他和杨欣儿是发展得很好,他也基本认定了杨欣儿是可以作为自己人生良伴的佳偶,但是现在还不是可以在老家公开的时候。束缚住马梓筠嘴巴的不仅仅是在一些不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看似阴骘古怪的个性,还有他内心对于两人感情前景,严格说是对于杨欣儿的莫名的淡淡的隐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本能总是警示他杨欣儿并不是如她外表展现得那般天真烂漫,她的生动有趣的表面下也隐含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然,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过杨欣儿能和陆芳菲一样是个大姑娘,他并没有迂腐的“处女情结”。杨欣儿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隐晦过自己丰富的情史,甚至有时候还会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她与之前第几任男朋友之间的暧昧故事。有一次小丫头情动之中甚至口无遮拦到告诉马梓筠她最喜欢的体位就是让男人坐在老板椅上,自己再坐在男人身上自由掌控上下左右律动的节奏。这明显就是在没皮没羞地和马梓筠分享她与别的男人的性史了,因为马梓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和她采取过这个体位。而且这种体位多是男女在办公室**时惯常使用的,联想到杨欣儿的上两任男友都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不难揣测杨欣儿是经常和男友在办公室内风流快活的。这种联想自然不会让马梓筠对杨欣儿心生芥蒂,杨欣儿也只不过是把许多女人只会暗藏在心底独自回味却永远不会说出来的私密念头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了,这更只能证明她的心直口快和容易相处。他所顾虑的是,自己目前是不是杨欣儿唯一的男人。倒不是说杨欣儿的这次新年海南之旅才使得马梓筠迷茫失措的,杨欣儿在海南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异样。两人保持着平均每天二十多次来回的信息发送频率,好几次马梓筠还躲在被窝里和杨欣儿通了话,虽然时间短促,可也总算是聊解相思之苦。让马梓筠困惑得其实还是缘于他对于自身的不自信,他那股堆积于心底早已发酵并渗透于整个灵魂的自卑习性。他总觉得依照杨欣儿的外形条件,是绝对不可能会看上自己的,湖城有的是比自己有钱有貌鸟又大的男人,杨欣儿和自己在一起时是表现得很快活,可是谁知道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时会不会表现得更加快活呢?他总是担忧他们的交往如镜花水月般缺乏实体的安全感。杨欣儿只是一时迷糊,头脑发热而已,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害怕自己只能占有杨欣儿于一时,而终将长久地失去她。

和表姐分别后,马梓筠母子转向了通往四合院的大道。这时他们发现前面常去购物的烟酒店前的街面上围拢着一群人,还时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声。马家除了做父亲的,另外两个都是最不喜欢看热闹的。可是这次人群正好堵挡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们要回家就只能从堵塞住整条小街的人群中穿行,只要是穿行而过,想不观望都不成。借着从超市中洒射出的灯光,马梓筠果然望见自己的父亲也皱着眉混杂在人群中。连那名三轮车夫都兴致勃勃地不做营生了,将三轮车推到路边上,自己也张大一张嘴乐乎乎地朝里观望,时不时还大声应和上两句。母子俩走上去,一家人汇合。他们从人缝中望进去,瞅见人群中央的空地上一名头发散乱、面庞惨白但五官清秀的瘦弱男青年正跪伏在地上,一面对着前方一名穿着貂毛领皮大衣的中年男人磕头,一边颤声叫着“阿爸好”。天寒地冻,本就瘦弱的他竟然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秋款夹克,内里也就是一件薄薄的同样皱巴巴的衬衫,整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宛如寒风中枝头上随时就会凋落的一片残叶。