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带给他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真正拥有了较为可观的收入,他在宁城每月所得也就差不多是在北关监狱一星期的收入。只是由于北关监狱的历史旧债沉重,发工资的时间极不固定,往往两三个月才能凭借银行存折去监狱财务科支取一次。但是即便是这样,也远远好过了在宁城那几年依靠父母的供给和女人的接力救济才能生活下去的惨淡囧境。经济上翻天覆地的改善极大地充壮了他的胆魄力,提升了他的行动力。马梓筠在拿到手头一笔工资后返回宁城时曾经抽空又回到了舞女所在的那个气氛暧昧、环境肮脏的地下舞厅。他不是摆富,也不是寻仇,更不想消费,也没想寻欢。他只是想在这个曾经伫留过自己足迹、存储过自己爱情记忆的场所里再呆上那么一会儿,以和一个在外人看来不免荒唐堕落的青涩年岁做一次永久的告别。天意使然,他竟然在散场的人流中又看到了那名舞女。两年未见,舞女明显衰老了很多,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明日黄花的正在走明显的“下坡路”的萎顿状态。她的脸上即便精心涂满再厚实的底粉和面霜以作装点,也如一堵久经风雨的刷粉老墙,怎么也遮掩不住破壁而出的蔓延的纹路。在舞厅的黑暗世界中还好点,太阳底下更是无所遁形。星星点点的老年斑、黄褐斑也是隐约可见。她的身材倒是依然性感,乍一眼瞅着保养的也还算不错,走的还是多年前紧身连体裙的着衣风格,其实在熟悉的人看来处处都是江河日下,显见得生存状况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善。常年呼吸舞厅中肮脏的气息、不加节制的**、毫无检点的居住条件、败坏的生活习惯,都无时无刻地不在摧残加速着她的衰老。她也在退场的人群中看到了不远处的马梓筠,起先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仿佛看见天外来客的惊奇,但是很快就被极力装出的镇定所替代。她上下打量了马梓筠一眼,轻声说了句什么,嘴角还闪现过一丝奇怪的笑意。出口处人声鼎沸,马梓筠并没有听清楚对方的呓语,两人就一晃而过了。看着舞女周边那些或神气或嚣张或兴奋或迷惘的年轻到可以做他女儿的后来者们,再看看舞女长发披肩的窈窕背影,马梓筠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悲凉之意。就是和这样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她也可以算是他生命中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子。他们在宁城江湖之畔的多座公园的花前月下牵手欢笑过,在穷街陋巷的一些寒酸小店中快乐地分食过几元一碗的馄饨,在宁城那片摇摇欲坠的待拆房中共度过多少个缠绵悱恻的夜晚,也曾经共同回忆起共同的老家赣省的许多熟悉的风土民情。他也为了追踪她的去向在宁城的大街小巷中如暗夜鬼魅般的出没过,那时的他远远凝视着她性感的身躯被身边不知名的男人环搂着,心头眼中积满了妒火,整个人仿若无魂的失神者。也曾今为了挽回她在她上班的路上封堵她,完全罔顾其他路人的眼神,在舞厅旁的胡同中抱着她的双腿给她跪下,乞求她能回心转意。马梓筠眼瞅着女人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流消失在舞厅的拐角处,自己再不会形影尾随了,再不会争风吃醋了,再没有祈愿发誓了。这个女人夹带着所有有关的记忆,彻底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无踪,宛如宁城街头无数个与他擦肩而过而毫无交集的陌生男男女女。
