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背对着容尘和阿虞,高壮的身体像一堵坚固的石墙,尽心尽责地辟出一块安全之地,不让任何人靠近。要是有不慎砸来的桌椅,他就眼也不眨地一拳击飞,黑脸黑面,一身骇人的气势。

林烟岚被林圣庭和廖非凡拉到最角落里站着,美目转啊转,最后还是不自觉地把视线落在六爻身上。

唔,傻归傻,这大黑驴今日怎么瞧着如此顺眼?

廖非凡取笑她:“看上人家了?我说呢,你不在家里当大小姐,又瞎跑出来做什么,原来是追男人来了。”

林烟岚脸上一热,下意识反唇相讥:“才不是呢,我就是来看热闹的,非凡哥哥不也一样?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家,又不娶妻生子,廖伯伯想寻你都寻不到,险些怪我哥哥把你带坏了。”

林圣庭听得眉间蹙紧,这个妹妹打小就不安分,但一向行事坦**,从不会欲盖弥彰,这话乍一听是在和非凡斗嘴,其实是为那点女儿心思辩解。

林圣庭看向六爻,一介奴仆,还非中原人士,身份自是卑贱的,他于婚姻一事上虽无门第苛求,可烟岚好歹是林家娇宠着的小姐,哪怕嫁不成容尘,也多的是青年才俊高聘求娶,实不该委身一个昆仑奴。

他不悦呵责:“烟岚,不许任性。”

林烟岚一听,脾气拗起来了:“我喜欢跟着谁就跟着谁,不用你们管!”

“你——”

“咳咳,圣庭啊,男婚女嫁是早晚的事儿,只要烟岚喜欢,就算是个昆仑奴,也不是不行嘛。”廖非凡摸摸鼻子,试图打圆场。

兄妹俩同时瞪着他:“你闭嘴!”

廖非凡:“……”

六爻可不知道林烟岚为了自己还与兄长顶嘴,一面挡着桌子,一面习惯性地竖起耳朵听后头传来的交谈。

他是暗奴,比之隐卫,六爻更能随时跟在容尘身旁,也就做惯了偷听这种事。

只是从前他偷听的时候,总能听到他家公子没脸没皮地同阿虞说些羞人的荤话,他顾忌公子人前的温雅风范,还要撑着不被灌醉,免得被套了话去,可总归知道,公子和阿虞是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现在听着二人平静的对谈,字里行间却像是在话别。

六爻很苦恼,这可如何是好,老太爷还等着抱曾孙呢。

屋内战局愈演愈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商客们不知哪儿来的猛劲,竟硬生生在刀光剑影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几扇门窗被打开,外间寒凉的冷风灌了起来,他们顾不上披上外衣,举着长凳当武器,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奔了出去!

“给我追!”

胡晚春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气急败坏地大喝,手下们也十分汗颜,血衣族最擅长时作战,可这些商客们居然比他们还能折腾,东奔西走,乱跑乱撞,把他们给累得够呛!

胡晚春经此一役,鬓发散乱,刚要出门,突然转身盯着屋中仅存的安然无恙的一桌,咬着牙又返了回来:“二位,戏看得够久了吧?”

她就该猜到,这些商客们是被蓄意挑唆,起头的几个甚至很是面生,说不定就是早早安插进去故意把事态闹僵的。

不然筹备许久的竞价会也不至于会以如此惨淡的结局收场,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仇人之女,另一个不曾见过,但样貌清俊,气韵沉定,也必然是个人物。

胡晚春也不急着追钱了,冷笑着质问:“你们断我财路,坏我好事,对你们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胡老板,”阿虞细细软软地开口,“你今日所行之事,是为曜国出力,曜国掳你为俘,你却为敌卖命,这于你而言,又有何好处?”

“怎么?想当说客?这是要让我与你们一样,给大豫做牛做马?”胡晚春一掀黑袍,在对面完好的椅子上坐下,六爻立即戒备地盯紧她。

阿虞看着她蓝湛湛的眼:“你不会给任何人做牛做马,你是想同所有人玉石俱焚。”

胡晚春面色一僵。

是。

这丫头说得没错。

胡晚春不慕财也不恋权,她只有恨,这恨就像热火上熬煮的一碗汤,咕噜冒泡,日益浓烈,让她满心满眼地想着,有生之年势必要亲手摧毁所有伤害过她和阿弟的人。

这数年来,她委曲求全地在曜国挣出一席之地,又在接到大豫皇后的密信后,冒险顶替血衣族的祭司之名,潜入大豫,将血衣族残存的人丁辛苦训成强兵,明面上是给曜国敛财做事,但只要时机成熟,她早晚会化作一头恶狼,将曜国也一并拉入地狱。

她反正已是行尸走肉,不必再妄想着爬出深渊。

“呵,我命贱,比不上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小姐顺遂无忧,我也没天大的本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要是以为搅乱了竞价会,就有资格逼我与你们联手,也未免太天真了。曜国是我仇敌,你血衣族与我也是不共戴天!”

