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枯黄的枝桠被月色照得光秃秃的,邱小风飞掠的身形一顿,落在一块高耸的石头上,竖起手掌,身后的人立即训练有素地停下。
落霞村与水光村相邻,中间隔着这片小树林,树木长得不高,但分布得十分密集,即使是入了秋,叶片掉落一地,也还能在夜里藏人。
邱小风神色紧了紧,又接连比了几个手势,队伍原地散开,两个身手矫捷的先行探路,另留了四人严防四周,伺机勘察,剩余的人则抱着剑或站或靠地隐蔽在树后,阖眼假寐,稍作休整。
更深露重,只听得夜风拍打着树顶,发出凄厉的呼啸。
昨日在水光村忙完一场,因时辰赶,也来不及喘气,叫沈弄与黄栖堂的人返回依云镇后,邱小风和陆娇娇便连夜启程来了落霞村,途中也不曾歇脚,跟来的一群擅泅者早就叫苦连天,这会儿更是哀哀地低叫。
都是些不会武功的,按理说不该带着拖累脚程,却在临行前被阿虞强行塞来。
邱小风有段时间没见过阿虞了,那日婚礼上,也只远远看过一眼。再见面,她似乎消瘦了些,唯有那双眼儿仍然亮湛黑圆,长睫轻抬带起眸中静谧,这般与你说着话,让人平白想相信她。
彼时,阿虞再三叮嘱,要护着这些擅长泅水的人,这是她从通州主城特意挑选出来的一批,能在水下憋气将近一盏茶的功夫,等进了落霞村自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陆娇娇烦不胜烦,本也不想带,邱小风却对阿虞有一种莫名的笃信,这才在陆娇娇哼哼唧唧的时候应了下来。
阿虞似乎也看得出来陆娇娇对自己的不满,并不在意,冲二人笑笑:“事成之后,有重谢。”
邱小风当时本想说,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听从命令本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可谢的,转念一琢磨,忽然觉得心中阵阵回暖。
阿虞并没有将他们当下属,而是真正将他们看做了相帮的朋友。
哪怕她已经嫁给了公子,是乾坤盟谁也不能看轻的女主子。
“唉,说是要捞什么大珍珠,珍珠没见到,脚都跑要断了……”
“就是,你看那小丫头出手是挺大方的,可到底是个小姑娘,怎么瞧都觉得不大可信。”
抱怨声没完没了,邱小风在月下擦拭着长剑,锐利的眼刀扫过,那些人一哆嗦,吓得没敢吱声。
“真是虚张声势,几颗破珠子而已,还能可怕到哪里去?凭我们几个不够,怎么还得带着这群吵吵嚷嚷的软脚虾?”陆娇娇到处巡视一圈,咕哝着走了过来。
陆娇娇接令时擅使媚杀,她本身也确实长得美艳妩媚,但在自己人面前可没多少女儿家的矜持,说着话,大刺刺地叉开腿坐在石头上,以手作扇朝着汗津津的脸扇风。
邱小风看得嘴角一抽,轻咳着伸出剑鞘将她裙摆收好,一面同她解释道:“养珠人只要手握一颗混沌珠,我们就难以靠近,更别提将他们活捉。水光村那群还只是一些学得皮毛的,所以我们能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趁机抓获,及时送去依云镇供公子行事。”
“不过,如果只是这等小事,公子根本没必要让我们来做。”
陆娇娇扇风的动作停下:“你是指落霞村……”
“嗖!”
邱小风突然把剑插入地面,剑气卷起湿泥,陆娇娇皱着眉向后躲去,就见他将剑下的一条被拦腰刺中的小蛇拔出,往身旁一丢,砸在枯叶上,发出不甚明显的闷响,说话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比起水光村,落霞村里的才是真正的养珠高手。混沌珠是个邪门的东西,沾了肌肤就会钻进身体,除非开膛破肚将其挖出,否则会在你体内吸血啖肉,直至混沌珠成。”
眼神穿过黑夜,见村中点着灯火,腥咸的海风从西面吹来,陆娇娇眯起美目,重重哼了哼:“以人养珠,滥杀无辜,老娘今晚就要把他们通通按水里去!”
邱小风看她斗志昂扬的样子,脸色却更加严肃:“你不用跟我们进去,就留在村外接应。”
“放什么狗屁?!老娘累了这么几天是在外头吃白食的吗?这趟公子可说了,做得好就给咱们按一级令入册。我地和堂与你玄启堂接的都是乾坤令,杀了这么多年的人,也还没杀到什么皇亲国戚,大家都是二三级的令接得多,这一级令谁也还没拿过。四大堂会年关都要根据行令册上的计分分派奖赏……邱小风,你是不是想和老娘抢功劳?”