马梓筠本来也想给卫丹红一个交代或者说是补偿的。毕竟,就算是最不为人所齿的半豢养关系,卫丹红在他身上也是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尤其是他们之间情感单纯的本质又是远远高于那种宁城富人圈中流行的男女包养关系的。又尤其是他曾经给卫丹红带来这么大的人生希望,让她在灰暗的人生中窥望到了远方一丝若隐若现的光明,却又莽莽撞撞地亲手将这个希望给无情地捏碎。他不知道卫丹红其后的人生之路如何才能稳当地行走下去,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按照现在的话说,在卫丹红的问题上他的不负责任的典型负心汉表现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而且处理方式之幼稚还充分地凸显出自己只是一名莽撞的、浅薄的、可笑的“入门级”小渣男。更为可笑的是,由于自己实力的匮乏,自己连在渣男之路上向着高级别进化的机会都没有。卫丹红由此成为了他心头永恒的原罪,他真心期望在自己的条件成熟的时候能有这个机会去赎罪。可是他目前好歹能自谋其力了,却也又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了。原因是他十分惧怕卫丹红的弟妹,就算卫丹红心软原谅了他,她的弟妹也不会原谅他。他们本身就拥有黔省低学历青年那种鲜明的凶狠好斗的共性,一向看他就不爽。积攒了数年的宿怨,见到他势必要狠狠地以暴力教训自己,这是确凿无疑的,这一点在他接触过自己管辖下数量众多的黔省男罪犯之后就更加确定了。当年他这样欺负他们的姐姐,吃完抹抹嘴一声不吭就溜走了,身为弟妹的焉能不狠狠地报复这个负心汉?那就不是简单地被揍一顿的问题了,闹到单位去也是极有可能的。为此影响了个人将来的仕途倒不要紧,搞得北关监狱人尽皆知,破坏了自己当前的安宁人生却是自己受不了的。想到此他又不由得退缩了。本来都已经坐上了原打算打向卫丹红住处的出租车。反复思量,也只得临时改变目的地,让司机沿着那个小院子后门外那条小河对岸的街道开往别处,硬是活生生地与卫丹红曾经的租处擦门而过。乘坐在出租车后排心神不宁的马梓筠心神不宁地通过茶褐色的车窗向外窥视着,居然见到那扇临河后门被打开了。一名他不认识的肥胖老年妇女正站在石阶上,弯腰清洗着拖把。卧室的临河小窗的窗帘布也已经更换了颜色,只是那攀墙而生的朝颜花却依然盛开如昔。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眼神怪异地观察着后排神色同样怪异的乘客,他实在是不明白刚才他硬要自己突然改道,又坚持要自己不走大路,而非得拐进这条冷僻小道的动机。心里还想着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看着小子斯斯文文的,难道想白日抢劫?马梓筠此刻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此时的他只是充分地感受到了辜负人、亏欠人的难堪滋味。他之前的自亵纯粹是伤害自己,那种自我谴责的感觉他自然熟悉,可这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伤害别人,这种自我谴责的心理就有些陌生了。他只觉得自己就是“鼠辈”。现在的他一想到卫丹红就会不由自主的面红耳赤,额角冒汗。一想到卫丹红被他遗弃后可能的孤独终老甚至自暴自弃的惨状更是内心忐忑,冷汗直流。他总算对于某些悔罪态度好的罪犯的心态很是感同身受了,做过坏事真的是会一辈子心中发虚啊。如果他是一名忠实的基督教徒,辜负卫丹红的往事势必会成为他每个周末在神父面前忏悔的例行内容,也会成为他日夜祷告请求耶稣宽恕自己的人生最大的罪孽。但是如今他却只能将它深深地埋葬在内心最不可见人的角落之中,作为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他带进永不见天日的坟冢。
勉强也可称为人生境遇小翻身后的马梓筠又重新走过了宁城的许多故地。街头巷尾的这些红男绿女当然没有人会认识他这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反之亦然。他又特意到曾经打过零工的几座办公楼楼下徘徊过,看到进进出出大门的也尽是些形色匆匆的对于他也没有半分好奇心的在生存之路上苦苦跋涉的陌生男女面孔。宁城在对外开放的快轨上犹如一头疾速奔腾的巨兽,像马梓筠这样粘附于兽蹄上的微不足道的尘土颗粒就是掉落了成千上万个,也不会影响它半点冲刺的步伐和雍容威严的气派。可虽然有过那么不被待见的不愉快的经历,马梓筠本身对于宁城还是有着良好的印象的。