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徽州比别处要迟些入暑,一夜雨过,更是凉爽舒沁。清晨日头还没冒出,院中的嫩绿葱茏已摇去雨水,挺着腰板苏醒过来。一带花树沿着墙缘错落,几只天真烂漫的雀鸟忽上忽下地跳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十里和九苏在柜前站了大半个时辰,不时往堆叠的衣裳里翻找挑拣,一对视,皆是心照不宣的无奈。

她们伺候容尘多年,还从未在这等小事上拿不定主意。

说来也怪,病愈后尚需休养的公子,今早不到卯时便起了,平日里常穿的青衫却是一件也看不上,只披了外衣,抄着怀炉,在窗前静然立着。

十里偷偷朝他瞥去,见容尘眉梢眼角明润畅意,唇边还噙着笑,倒不像是心绪不佳的样子。

再回看眼前,榻上、椅上挂着的几件,都是上好的布料,纹样款式也是整个徽州城里都找不着第二件的。从前在衣食上随性惯了的公子,今日怎地忽然这般挑剔?

玄色太暗,白色太素,纹绣的太繁琐,镶边的太灿艳,拿一件驳一件,十里宁愿出去打杀个十几二十人,也不想再对着这些衣裳发愁。

最后还是九苏想了个法子,暗地里使了手势,将无所事事的八溟叫了进来。

“八溟你来得正好!公子今天要出门,你快给挑挑该穿什么衣裳?”十里如释重负,扯着自己的头发,小声道,“太难了,我方才觉得自己头发都掉了好几根。”

八溟搓了搓手:“嘿嘿,早说嘛,这个我擅长!”

九苏及时提醒:“别照你自己的喜好来,公子可不会穿得像你这么花里胡哨的。”

“啧,你自己成天一身黑,怎么有脸说我花里胡哨?”八溟上下打量着九苏常年不变的黑色劲装,话里的嫌弃快飘出屋子了。

九苏懒得和他斗嘴,把他往柜前一塞:“快挑!”

八溟探出头来:“那也得看公子要去哪里吧?”

九苏和十里一愣,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一点。

八溟立刻洋洋得意:“这穿衣可是有讲究的,是走马还是观花,是宴客还是会友,里头学问大着呢。”

“那公子,您今日是要去哪儿啊?”三人同时看向容尘。

容尘望着炉上提梁,眼睫垂下两道暗影:“趣园。”

“趣园?公子要去听戏,那就……”八溟摸摸下巴,在屋内绕来绕去,到处拿起衣裳比比划划,左凑又凑,片刻后,笑嘻嘻地说,“就这一套了。”

水蓝云纹对襟底,雪色宽袍广袖衫,领间袖口镶着银丝滚边,风朗朗兮见月,水澹澹兮闻弦,翩翩公子如风月雅弦,这一套衣裳,真真挑得极好。

“十里,”容尘穿上新衣,看着对门紧闭的窗子,声线微微轻软了些,“去瞧瞧阿虞可是起床了?再给她挑件与我相衬的衣裳。”

众隐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是和佳人有约啊!

……

趣园距容府不远,坐轿骑马都只短短一段路程,六爻备了车候在府外,看那面不改色的样子,大概早早就得了吩咐。

容尘携阿虞上车时,走的是正门,分花拂柳地过,并肩缓步地走,远远望着,一个身姿修挺,一个纤腰曼妙,连衣着挂饰都甚是般配,端得是一对璧人。

容府上下洒扫的,砍柴的,挑水的,个个都看在眼里,憋在心里,但个个都佯装沉定,等马车一走,才敢齐齐涌出来交头接耳:

“我在容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咱们小公子和女子同游,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吗?听说只是个小门小户的,脾气倒是挺大,公子在她房外吃了两回闭门羹,才同意今日出去听戏。”

“这可得了?!咱们公子神仙般的人,怎么能受这等委屈!”

“咳咳,我瞧着公子也没啥委屈,还挺开怀的,你们没见刚才那眼神,都能把人融化了……”

“一个个不好好做事,堵在门口做什么?”老迈洪亮的声音惊得众奴仆一窝蜂散开,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老太爷!”

容烈被容萝搀扶着迈下马车,面色沉怒。

自己不在三五日,家中奴仆都懒怠成这样,大白天不干活凑在门口攀谈,真是无法无天!

“都聊些什么这么起劲?说来给我听听。”容烈有一双风霜沉淀的厉眼,眼风往哪里一扫,哪里就是一哆嗦。

门后伸出一颗小脑瓜,容飞煜咧着嘴替他们答道:“翁翁!他们在说表哥呢!”

容萝一看他鬼灵精怪地转眼珠子,就准没什么好事:“哦?他们说你表哥什么?”

“说表哥大早上起来换了好几套衣服,就为了带阿虞去听戏呢!”

“阿虞?”容烈精神一震,卸了身上疲倦,蹲下来和容飞煜平视,“哪个阿虞?尘儿找了好些年的那个?”

容飞煜并不知道容尘与阿虞的过往,仰着脑袋很是坚定地说:“嗯!就是阿虞!就是那个力气大,说话不好听,但长得很美的阿虞哦!”

