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渐长,浪花声扑打着船底,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次第点燃的火把宛若一条游龙,头尾摇摆,四处蹿动,映衬着每一双杀红的眼睛,将船上厮杀一并倒映在涌动的海水中,黎明将晓的茫茫大海上,骤然掀起一片激战!
暗器如雨,刀剑如风,在八溟身周盘绕不去,他咬着牙边打边退,左挡右挡,早已有捉襟见肘。吃力之际,旁侧有人袭来,他脚尖触底就势折身,堪堪避开重击,不防迎面就是一剑刺来,亏得他迅速偏头,剑锋只挑破了他的衣袖,露出一截白色里衣!
对方趁他趔趄倒退,攻势更猛了,八溟苦苦强撑,频频望向海面,心下暗骂:六爻那傻大个怎么还没把陈子雄引来?!
“嘶——”倒抽一口凉气,后心被刺中,这次入了肉,见了血,也彻底把八溟惹怒了!手背青筋暴起,双手使劲抓起一人的领口,将人高高提起往外一丢,对方重重砸在阿虞脚边,痛得整张脸都变得狰狞。
“啊!”阿虞适时发出一声害怕的轻呼,给洛明珠使了个眼色。
“救命——杀人啦!救命啊!他们杀人啦!”接收到阿虞的暗示,洛明珠早有准备,故意带着女人们高声尖叫,东跑西窜,还故意往护卫身上撞,撞得他们阵型大乱!也让八溟有了短暂喘息的机会。
“不好,她们要逃!快抓住她们!一个都不许跑!”
四处乱跑的女人让北宫堡的人慌了手脚,一面要去抓八溟,一面又要时刻注意不让这些女人逃走,因为她们的血弥足珍贵,便只能放轻动作,可这些饿了好些天的女人,这时候竟一个比一个灵活,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另一个又给跑了!
“咚——”船身剧烈一晃,所有人都开始东倒西歪站不住脚。
八溟趁势往下看去,崩了许久的脸色一松,喜笑颜开,三两下整理好自己的妆容,朝着一道阔步走来的高大身影嘤嘤扑去:“师兄!”
这声夹着哭腔的呼唤,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连时常跟着北宫湘的护卫们也突然分不清是真是假——这也演得太像了吧?!
陈子雄搂着“北宫湘”的腰,看她瑟瑟发抖,钗环凌乱,长发披下来,衣裳甚至还有几处破碎,浓眉狠狠皱紧,拥着她心疼不已:“湘儿受苦,是我来迟了……”
陈子雄本就是特意赶来救北宫湘的,殊不知此北宫湘非彼北宫湘。
早在三个时辰前,他就收到白家商船发来的求助传书,信上说白家发现奸细,引贼入室,她已经身陷囹圄,望他速速前来搭救!
言辞切切,看得陈子雄眼皮直跳,当下就放弃攻打容尘的船只,调头往这边赶来,虽下属一再劝说要慎重三思,他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谁知,船行出一程,就听见哀哀的呼救声,正是六爻和七羽挟持了白巧柔。
他认得白巧柔,她是北宫湘所出,不仅容貌,连眼神举止都像极了他的湘儿,爱屋及乌,陈子雄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便又颇费了些功夫,才从那两个身手了得的贼人手中救下了白巧柔,可惜一时疏忽,叫那两个贼人给溜走了。
白巧柔自是不知道海寇头子和自己娘亲的龌龊事,一心想着替容尘做事,想在容尘心中有一席之地,按着容尘先前的吩咐,没头没尾地哭诉了一番,陈子雄听得头大,只得将她安置在船上,吩咐人好生照料着,不由更加牵挂北宫湘这边的安危,紧赶慢赶总算赶过来了,现在见他心爱的湘儿受了这等苦楚,哪里还能给人解释的机会,一声令下,海寇们齐齐上阵,与有口难言的北宫堡众人杀成了一片!
“嘭——”
“哐啷——”
兵器交接,暗器迸发,谁也没有听见这艘船下同样也有刀斧敲击的声音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护卫们哪里见过海寇们这么不要命的打法,刀刀都是朝着门面来的,就算有心说话辩解,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只能接着挡着,被迫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阿虞趁乱躲在一旁,向洛明珠点点头,后者将散落四处的女人们清点了一遍,确定数量不差,阿虞便指了指下船的出路,洛明珠郑重地朝她鞠了个躬。
阿虞又比了个手势,此时的女人们都纷纷镇定下来,照着记下的位置相继藏匿好身形,等着按顺序被带下船离开这里。
洛明珠先行拉着许幽梦下了甲板。
船上人员众多,又是乱斗乱战,少了她们两个,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两人下了船来,果然如阿虞所说的那样,已经有一艘藏得隐蔽的小船正靠在两艘大船之间的缝隙里,听到动静,里头伸出一只手,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是约定好的暗号。
“许幽梦。”洛明珠报了名字,那手再次凌空圈画。
暗号都对上了,洛明珠不敢耽搁,连忙把毫不知情的许幽梦塞了过去,又听得一声细细的口哨,却是一头巨大的海龙从海水里冒出尖尖的背脊来!