这里的官场自然无法彻底杜绝千百年来积袭的流弊,但是相对守旧僵化的许多北方和内地城市行政管理要文明高效,社会风气也更为包容,文化交流也更为开放。在浙省省城以及管辖安乐县的地级市湖城这些历来被称为“上八府”的地区里常能见到的市井百姓中那种流行的不思进取、慵懒懈怠的过度守成风气在此地是很少见到的。身为“下八府”代表城市的宁城的本地居民,无论贫贱富贵,大多数人都在为谋求更好的生存质量,赚取哪怕能多一分的钞票而努力拼搏。可能有人会诟病此地精明的百姓对于钱财过分的崇拜,以至于思维言行显得特别的俗气势利。其实这恰恰也映射出了甬帮生意人求真务实的最大优点。回顾我国的悠长历史,假使每一历史时期人世间的很多问题都能用钱财来解决的话,很多问题也就不成为问题了。凡是用钱财化解不掉社会矛盾的年代,就只能换做用暴力与战争来解决,那样百姓丢掉的就不仅仅是公正与尊严,简直连基本的生存权都无法得到保障了。物资殷充的和平时期,社会上固然会滋生出许多细碎的基于财富的不公,但是也会于大局上在无形中少掉了许多可能引发流血战争的隐忧。不公正地活着与公正地死去相比,相信除了极少数思想极度偏激者,多数人都是宁愿选择前者的吧?如果宁城城市文化的建设、特别是历史人文的挖掘力度能跟得上经济产业的发展速度的话,那马梓筠对于宁城的决策者就会更加高看一眼了。当然,他如何看待宁城,自然更加不会影响得了宁城的丁点发展大势。其实谁来管理宁城对于大多数宁城的市民而言都无所谓。手握这样一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王炸般的好牌,只要善待它当前的社会经济建设成果,遵循它的自然发展的规律态势,充分发挥民间精英的群体智慧,只在旁作适当的分寸的引导,宁城自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良好势头就自会习惯性地一往无前,而绝不会轻易地偏离轨道或者突然速度滞缓甚至停顿下来。
宁城最为热闹的三江口地带呈现出两种历史和现状新旧交替叠加的繁荣类型:一种是曾经兴盛的蝼蚁般的小百姓各自谋讨生活,张罗着带着“菜刀、剪刀、剃头刀”等浓郁甬地土味的各色微型店铺,在街头巷角比邻而存,许多街道的名称也昭明了这条街上某些历史悠久的商号或者多数商铺的行当性质。只不过在当代狂热的城市扩张和翻新大潮中,这些带着浓郁本地风味的小商小店基本全部被清除排挤出了宁城的核心商圈,要么改头换面,被冠之以连锁的名义走出市门,其实内部从最高的领导管理层到最底层的清洁阿姨已没有几个宁城本地人。跨国的、本国的那些商业、金融寡头大鳄借助国有垄断建筑公司世界领先的效率惊人的拆迁、打桩、建楼,再利用大型房产公司推波造势的配套开发,纷纷抢占瓜分落户市中心区域的几乎所有黄金地段。标志性的超豪华酒店、商厦、卖场、银行、保险公司、证券期货公司构成了当代宁城最为显眼的肉眼可见的发展成果,也形成了高度文明的金融社会中所有大都市惯有的那种以闪亮的玻璃外墙、动辄几十层的摩天大厦、进出其中的衣着鲜亮的专门替富人服务的高级白领为象征的繁华物质世界。这些富人集聚之地所有迎着江风的高层建筑冷冰冰的金属外壳上无一例外地闪耀着“穷人莫进”四个无形的大字,进出其间的人们浑身名牌,姿态矜持。哪怕是其中某座建筑中位居最底层的一位守门的保安,穿着气度相比普通的保安也要神气堂皇得多。他们最为擅长的就是仰起鼻子看人,并从表情到心底鄙视一切从门前经过的穿着朴素的穷鬼,而从心底到脸面卑躬屈膝与每一位衣着堂皇的进出身边大门的豪客。马梓筠高中读书不利,失去了进入本国“985”、“211”名校的机会,其实也就是直接意味着他这辈子彻底失去了跨入上等人行列的机会,从历史的引领者变成了历史的跟随者,从祖国的参天栋梁变成了祖国的旁枝末节。他的一位发小,在地质队和他同在一片野球场上奔跑过、和他同时爱慕上同一个妞,和他居住在同一幢平房之中、和他在黑夜中同时出没于职工宿舍的房前屋后偷桃窃梨,只是读书天赋异常,高中就被保送进入了全国最顶尖的某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出国来到这星球上最顶尖的某所大学,如今在某超级大国的黄金海岸过着住郊区别墅、游黄金海滩、率领一票手下进行科研攻关、拥有独立的研究工作室、年研究经费过千万美元、个人年薪接近百万美元的地球精英人类生活。而国内一班所谓名校名专业毕业的重点、本科院校硕士、博士、双硕士、博士后则如虎狼一般席卷从北上广到宁城的国内各主流一二线城市的职场,任意纵横跋扈。