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别馆。
初春的草木有些骄矜,红的蓝的,次第连绵,环着游廊而生,在山石之间爬行点缀,一带碧色的水池上立着竹桥,那水色乍看是绿的,细看又是清的,从几座小楼旁蜿蜒流过,淌着悠然的声响。池边的几棵垂丝海棠已开了花,粉嫩嫩地往下坠着,压着枝头迎风招展,与外头疯长的杏花不同,海棠花可要娴静许多。
如此清幽景致,是滇南城中不多见的,足见主人家的身份不俗。
日色刚映在池面上,一抹纤细的嫩黄身影便翻墙而入。来人轻功卓然,丝毫没有惊动馆中一草一木,穿过清晨尤带水汽的白雾,从廊下翩然飘过,柔软的帷幔拂着头顶,那身影稍稍顿住,忽地再次掠起,转眼间就飞出了栏杆。
脚尖轻巧点着水面,激起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素手向前一探,折了一株凝着露珠的海棠,返身落回廊内。
盯着手里的花枝,少女莹白的脸上浮上几分迟疑,想了会儿,干脆取下腰间黑色的软剑,拎着剑柄,将花枝仔细修剪了一番,又仔细端详片刻,这才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绷紧的唇角一松,黑亮的双眸也染了淡淡悦色。
既是来赔罪的,总不好两手空空。
阿虞如是想着。
“公子。”她在书房找到了容尘,也不敢进门,就这么窘迫地立在门口。
长开了的小姑娘,身量拔高了不少,本就清美绝艳的面容,如今俨然添了些许久经江湖的毅色,唯有那盈盈细腰,在拢来的泛白日光中,掐出叫人怜惜的身段。
容尘写完最后一个字,勾起的一笔拖延出长长的墨迹,他抬眸望来,小姑娘蹙着秀眉,恭谨地立在门外,怀里还拥着一枝粉色海棠,与她身上的嫩黄衣裙相称,暖融春色都跟着浓烈了不少。
“嗯,进来。”与从前无二的温煦嗓音,噙着漫不经心。
阿虞垂下眼,迈过门槛进门,走到近前,将捂了一路的海棠花递了过去:“公子,阿虞来赔罪了。”
容尘没成想她还有这般觉悟,眼底已有了星点笑意,低问:“赔礼?”
“出行匆忙,没能带来更好的东西,见公子院中海棠开得正好,阿虞就借花献佛了。”
除非行令需要,阿虞向来是不会说什么好听话的,因而每句话说出口,总像是格外认真。容尘便也信了她的心意,伸手接过,放在鼻下轻嗅了嗅,花虽娇嫩,却无甚香味,不招惹群芳,也不显摆其色。
他心下微动,徐徐缓缓地吟道:“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
娓娓情词在齿间缠绕,末了,容尘笑看着她:“阿虞,借花献佛可不是这么用的。”
见他不依不饶,阿虞困惑地歪了歪头,觉得他有点小心眼了。
江湖就这么大,生意相撞在所难免,本是无心,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阿虞不能理解他的怒气从而何来,她现在很困倦。
昨夜先是赶去城外,将木锦程乔装易容过后,安置在一家农户,付了夫妻俩足够的银子托其照料,又飞鸽传书给洛明珠让她前来接应,随后为免木府追击,她还向北夜奔了十里地,等到天擦擦亮,才绕过山头返回城中。
一来一回数个时辰,饶是阿虞轻功好,身子骨康健,也架不住漫身疲累,可也知晓容尘这边不能怠慢,便洗过澡换过衣裳,一刻未歇地赶了回来。
她自认认错态度已是极好,为何公子还揪着她的错处不放?
阿虞思量过后,一板一眼地解释:“洛明珠前月买了乾坤令,是一时激愤想杀了木锦程了却相思,后来木锦程连夜去找了她,二人互诉衷肠也化解了误会,木锦程还允诺洛明珠会尽快处理好和温绾绾的婚事,洛明珠才及时毁了乾坤令,改买了解佩令。”
她仔细分析着缘由:“乾坤令和解佩令的前后时间虽咬得紧,但于接令事宜上并无不妥,至于公子行事,也不在乾坤盟的每月公示里,阿虞不知冒犯,公子若是气过了,还请明示。”
看她眼中澄明,坦坦****,并无多少愧色,倒像是自己咄咄逼人了。
容尘也不强求,起身将海棠花插入架上瓷瓶,那瓷瓶是素白色的,只在瓶底绘了浅淡的墨兰,阿虞认得这是滇北州牧府里的东西,洛明珠从海寇手里被救下后,也不曾回家,说是要江南海北地多走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滇地,与木锦程有了牵扯不清的关系。
如今洛明珠就住在州牧府里,嘴皮子犀利的她,得了州牧大人的赏识,成了州牧府中的管事,身价水涨船高,也算过得自在。
阿虞盯着那白瓷瓶看着,电光火石之间,她倏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洛明珠也是……”她蓦地咬住舌尖,慢慢瞪圆了眼,“如果没有我,公子昨夜打算如何做?”