他每叫一声,中年男子身旁的一个西装笔挺的小青年就得意地报个数,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发出一阵嘲讽似的大笑。有两次磕头男子被冻得声音实在是发抖,叫得不够响亮,他们就起哄到“不算,不算,重新叫过”。跪着的男子连着磕了五个头,更是响亮地叫了七八声“阿爸”,皮衣男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得意地从怀里抽出一个巨大鼓胀的真皮皮夹。制作精良、皮料考究的皮夹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雍容华贵的富贵光芒。在身边人羡慕的目光中皮衣男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随意地丢在地上,额头沾满污垢,已然留下青紫色伤疤的磕头男子见到散落的纸钞,两眼迸闪出饿狼一般的贪婪神情,以双膝为脚,也不管疼痛,一下蹦窜过去伸手将钞票紧紧地抢在手中。“滚吧,滚吧,吸毒鬼,烂屁眼,找你亲爹去吧。”看热闹的两名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不屑地呼喊着,用脏不拉几的皮鞋嫌弃地拨拉着磕头男子的臀部。男子不闻不顾,将几张钞票深深地塞进内衣中,又对着皮衣男讨好地媚笑着:“阿发下次再给阿爸拜年了。”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向人群外挤去。众人大惊小怪地纷纷尖叫地向着两边弹闪开,极度嫌弃地躲避着不挨着他的身体,一边大声辱骂哄笑着。他对于人群的嘲笑置若罔闻,低垂着头,大声地连打着喷嚏,单手撑在腰上,另一只手撑着路旁的砖墙,摇摇晃晃的瘦弱的身躯慢慢消失在了邻接的一条幽暗的小胡同中。“小句肯定是又犯毒瘾了”、“理他远点,老是被人捅屁眼,搞得不好中洒胚还有艾滋呢”、“这块地都被色拉恩子搞脏了”,人群议论着散开了。

回到家中,母亲抓紧时间在煤气灶上烧开水。他们一边议论着刚才那名青年男子的惨状,一面嘱咐马梓筠等水开了先洗,好早点上床休息。明天一早就要起身赶路,又要赶好几个小时的远路。由于没能买到宁城直通安乐县的快客车票,马梓筠只能先坐车到省城,再由汽车北站转到安乐县。马梓筠洗漱的时候听父母说起来才知道刚才那名小青年一家以前也是自己祖母的老街坊,马梓筠十岁那年回来时两个人还一起手牵手到镇上的新华书店一起买过书。本来也是很好的一家人,谁晓得读初中时父母外面先后都有了新欢,就离婚各自成了家又有了新的儿女。谁也不管他,都嫌他是累赘。他高中就辍学,跟伴也没有跟好,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现在就天天待在他外公留下来的一间四十多平米的老宅里混日子。前不久听说老宅迟早要被拆了,会补偿一笔钱。他的生母继父和舅舅舅妈又都跳了出来,为了争夺这个破烂小屋的所有权又是闹得鸡飞狗跳。估计他很快也就没有地方栖身,只能被送去强制戒毒了。父母说完都有伤感,看到坐在一边洗脚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的马梓筠,又感慨到自己儿子总还算是争气的。他们借着话题又千叮咛万嘱咐,要马梓筠上班时特别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不要得罪人。有人好心介绍对象就去看看,不管最终成不成都要记得介绍人的好。马梓筠苦口婆心地劝父亲戒烟,至少克制一点,减少每天的吸烟量。父亲讪笑着表示尽尽力吧,争取能减就减掉一些。他明白这是儿子为自己好,儿子确实也懂事多了,他的内心还是很欣慰的。当晚马梓筠有些失眠,他上床后给杨欣儿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回单位了,杨欣儿一直也没回信。也不知道这小妮子现在在干啥,是不是玩疯了,还是混在东北人之间出啥事了。他胡思乱想着,听到隔壁房间里父母压低嗓音的对话和叹气声。每次的生离都很煎熬,尤其是随着父母年岁的日趋老迈,人愈发变得多愁善感,离别时的滋味也愈发难熬。半夜里冬雨冷风又变得疾利,瓦檐的雨滴在石板上“吧嗒吧嗒”颓响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吃过了母亲煮的加了溏心蛋的年糕片甜汤,马梓筠硬是挡住了母亲,让她不要送自己,拎着个大包就出发了。他先乘车来到宁城的汽车站,再转到省城,再转往安乐县,最后再坐上从安乐县开往北口镇的中巴。好在春节期间走中短途的乘客并不多,他都买到了座位,只是在安乐县上车时候正好碰到了大量进城逛街购物、走亲访友的兴高采烈的农民们返程,他站在拥挤的车厢中被挤得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