“啊。”洛明珠急忙捂住嘴,吞下短促的惊惧恐慌,这庞然大物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小船像一片浮叶轻轻地从缝隙里飘出,刚在她面前停下,哨声接连响了两声,海水翻滚成浪,只觉得面上一阵风过,海龙载着小船乍然驶出了好远!
洛明珠茫然地眨了眨眼,一切都快得有些不真实了,一直到她也被阿虞送上逃生的小船,在那庞然海龙的拉驰之下,海风刮过面容,那疼痛又是如此真切。
洛明珠忍不住回头看去,透过逐渐稀薄的雾气看去,白家那噩梦一般的船帆,犹如一场滔天梦魇,而她终究是脱离出来了。
趁着陈子雄的人占据了白家商船,北宫堡的人也还未发觉,阿虞已经顺利送走了七八个人。虽然中途出了岔子,但现在都回到了既定的计划中来,陈子雄被“北宫湘”灌了迷魂汤,只当那些全心护主的北宫堡护卫是奸细叛徒,加上亲眼所见“北宫湘”被围攻,如今船上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阿虞搓了搓冻僵的手臂,微微仰着头,薄薄的白雾,像南屏窄巷里那片飘曳自在的纱帐。天快亮了,北宫湘快醒了,到时候,就是撒下的网一个一个往回收的时候了。
……
北宫湘是被侍女叫醒的,前夜里被陈子雄折腾得厉害了,她回来就睡了一整天,用过晚膳后就早早就寝,如今还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一睁眼就对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夫人,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北宫湘揉着发酸的后腰,撑着床板坐直。
“海、海寇杀上来了!”
“不可能!”北宫湘下意识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师兄他才不会……”
她话声顿住,正要亲自出去看看,却见侍女脸上的慌乱慢慢褪去,露出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恨意:“果然是你,北宫湘,果然是你!”
不好!北宫湘神识一凛,刚要往后退,一把锃亮的匕首已经猝不及防地插进她的心窝!
“唔——”北宫湘吐出一口鲜血,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你为什么……”
那侍女拔出匕首,又想往她身上扎去,北宫湘抬腿用力将侍女踹开,踉跄着从**滚了下来,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匍匐在地往前爬。
她必须要爬出去,只要爬出去就可以掰回局势!毕竟外面都是她的亲信!
可刚爬到门前,就被人从后面拽着头发拉了回去,一抬头,侍女的脸上早就没了从前的唯诺,有的只有满满的狠戾,她一字一句地控诉道:
“为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府里的丫鬟总是不明所以地减少,我只当她们做事不麻利被你赶走了,秋雅性子顽皮,我好些天不见到她也没当回事,若不是有人提醒,我都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将秋雅送给了海寇!以前那些消失的丫鬟们原来也都死在了海寇的手里!”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这次要不是我特意跟来,我还不知道你居然和海寇有染!夫人,枉我那么敬重你,爱戴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秋雅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啊!”
秋雅?北宫湘试图回想起这个名字,可她经手过的姑娘太多了,竟忽然想不起秋雅是谁了,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她都要活着出去!
堂堂北宫堡大小姐,怎么能死得这么窝囊?!她还没有斗赢那个鸠占鹊巢的贱女人,还没有为她无辜枉死的母亲正名,她还没有做出一番事业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她如何能死在这个贱婢手里?!
北宫湘强撑着意识,袖口一挥,一枚七星镖刺入侍女的眉心,一滴血也不曾流出,就叫侍女大睁着眼睛,不甘地倒地死去。
北宫湘冷笑看了她一眼,手掌伸缩了几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门吱呀打开,竟又有人进来了。
她抬起头望去,屋里烛火明亮,外间只有隐约的一丝天光,来人身形瘦小,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北宫湘当她是个下人,吐出一口血沫子:“去,把李畅给我叫来。”
李畅正是北宫堡护卫长。
“是你派人伤了我师父。”小姑娘声线是细软的,还有些幼嫩。
北宫湘见她蹲了下来,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还有几分熟悉。
“你师父……是谁?”伤处血液的流失让北宫湘眼神逐渐涣散,手指却在不易察觉地用力。
突然,她刚蓄起力量的手被轻轻压住了,滑至掌心的一枚弯月镰也被人抽了出来,“叮——”地一下,漫不经心地丢到桌底。
“你——”北宫湘豁然咬牙,死死盯着这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你想做什么?!”
阿虞看着她,静静地说:“替我师父挽回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