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漠上炊烟乱
漠上有眩术,可幻化男女异兽,栩栩如生,真假莫辨,擅此技者须童子处女,且终身不婚不嫁。
——《奇物植术·蜃世志》凡三百一十二卷第六十六卷《奇术·眩术》
第六十二章 喜盈门
滇南,木府。
春夜里的杏花像一群尚不知晓世事的稚幼孩童,嬉笑着堆积在枝头,风过而动,飘飘欲坠,人群疾奔汹涌,接连撞碰之下落了星点白芒。
滇南乃是大豫西南属地,称不上富甲一方,却也丰衣足食,少有征战。
木府祖上曾护驾有功,先祖帝特赐爵位,世代承袭,至此扎根滇南数百年。
若真要计较,木府也算不得皇亲贵胄,胜在举府上下无半点人上人的清高,不管结交的是白丁还是鸿儒,皆是一派平易温和之态,又乐善好施,治下严谨,连最末等的奴仆都能恪守方圆,仪态无差,久之,百姓心中自是存着敬仰爱戴的。
是以听闻木府今日有大婚喜事,便也顾不得手上生计,一窝蜂地赶来贺喜,木府秉持一贯的作风,大大方方开门迎客,又多备了十来桌酒宴,百姓们纷纷落座,也因此沾了不少喜气。
只是内院之中,又是另一番违和光景了。
红烛次第燃着,新房内张贴了大红喜字,桌上精致的碗碟里盛着蜜枣甜果,花生桂圆,除此之外,并无多少热烈欢欣。
喜娘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听着陪嫁的丫鬟在门外慢吞吞地说着外厅之事,就见端坐着的女子越发冷了脸色。
“哗——”
在听到街头乞丐流子都能入席的时候,温绾绾终于气急攻心,素手一挥,妆台上的珠光宝气,成了地上的一滩狼藉。
她娇美的脸上没了新嫁娘的羞怯,只剩一片掩不住的怒意:“真把自己当活菩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木锦程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外头细软的声音顿住,只一瞬,那丫鬟仍是毕恭毕敬地继续道:“二少爷还亲自与他们喝酒交谈了,看时辰,酒宴不到亥时不会结束。”
“啪——”这次,是把铜镜都砸了出去,借着手劲咣当一下越过门槛,在地上转了两圈,停在了细弱可怜的双膝前,那事无巨细禀告外情的丫鬟便一声不吭地埋着头,破碎的铜镜上映出一张清秀寡淡的脸。
房内静了片刻,温绾绾敛了火气,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跟前,眯起美目打量这个家养的丫鬟。
温绾绾记得,在嫁来滇南之前,这丫头落了水,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病愈后性情仿佛也变了不少,像今夜这样明知她最不爱听什么,却又偏偏只管往她伤处说的行径,放在从前,怕是九条命都不够她杀的。
可她转念猜测,这也许是父亲的授意。
父亲本不赞同这场婚事,是她执意要嫁给木锦程,为此还险些赌上镖局的名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远嫁滇南。
如今生米熟饭,箭在弦上,父亲为保全她的清誉,只得匆促打点,亲力亲为,总算让她风风光光地嫁来木府,但毕竟只有她这么个女儿,又向来疼她入骨,怕她日后为今天的任性悔之不及,便有心再行阻挠。
父亲人没来,但派了不少镖局里的心腹随行左右,又让这丫头充当说客,实则是想让她一怒之下毁了这桩婚事,好顺理成章地将她接回镖局吧。
温绾绾吐出一口郁气,心下陡然轻松了几分,看来这低眉顺眼的丫头,根本就是在夸大其词,刻意挑拨离间,木锦程再是不爱她,也是顾全大局的人,不至于这时候给她难堪。
想通了前后,温绾绾漠然盯着乖巧跪伏在地的红衣丫鬟,半晌,不冷不热地哼了句:“红儿,你去把二少爷给我带回来,如果带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是,小姐。”名叫红儿的丫鬟低头应下,微微弓着身子,很快退了出去。
刚行过廊下,一道黑影从檐上倒挂下来,双腿勾着檐角,花白胡须在夜风里胡乱翻飞,听得脚步声近,老眼眯成细细的两道,冲着经过跟前,若有所思的红衣丫鬟笑眯眯地招呼:“阿虞,这儿!”