他们在要么成为富人,要么梦想成为富人,要么准备为富人服务,要么已经开始为富人服务的康庄大道上策马狂奔,一往无前,死不改悔。低学历的男生们即便侥幸挤进他们的世界,绝大多数也只能成为唯他们马首是瞻、唯唯诺诺的更底层马仔。低学历的女生们如面容姣好,心窍活络,倒也是富人世界中所紧缺的珍贵资源,手段高超的甚至还可以将一众成功男人的身心玩弄于掌股之间、戏耍于罗裙之下。最难办的就是如马梓筠这样带着点反智识、反大学、反权威心理、又不认命的穷酸专科生技校生们。他们尴尴尬尬地苟活于人世,活着非如己所欲,生不如死;死去又尚有留恋,苟延残喘。家庭背景尔尔,相貌气质尔尔,学历见识尔尔,做什么工作能力都是尔尔。战争时期倒是挺不错的一把炮灰,可惜如今是和平盛世。他这样只会咬文嚼字的空想主义者在宁城混迹得潦倒穷困,不被任何除自己父母之外的人待见,便也并不是什么无法预见的事情了。
马梓筠从警后小小的风头,只有在他那座和他同样落寞的老家慈镇上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傻不愣登地闪现过几回。那是他在北关监狱上班后第一次返回慈镇。新警服刚刚拿到手,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之前如孔乙己般长久吃瘪的一口闷气在胸中积压的太久太久了,冲动之下竟然直接将警服穿在了身上。严格而论这是违反警服穿着纪律规定的,但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而且那天他故意不像以往那样乘坐三轮车,而是有意招摇过市地从车站走回家。在慈镇古老狭小的老街上慢慢走回家时,他的崭新的警服很是引起了某些熟悉的、陌生的街坊们的集体注意。他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曾经长期打零工的貌不惊人的外乡人居然穿起了扎新刮挺的正规警服,上面点缀着铮亮闪耀的金属警徽和闪闪发亮的纽扣肩章,在明媚的阳光下映射反光,晃闪着他们的眼睛,触击着他们的心灵。马梓筠左手插在袋中,右手沉稳自信地缓摆着,依旧是如之前般略低着头慢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只不过从前是为了有意回避他人轻视的目光,而今天不可否认是有意装逼。这些开小店的、蹬三轮的、卖海鲜的、厂里打工的、无业散玩的邻居们惊异地看着马梓筠,悄声议论、群口评点着,神色仿佛在围观某名天外来客。他们之前不是没有看见过警察,但是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长久地凝视过一名警察,而偏偏这名警察又是他们之前曾经蔑视过的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半熟不熟的人。他们中的一些应该是已经听闻了马梓筠被招录为监狱警察的传言。可是只要是不亲眼见到,许多人可能还会将信将疑。如今他们眼瞅着马梓筠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他们擦着眼睛仔细看过,是警服,不是常见的保安服哦)从他们面前堂而皇之地走过,心中不免充满了艳羡和嫉妒。这时的马家已经从那间发霉泛潮的鬼屋般的老宅中搬了出来。父母用光了在地质队所有的储蓄,在慈镇的某座更为古老的但是房子状况要好很多的四合院中购置了一间套房。这是一座始建于明中期的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宅。最早的屋主是史书上有明确记载的明朝的一位工部尚书。其后经过无数次的产权更迭,形成了今天五六户人家共同居住的局面。马梓筠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家时,便产生了好感。如前文所叙,从小他对于已逝的、垂暮的、古老的人和物就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亲近之情。当初迁回慈镇时,父母都在感叹和宁城许多以往的农村地界鸟枪换炮后的繁华新颜相比,夕阳残照般的沧桑慈镇确实是落伍了的时候,他却对能够置身于这座散发着霉味、潮气等腐朽气息的老镇欣喜不已。所有那些在外行人眼里破落的古老木屋、残败的石碑、可怖的阴暗小巷、颓废的砖墙、枯死的老树,在他眼里都是历史的精髓、奇异的景物、玄幻的世界。它们历经自然风霜的摧折、兵火动乱的戕伤,犹能存留于世,不可谓不是奇妙的造化。马梓筠一走进这座有着曲折弄堂、气派正门、幽深进道和宽敞天井的老屋,便感到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了草长莺飞、簪艳钗丽的属于汤显祖、唐寅、徐渭的明时旧辰光。