胡晚春不甘示弱地回视阿虞,却不知为何,在这双黑亮的眼睛里,她只看到了透澈和怜悯,反衬得她张牙舞爪的嘴脸更显丑陋。

“你是他的姐姐,我不会伤你,但他要是知道你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快活的。”

二十来岁的年纪,如若没有经历颠沛,现在应该也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她的弟弟又是那样一个健谈友善的人,或许会和林圣庭一样,不爱家中生意,偏爱江湖逍遥,那时候,阿虞如果还在接令行令,可能会有缘和他相识,纵使做不成知己好友,也至少不会是现在这种隔着性命的仇怨。

“你胡说!我的阿弟很懂事,他要是知道,他要是知道……”胡晚春想口吻强硬些,可眼中却总有泪要落下。

其实,她从前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这孩子当年也才五六岁,杀人的是她的阿娘,怎么算都不该把账算到这孩子的头上。

但胡晚春就是恨!

恨命运为何要如此对待她和阿弟,为何要如此折磨她!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难道愿意变成这样?

她的故国亡了,亲人没了,连这副身子也脏污透了。

她除了依托着仇恨存活,还能如何?!

“少君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苦,九泉之下必然不会安心。”外头打斗未停,九苏扶着一人,步履缓缓地走来。

胡晚春抬眼看去,只见那人穿着打眼的鲜绿色衣裳,苍白的脸上挂着几分熟悉的笑,目光灼灼赤诚,走得近来,对着自己单膝行礼:“敕达有罪,让小姐受苦了。”

“你、你是——”胡晚春犹遭雷击,张皇失措地站起身,衣袍带起椅脚,椅脚碰上桌角,桌上还有茶盏点心,被外力一撞,哗啦啦都掀翻在地。

六爻眼疾手快地踢开桌子,容尘则顺势起身把阿虞揽在怀中。

阿虞靠在容尘身上,低叹:“但愿这事能止于此。”

容尘轻抚她的头发:“怀柔若不成,再强扣便是。”

“公子让他们动手了?”阿虞往门外看去,果然,乾坤盟的人已经来了,血衣族的人方才在屋里斗过一场,一出门毫不设防地又迎来一群高手,现在几乎是被围着打。

看来,胡晚春不降也得降了。

“你是敕达将军?!你、你没死?”胡晚春还处于震惊之中,她千思万想,也从来不曾想过,眼前这个人,居然还活着?

他……他居然还活着!

八溟仰起头,一字一句说道:“小姐,敕达在大豫这些年,从未忘记灭国之痛,故国虽然不在,但敕达还在,您也还在,流散天涯的蕲州百姓也都还在。少君死于非命,但曜国才是亡我蕲州的刽子手,公子已经允我恢复自由,待大豫率兵踏平曜国,敕达愿与小姐一起,重建蕲州国!”

语声落下,带起眉眼间的坚定,九苏不禁心口一缩,这个人,终究还是要回去了吗?

胡晚春双眼无神地望着八溟,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与记忆中的少年将军相比,眼中更添了沧桑更变。

蕲州。

她的故国叫蕲州。

那只是一个极小的州国,国境只有通州的一半,主君之下是少君,她身为主君的长女,也只称之为小姐。州国虽小,但不争不抢,自得其乐,曜国甚至只需呼出一口气,就能吹得他们东倒西歪。

重建故国,她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光凭她一人,能将仇人血刃已是勉强,更别提重建故国了。

可这人出现了,那一年,在烽火狼烟里,以一当十带着她和阿弟从战场逃出的人,如此认真地告诉她,要带着她一起重建故国。

胡晚春猛地别过脸,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藏在黑袍下的双手用力相握,指甲嵌入肌肤,细密的疼痛令她迷茫多年的心骤然清醒了。

家仇国恨,她身为蕲州如今唯一的主子,是时候振作了。

“公子。”

门外又有人走进,是一个长相有些秀净的男人,但手里握着刀,刀上还滴着血,胡晚春往他身后看去,与他一道的还有十数个人,是埋伏于门外的高手。

从竞价会开始到潦草收场,也才半个时辰,当血衣族人和一群鼻青脸肿的养珠人,被抓进屋中时,胡晚春才陡然明白,今日不管她是答应合作,还是强撑到底,结果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