女人要是不讲理,就会如现在这样喋喋不休还瞪眼耍泼,邱小风心想陆娇娇一天到晚只惦记着钱,哪有什么柔情似水的时候,冷酷的脸一下子更难看了,站起来就要往村里走。
陆娇娇暗笑,脚尖一勾拦住他:“装什么装,心疼我就大胆说呗,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吗?但凡你说一句软话,我也不和你犟……咦,你脸红什么?”
闹归闹,陆娇娇最后还是留在了村外,邱小风则继续带队出了林子,朝着那被海风吹腥臭了的地方行进。
村中倒是寂静得很,那点着的灯火是海面上的船只,西海常年风浪大,少有人家住在沿岸,整个通州只有这么一个落霞村紧挨着西海,显得遗世独立。
夜半少有人迹,田埂上除了破落多年的水车和犁车,连只贪食的猫狗都没有,几间惨败的屋子突兀地立在田边,蛛丝爬过房梁,俨然是久未人居的地方。
邱小风眼神一变,突然敏锐地察觉周遭风向有所变动。
“退后!”
手下们反应也不慢,脚尖堪堪点地就再次腾飞而起,刚退出一段距离,前方陡然有大片羽箭射出,紧接着泥土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嘭地一下将暗夜点亮!
地面上的羽箭围出一个圆圈,一排红衣似血的蒙面杀手如鬼如魅地出现。
“堂主!”
众人躲得及时,与邱小风隔着一片干涸的稻田,那些杀手像早盯准了目标,只围住邱小风一人。
“带上人,撤!”
“……是!”众人心知邱小风的能耐,一咬牙,将那群吓蒙了的泅者往腋下一夹,朝着西海边奔去。
待得田间再次恢复安静,邱小风抄手冷笑:“能忍到这时候才出现,不愧是血衣族的精锐。”
“既然知道这是我族圣地,诸位又为何不请自来?”说话的人声音雌雄莫辩,手中把玩着一颗莹白圆润的珠子。
邱小风认出这是混沌珠中的沌珠,不禁诧异于阿虞的未卜先知。
“本来今夜就要收手,看来是又多了几个送死的?”雌雄莫辩的声音里满是嘲弄,西海上的船只似乎又点亮了几盏灯火,像是在为远航做准备。
收手?
捕捉到对方话中的讯息,邱小风陡然忆起出发前,阿虞私下与他说的话来——
“混沌珠除了大小成色有别之外,养至顶峰会分出混珠和沌珠,混珠含于口中能分水而行,沌珠则可以化去武功内力,让好生生的人沦为废物,等沌珠变得莹白无暇,那便是吸食够了。”
“吸食够了会如何?”
“吸食够了,他们就会收手了。”
“收手?不再以人养珠了?”
“嗯。”
“你们血衣族到底想做什么?”邱小风总觉得另有阴谋在落霞村等着他,可如今大雾弥漫,怎么也寻不到出路,不觉将说话的声量拔高了些,目光透着森森寒气。
阿虞却静默了。
就在邱小风以为她有心护着母族而故意避而不答的时候,阿虞忽然扬眸看了过来。
眼是黑亮的眼,脸是素白的脸,仿佛她心中划定的黑与白,就是如此泾渭分明,连同说出的话都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只有同时拥有混珠与沌珠者,才是血衣族真正的祭司。”
“邱堂主,希望你能为我夺回沌珠。”
邱小风是遵着容尘的指示来的落霞村,他记得公子的交代:屠村,收珠。
现在无非是在屠村之前,为阿虞要回这颗沌珠罢了。
他比剑当前,杀意凌然出鞘,却在剑刺出的一刹,神思骤然混沌不清。
顷刻间,眼前红影晃动,一道白光从左向右飞了一个大圈之后,除了那个握着沌珠的人之外,所有红衣杀手都倒地死去,邱小风甚至来不及反应,心头咯噔一下,身法受制,竟再也出不去了。
“你唯一需要小心的,是血衣族的困龙阵。”阿虞细软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可有破解之法?”
小姑娘弯眼笑了:“自然是有的。”
……
柳州地动山摇,大地四分五裂,城中百姓慌不择路地拥挤在城门口,仿佛随时都要被吞噬到地底下去!
周子留等人驾车出行,比这些人都要快上一步,却也因此进入了困龙阵的腹地,寸步难行!
说是地动,但除了最初最厉害的那一震之外,出了外城就比里城要稍平静一些,若不是眼前这个困龙阵,他们如今已是在回徽州的路上!
人算不如天算,怎么瞧着像是老天爷也在帮着他们的对家?!
七羽和十里自行试探了一会儿,还是无功而返,破阵需要找出生门,避开死门,如若不能在下一次地动之前离开,余震极有可能蔓延至外城,而他们如今找不到出路,便只有被砸死压死亦或是掉入地陷鸿沟中摔死的份!
十里被激出了脾气,索性将马车驾得飞快,可马儿只能原地打转,把车上昏睡的人给闹醒了。
周子留耳尖地听到车中传来女人嘶哑的声音,细听了会儿,辨出话来:
“别乱闯,咳咳,困龙阵……我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