容尘抚弄着花瓣,嗓音轻得像窗外渐散的雾:“制造木锦程逃婚的假象,让顺远镖局断了滇南输运,若还是和睦如常,自然就能找出二者利益相关之处。”
“若反目成仇呢?”阿虞刚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若反目成仇,就稍加利用,不费一兵一卒让他们自相残杀便是。
她兀自走上前站在容尘身后,转念一想,仰着脸小声问:“那昨晚之事,我也算误打误撞帮了公子一把,现在木锦程的确如您所愿顺利逃婚了,公子为何还要气恼?”
她语声细细的,揣着不解和委屈,是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并未做了多大的错事,反险些被他往死路上逼,她再是不济,也是乾坤盟的人,总不至于这般六亲不认。
容尘闻言转过身来,背靠着书架,低眸看她,深幽的眼底不再有丝毫笑意:“阿虞可知,昨夜木府中有暗卫不下百人,明卫亦有数十,木锦程逃离的沿途另有杀手十余人,就连那家农户都不是善类。”
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绝:“人人欲杀木锦程,却谁也不曾在你之前动手,为何?”
阿虞心中大震,下意识皱眉摇头:“不可能!”
她前后都排查过,木府原先的确有不少高手,但都调遣去了滇北保护老侯爷,自从木家大公子木锦澜从了军,府中又拨调数人随他出征,滇南木府之中,看似奢华安稳,实则防卫松动,除却温绾绾后来调回的一部分一等护卫,阿虞敢保证,昨晚行事是可以万无一失的。
她越想越乱,抓着衣角百思不得其解,脸颊忽而被微凉的手指轻触,指腹贴着她嫩滑的肌肤轻捏了捏,容尘低叹:“傻孩子。”
乾坤盟三月三令齐发,通常是不会有重合的买家。然而接令生意总有高下难度之分,是以所得报酬便也有所出入,可眼下的这枚解佩令价高却易得,本就透着不寻常。
百年木府占山为王不是一日两日,上京那位早有剿杀之心,无非是不想落个心胸狭窄之名,就打算趁阿虞行令之际,趁机将木锦程置之死地,搅乱一番平衡,好收服滇北滇南,也杀杀近些年陆路走镖的锐气。
要是事后发现自己吃了亏,木府也好,顺远镖局也罢,自然只会把帐算到接令偷人的阿虞头上。
他原是无心插手,自五年前共同行事之后,他就极少与那人接触,路钧几次试探也得不到多少回应,父子俩互不低头,也就这般无瓜无葛地过着。
要不是飞煜出事,洛明珠又行事张狂,扬言要来木府抢婚,吓得滇北州牧夜里睡不着觉,早早派了人将她困在府里,阿虞也不会接到这枚解佩令,他更不会察觉不对劲,开始仔细揣摩其中深味。
真要计较,他昨晚的确是救了阿虞一命,但恼的却不是阿虞行事不够谨慎,而是这场灾祸是他为阿虞招致的——那人身居高位久了,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也就顾不得多少情分了,眼看着逼不得他,就干脆来逼他护着的人。
“咚咚——”门外传来几串脚步声,伴着几具重物落地,八溟率先冲了进来,一身刺眼的鲜绿色,像是一棵生了脚的大柳树。
“都死得透透的,带了几个全尸的回来……”八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噜喝完才抹了把汗,指着门外躺着的几个粗布麻袋,抱怨道,“公子,下次可以让六爻做这种事吗?重死了,我抬了一路差点没累死……”
容尘并未理会八溟的牢骚,伸手将阿虞往门口轻推了一把:“去看看。”
阿虞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外弯身挑开袋口,仔细辨认之下,面上掠过诧色,而后渐渐化作一丝了然。
都是宫里出来的人。
她这枚解佩令哪里只是江湖生意,这是动了豫朝的本,也着了扈帝的套。
她半晌不曾言语,八溟觉得稀奇,摸了摸下巴说:“是吓傻了吗?不就几个服毒自杀的嘛?还是毒发烂脸太恶心了?”
容尘负手凝视阿虞纤瘦的后背,缓缓眯起长眸,刚要出声唤她,小姑娘突然一脚踢开地上的麻袋,侧身望了过来。
她行令五年,还未曾这样被人算计过,怎么可能当真无知无觉,昨晚要是容尘迟了一步,亦或者是她自己快了一步,那么此时麻袋中装的便是她了。
阿虞气急反笑,黑亮的瞳仁里闪着罕见的烈焰,步步走近,朱唇轻启:
“公子,阿虞想好如何向您赔罪了。”
容尘一挑眉梢:“哦?”
“不如就用木府百年王爵的积产,和顺远镖局的陆路镖运吧。”
扈帝想要这两样东西,就不折手段地算计了她,她既侥幸不死,那就说不得花落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