“师父。”
红衣丫鬟抬起头来,施了易容的小脸并没有惊艳姿色,只一双眼瞳乌亮水润,圆溜莹亮。她的长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髻,额前落了齐齐的刘海,整个人便多了些许少见的俏皮。身量虽高瘦而单薄,却也玲珑有致,尤其是那束着黑色带子的细软腰肢,纤纤柔柔不盈一握,俏生生立在丛开的花团前,人比花还娇上三分。
周子留感慨,这孩子,如今俨然是一副长开了的模样,和屋里那位跋扈任性的比,她身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肃静老沉。
挂在檐下的这人正是周子留,而易容乔装成红儿的丫鬟便是他最得意的小徒弟——阿虞。
此间是坤祈八年,距离阿虞加入乾坤盟已过去近五年,而距离她有资格登凤音山接管天风堂,还足足差了三枚解佩令。
五年的时间,江湖大小门派争斗相夺,领地与势力相继换洗了一波又一波,唯有乾坤盟接令行令,独具一格,如今除了解佩令与天风堂稍显没落,其余二令三堂都赫赫威名不可小觑。
这五年里,阿虞跟着周子留南奔北走,风餐露宿,经手的解佩令数量不少,可无非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委托,堂会点算每月接令情况时,阿虞的名头总是被叫上许多次,只是牵涉其中的都是无名小卒,比不得其余堂会来得威风,多少叫人泄气。
若不是看在雇主给的雇金还算可观,周子留是想也不想答应的,倒是阿虞来者不拒,逢令便接,像是赶着时间,拼着性命也要在乾坤盟里挣条出路。
也亏得是阿虞,若是换了旁的人,怕是早熬不住了。这一行本就是无趣的,江湖喋血,要能痛快杀几个人还算肆意,可要一直东躲西藏,行的又是大家眼中偷鸡摸狗的活儿,怎么也谈不上好听。
周子留当年是存了心思想让阿虞接掌衣钵,五年下来,反而把阿虞当亲孙女疼爱,想到这孩子再过半年就要十七了,还一颗心全都落在赚钱上,急得他头发又掉了一大把。
阿虞不是武学奇才,日日夜夜再勤加苦练,武功也只平平自保,不过她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又擅长布阵困敌,因他从碧渊殿偷取来的那份心法,如今轻功也早在他之上。
这样的姑娘家,独自闯**江湖已不成问题,他现下总还时不时跟着,其实就是想替她物色几个能入眼的儿郎。
阿虞对周子留的到来见怪不怪,左右看了看,细眉轻轻拧着:“木府有不少一等护卫,师父您自己小心些。”
“都跑前院护着木锦程了,这后头清净得很。”周子留腾地一下飞落下来,在栏杆上坐着,他的后边就是一潭深幽的池水,上面浮着几片还未生出新绿的芙蕖。
“那就好。”阿虞轻轻哦了声,想的还是解佩令的事。
时隔五年,她又一次接到了一枚特殊的解佩令,这次要偷的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
不偏不倚,正是今晚的新郎官,木锦程。
周子留打量阿虞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木锦程长得是人模狗样,但人家心上有人,屋里还有人,阿虞啊,你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他悄悄盘算着,阿虞要真看上了木锦程,那他这个当长辈的也不能棒打鸳鸯,就是得罪了整个木府和滇南,也要帮她把人偷回来。
也不怪周子留想歪,半月前,他本是旧疾复发在凤音山养着,就听玄启堂的抱怨前月买了乾坤令的雇主临时变卦,这月改买了解佩令,也不等玄启堂接令的人回话,天风堂的人就把解佩令接走了,玄启堂平白损失了生意,换成谁都心中有气。
“小姑娘想赚钱,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乾坤令在前,解佩令在后,是真不怕我们玄启堂一了百了把碍事的都给杀了?”
邱小风脸色难看地过来替手下讨说法,这话故意在周子留面前说得大声又响亮,本指望着他这个师父能管教管教不懂事的徒弟,谁知周子留隔天就快马加鞭赶来助阿虞一臂之力。
阿虞这几年闷头做事,急于长大,盟里少不得有眼红的,可毋庸置疑,阿虞做事接令没有半点能被指摘的,大家凭本事说话,也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过着。更何况阿虞从未上过凤音山,堂主们没几个人见过阿虞的模样,只当这老道士不正经,收的徒弟也不知天高地厚。
周子留可没空搭理这些,他念着阿虞好些年没“偷”人了,上一个还是从海寇窝里偷了许幽梦,这次居然公然要偷个男人,他便有心想一探究竟。
阿虞闻言一愣:“师父,您想多了。”
周子留摇摇头:“是你胆子太大了,整个凤音山都知道你抢了人家的生意,还是抢了个男人,连公子都在堂会上过问了。”
“公子?”阿虞的脸藏在平淡无奇的面皮下,又是夜色渐深,周子留看不到她极细微的诧然神色。
那道青衫磊落的修长身影,她像是早已忘记,又好似时常能忆起。
阿虞不禁想着,他还好吗?身体是不是好些了?这些年她陆续将得来的珍贵药材送往凤音山,他有用上吗?
“也没什么,公子只是随口一问,兴许是怕玄启堂对我们天风堂生了嫌隙,顺势缓解了几句,”周子留越说越笑开了花,抬手点了一下阿虞的额头,“你呀你,偷男人都偷得这么大张旗鼓,嘿嘿,真不愧是我周子留的徒弟!”
阿虞按着额头闷声道:“师父,我是替木锦程的心上人来偷他的。”
“心上人?”周子留仔细回忆了一下,恍然,“那个张牙舞爪的洛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