吃饭时听父亲说,他们购置的这靠东北面的一间四居室套房,在清末民初是丫鬟们的睡房。很久之后马梓筠才知道在他们现在的卫生间浴盆的下面,早先有口深井,并且似乎还曾有受了冤屈的丫鬟在井里自溺过。马梓筠睡在客厅中央摆放的一张板**,父母的卧室紧挨着客厅,窗口正对着天井。客厅向里还有间放置杂物的单间,窗外是一块空阔地,种满了茂密的香椿树。这种树的嫩芽带着一股独特的让很多人憎厌、更让许多人上瘾的清香,在当地的春末夏初是一种很昂贵的时令素菜,凉拌或者炒鸡蛋都是当季备受推捧的开胃美食。慈镇现存的无数座这种老宅,普遍都是这样,依托旧时房屋的格局,根据房主的实际需要各做内部的切割翻建。所以有时候访客站在屋外看这老房的屋顶飞檐、天井过道还是建造之初的旧时风貌,可是走进各户,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内里却又是别有乾坤。住家依照各自的生活所需和审美观点,在维护好建筑公共安全以及处理好相邻权宜的前提条件下充分发挥民间智慧,“螺蛳壳里做道场”,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各自开发,相互迁就,和谐共处,在保持个性和共性平衡的基础上形成了今古风格共存、各个年代混杂的家居式样。明时的马头墙上安装着一个集成的移动机顶盒、清时的屋瓦下牵拉着复杂的电话通讯线、民国的大水缸紧挨着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建国初期的木桌上安置着各种时兴的化妆品,新旧文明的共通共融,交相辉映,都是寻常可见的家常光景。马梓筠对于整座老宅最满意的就是它宽阔巨大的天井。虽然先入住的人家早已将原本铺满齐整的方形石砖的地面破坏殆尽,开辟出了一大片菜地。可在最东边依旧保留了完整的江南风格的马头墙,墙边绿草萋萋,生长着几棵柏树和一片香椿。柏树下隐约可见一条连接天井南北住户的石路,石路的中间部分有一口深井。井底幽深,井壁上生长着青草,水质清澈,水井旁听说常有一只黄褐底色脊背上有黑色条纹的黄鼠狼出没。这五六户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其中有木匠、退休工人、水果商贩、打零工的,基本都是宁城郊区小镇的草根阶层。他们的老婆多数无业,少数两个领着微薄的企业退休工资,马梓筠在镇上医院工作的母亲在这片老宅的妇女界中已可算是出挑的了。他们的儿女也多是事业平庸之辈,人生灰暗无趣,职业卑下低档,能够在幼儿园当名幼教、在公司做名小职员就已经要算是人生的顶峰了。不过虽然和宁城的富贵阶层相比他们经济上确实贫穷,可是封建四合院式的内向共居风格还是在无意间拉近了人们的心,维持了一种当代罕见的古老别致的传统邻里关系。大家出门相见,喝茶聊天,互帮互助,虽然也免不了家长里短的小冲突,整体上还是亲近多于生疏,友好远超敌视。那种在当代新型居民小区中广泛流行的冷淡的、陌生的“相邻冷漠症”在这里并不多见。特别是上了年纪、交往日久、境遇相同的邻里之间,就更加多了一份共同的世道艰辛、人生苦短、日薄西山、感怀年华的心心相惜的人生感触了,彼此间的联系走动相比年轻的邻居们也要紧密许多。