“这这……”容烈惊喜之下猛地推开门,也不拿杖拐了,健步如飞地往府里跑,眼看着他折了个弯儿进了容氏祠堂,容萝追了好一会儿才追上。

只见容烈跪在蒲团上,手中燃着三支香,对着案上牌位念念有词:“列祖列宗保佑,我嫣儿一脉可算是保住了……”

容萝倚着门,觉得她爹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个顽童似的一惊一乍的,实在有些想笑,可刚一挽起嘴角,心下却酸疼得厉害。

她那最洒脱肆意的嫣儿姐姐,如今已在九泉之下躺了整整八年。

……

昨天夜里睡得不好,阿虞到现在还有些困倦,一上车就歪在一边阖眼补眠。

她昨夜收到滇北来信,洛明珠与木锦程都住进了州牧府,二人算是误打误撞躲过了一劫。

木锦程虽有心救木府于危难,可也深知这一劫是木府咎由自取,被洛明珠开解了几日便不再消沉不济,化了名姓等风头过去,再另作打算。

信上还附了一张银票,五百两,是上次解佩令的尾款。

阿虞把银票收下,将信重新装好时,才发现里头另夹带了一张短笺,上面亦写了几行字,她对着烛火照着,细细读下,原是洛明珠的一些体己之言。

先是问她胃口可好,行令可还顺利,有无烦心事……末了,才扭扭捏捏地抛出一句问话。

——阿虞,你的心上人要是有一笔理不清的桃花债,你会怎么做啊?

阿虞自然猜到了温绾绾,即使没能顺利成婚,可滇南百姓当时人人在场,木锦程娶的就是顺远镖局的千金,这是如何也斩不断的关系。

温行威爱女如命并不是传言,因为他至死都不让温绾绾回惠州,反而费了不少心思在滇南为她打点好了一切,此生要是安分行事,必然能平安度过。

但温绾绾得知顺远镖局被朝廷查抄后,非但没有躲藏起来,更是一心要找幸免于难的木锦程报仇,或许不单单只为报仇。

阿虞想,温绾绾终究是意难平。

满心满眼都装着他,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坚毅如温绾绾也未必能熬得过去。

找木锦程报仇,就此成了她最大的念想。

阿虞在烛下提笔润墨,给洛明珠回了信,放出信鸽后,躺在**辗转反侧,神思清明至极。

她想到了林烟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知根知底,两家更是往来密切,那女子看着他时,不也是满心满眼都是爱慕?

若说起桃花债,容尘的怕是只多不少。

阿虞扁了扁嘴,更加睡不着了。

她很少会这样难入眠,似乎每次都与容尘有关。

她觉得自己心里装不下这么多事,所以才一股脑儿地在那里翻飞倒腾,搅得心头鼓鼓乱跳。

直到天边曦光微弱,阿虞一把抓着被褥盖住脸,就这么蒙头入睡。

还未睡熟,就稀里糊涂地被十里拉起来换了衣裳,又描眉画唇地施了粉黛,阿虞脑中浑噩,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不知今夕是何年。

容尘看她东倒西歪的样子着实有趣,几次伸手在她身前护着,两人离着桌案,他便自己坐过去了些。

阿虞偶尔一点头,下巴磕上他的手臂,眉头跟着一蹙,直着腰背坐好,没一会儿又止不住打起呵欠来,硬是强忍着没再闭眼。

除开聪颖机敏,处事冷静之外,阿虞私下里贪吃嗜睡,呆闷寡言,其实都不是什么好的,可落在容尘眼里,不知为何,又成了样样都好。

他掀起帘布,外间长街上的吵嚷人声便涌了进来,摊贩走商,妇孺孩童,耄耋老者,算命书生……此间繁华而不张扬,平和却不唯诺,攻守皆宜,四通八达,是他的得意之作。

“阿虞可知,徽州城里都有我的眼线,只要进了徽州,至今还没有我留不住我的人。”

阿虞立时一脸戒备:“公子这是想告诉我,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是插翅也难飞?”

解佩令到手已经三日,她始终没能出发行令,容尘所谓的“尽地主之谊”功不可没。

容尘侧首对上阿虞黑亮的眼睛,展眉低笑:“阿虞要想飞得更高,还得讨我欢心啊。”

阿虞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盯紧他:“公子难道可以娶我?”

容尘不防她一下想得这么长远,带笑的眼底一滞。

马车突地停下,阿虞没坐稳,身子骤然前倾往下跌去,刚要撑地免了脸朝下的窘境,容尘已经熟门熟路地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护着。

“什么事?”

“公子,是林少爷,”六爻勒紧缰绳,吞吞吐吐地开口,“还有……林小姐,说是顺路,要和我们一起去听戏。”

容尘不以为然,才要出言拒绝,阿虞竟意外地笑了。

她从他怀间抬起头来,红艳艳的唇儿勾起幸灾乐祸的笑靥:“公子的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摘也摘不过来,何必要浪费时间与我过不去呢?”

容尘凝视她事不关己的神情,心头暗恨,俯首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我若与你过不去,你这辈子就别想过去。”

阿虞没想到他又轻薄了自己,登时被吓住了,瞪大了眼怔神,反被他搂住细腰,车帘也顺势掀开,两人同时曝于人前。

容尘温雅的神色里压着淡淡戾气:“六爻,撞开。”

“阿虞姑娘!”林圣庭一眼认出了阿虞,策马移到车前,语声清朗大方,“阿虞姑娘也是要去趣园?”

阿虞没有说话,困惑地歪头思索,她怎么不记得这个人是谁?

容尘扣紧了她的腰,似笑非笑,看着林圣庭不掩惊喜的脸,话却是对着怀中人儿说的:“阿虞的桃花,又何尝开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