马梓筠一家搬迁进老屋时,他还在宁城的无边苦海中死死挣扎,眺望不到任何可以求生的实地。为了应考一年一次进行的全国律师资格考试,毕其功于一役。他甚至孤注一掷,彻底隔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闷头在家中蛰伏了小半年。那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收入,全靠父母供养,简直就像是古代四肢不勤的穷酸书生。每时每分,从早到晚,他基本就窝在那间散发着阴湿潮气的杂物间中埋头备考,以避开不知情的邻居背后对于他这么大了还不出去谋生,一心啃老的不良风评。法律知识是十分枯燥的,他大学时又没有努力下功夫听讲,许多基础性的内容都要在短时间内理解并且强记,确实也是一桩艰难的苦差。好在父母给他提供了最牢靠的保障,他衣食无忧,吃穿不愁,不需要为任何琐事分心,所要耗费的无非就是搏命苦读所须耗费的脑力和心智,犹如古时玩命应试备考的秀才。多少次他看书看得困顿乃至厌烦了,他就呆呆地凝望着窗外那片荒芜的空地,思想里一片空白。空地是由院外几户人家的围墙和屋墙围成的,其中一角的砖墙已经崩塌了大半,形成了一块不规则的缺口。散落的碎砖胡乱地堆砌在旁,居住其中的人家的女主人是位已近耄耋之龄的瘦个儿老妪和比她年轻不了多少的身形肥硕的保姆。马梓筠只在破墙的空隙中惊鸿一瞥地看到过这位老妪一眼。她头发全白,略有些佝偻着背,满脸皱纹,可是眉目五官间依稀还能瞅出风华正茂时的夺人眼目的风采。听母亲说过这位老妪当年可是货真价实的上城仙乐斯舞厅中有名的台柱子。只是红颜薄命,与达官显贵、浪**公子哥的几段感情都是所托非人,最终选择了单身寂寥独活。幸而返回原籍后中年时收养的养子成年后十分争气,一路奋斗到了宁城某大型外贸公司的高层。人生辉煌后对养母也还算孝顺,经常开着他那辆改装过的车胎比一般成年女子都要高大的黑色奔驰大越野来探望问候。附近邻居经常看着他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来时吃力地从车厢内爬下来,返回时又要吃力地攀进车厢。羡慕之余也是感叹这有钱人也是真不容易啊,上下个车身手还要利索,还得不恐高!马梓筠再崇古,对于古老文明也有无法忍受的底线。有时实在是在家中呼吸那股无处不在的潮霉气息太久了,他也会想着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此时的他就会拿起一本复习大纲,瞅准了天井里最安静无人的时机,擦着天井边住户的房角,穿过阴暗幽深的井弄,从老宅很少有人走的后门溜出去。狭小的后门直通慈镇有名的一条以幽长闻名的小巷。巷子挤迫,仅容两人擦肩而过,两边都是过往大户人家的青砖高墙。有几段相邻高墙接壤的空隙处也有几家平房小户。他们用竹篱笆围起小院。院内垒砌起石台,其上摆放的瓦罐内栽满了各色菊兰。石台边的柚子树或者玉兰花、桂树的树枝上悬吊着形制古拙的鸟笼,星星草、朝颜花攀爬在篱笆之上,绿油油的细小枝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淡紫色、粉红色、洁白的小花。这些景物都是马梓筠的心头好,带给他久违的尘世之美的愉悦。他一边默记着那些令人头昏目眩的法律术语,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以做调剂,不知不觉就拐出了那条小巷。又穿行过一条近代扩建过的无趣的马路,就来到了慈镇城北的与镇子同名的慈湖。
慈湖的地方文化变迁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而强盛的唐帝国。北面的小山山脚在宋明清民四代都分别矗立过各所私人学堂和官办学校,如今依然伫立着一座在宁城高中界排名位居中游的省级重点高中。与高中一墙之隔是一座烈士陵园,里面安葬着从新中国成立前到“两山轮战”各个时期在慈镇牺牲的或是原籍为慈镇的数十名烈士。湖边宁静,十多位安静垂钓的老头安稳地占据着各自的地盘,耐心地等待鱼虾的上钩,其中就包括马梓筠退了休的父亲。他本就酷爱垂钓,退休后无事可做,在家面对着事业不顺的马梓筠更心烦,索性每天早出晚归,在慈湖边打发掉一天的时间。马梓筠明白父亲的不沾家固然有着兴趣爱好上的因素,可是借钓消愁,淡化掉对于自己前途的担忧也是主因。他也不想打扰父亲,省得见着了尴尬。正值上班时间,父亲怎么向身旁的钓友介绍自己无业的儿子呢?总不能还要详细解释到是在备考什么什么考试,所以不去上班了吧?怎么着说无业就是无业,在别人看来就是游手好闲的失败者,所以大家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马梓筠在贴近慈湖的十字马路选择了向左九十度转弯,向着湖西侧的山地走去。慈湖以中间的堤坝为界,分为东、西两湖。东湖靠近某海军部队营房,营房更东面有个规模很大的自然村。镇政府要搞好军地共建,所以这一片的湖边道路修葺得平整易行。西湖向西一路蜿蜒都是土路,一面临湖一面是地势逐渐增高的高坡和山地。此地也是历史上守卫慈镇的险峻要害所在,攻下此处,慈镇城防即破。元灭宋、清灭明、鸦片战争中英军袭城、其后的太平军夺城、清廷雇佣的华尔洋枪队的反攻、民国驱逐鞑虏、华东野战军解放小城,概莫如此。至今湖西南的一座土丘上依然矗立着一座纪念击毙洋枪队头目美国人华尔的纪念碑。水泥碑样式简陋,记载的战斗却很有名。当年的洋枪队就是从此处开始攻城,华尔站在山丘上指挥作战。过于骄狂的他低估了守城的太平军土炮的威力,被一枚在脚边爆裂的霰弹的碎片击中要害,被运往宁城租界区的教会医院后抢救无效殒命。土丘向西北二三里的路边耸立着一座六七十米高的长满荒草的石山,这里曾经爆发了整个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最为激烈的山地攻防战。由总兵朱贵率领的千名来自甘肃、宁夏、青海的回藏汉清兵在此与人数一倍多的英军鏖战。由于武器和战法上的双重落后,清兵死伤惨重,朱贵父子及数百官兵殉国。马梓筠走过石山山脚,由于缺乏保护,这座山如今只留下半边面向古镇的坡面。当年清军主守,英军主攻的面朝甬江的作为主战场的山脊早已在近二十年的城建热潮引发的采石制作水泥热中被挖掘得犬牙交错,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内凹的石坑,早已看不出一点原本的地貌。可见经济建设对于文物古迹的破坏有时丝毫不亚于战争动乱,甚至会远远超之。这座石山的残部,以及斜对面的一片当年支援清军翻越的山峰,加上石山脚如今马梓筠身处的这片延伸到江边的窄小的盆地,共同构成了当年清英两军对峙厮杀的完整战场。按照马梓筠的观点,作为国内难得的鸦片战争原址,是应该被立项立碑保护起来的。碑上应当刻着如下这么一行字。
“第一次鸦片战争宁城××山战场遗迹”
可如今江水依旧无声流过,江风依旧轻拂人面,夜夜江月依然照江流。江面上穿梭往来的铁甲运兵船、穿着红衣的列站开火的英吉利“红虾兵”、手持藤牌执刀搏命的甘青士卒都已无影无踪。当年清军横尸遍野的石山防御正面战场经受住了英军舰炮和火炮的轮番轰击,却扛不住利欲熏心的石矿老板的炸药和挖机的轮番上阵。有心的近人只得在石山下的土路边的另一侧修建了一座朱贵祠,以作永久的缅怀。奇异得是在小祠堂内的正殿供奉着以效忠清政府闻名的朱贵塑像,而在祠堂背面的小山坡半腰处却埋着从城区迁来的与此战役完全无关的三位明末宁城率民众抵御清兵攻城不幸殉节的明朝志士的忠骨。同样都是以“忠勇”扬名身后,同样都是被后世悼怀祭奠,只是效忠的对象正如水火般不容,所谓牺牲的意义也恰巧相悖。祠堂中被后世供奉的英烈的效忠对象正是祠堂后被后世供奉的英烈的抵抗对象,而祠堂后被后世供奉的所谓英烈在祠堂中被后世供奉的英烈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的前朝逆贼。而反之也是一样,朱贵在其前的明人和其后的民国人眼中就是典型的应当被驱逐的蛮族鞑子。可此刻却能隔着一堵山墙而同时享受后世的祭拜,可见当初将他们合奠的文人的初衷应当是包容无私的,也是跨越了简单的朝代民族是非成见的。建祠者和迁坟者共同看重的就是朱贵和那三名明朝忠臣的忠勇大义。虽然他们尽忠的对象不同,所谓的“义”的内涵也是迥异。但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各自在时局危急的倾巢之下不甘心做危卵束手待毙或是临阵退缩或只是旁观嗟叹,而是以微薄的一己之力各自挺身而出直面凶残如虎狼的外寇和蛮夷的入侵。这种竭力捍卫祖国领土主权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为大义舍弃小我的自我牺牲精神确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亟需的能够支撑起我们这个民族的坚强脊梁的南天一柱。只是,马梓筠想,后人的善意归善意,当事者倘若泉下有知,肯定又该有着另外的理解。每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他们比邻而居的彼此视为仇寇的魂魄享受供奉时若是相遇了,却又不知道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