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睿王府里照旧早早熄了灯。

但第一拨来袭的人却有些草率,马脚留得处处都是,不等方寿成出手,院门都还未进得,一道破风之声,斜地里弹出几条锁链,将几人的手脚捆住,往地上一摔,个个哀声大叫,侍卫们举着火把涌出,很快将人团团围住。

“虾兵蟹将。”邱小风坐在檐上,透过窗子看了一眼,枕着手臂仰躺着闭目养神。

“兴许是抛砖引玉呢。”

阿虞也还没休息,铺开舆图静看着上面的标记,指尖停在突鲁族世代生存的草原上,眼底蓦然软了下来。

他从陆路走,经商道赶路,应当快要抵达突鲁边境了,西突鲁与大豫交好,东突鲁又有阿曼努迦坐镇,他自当会妥善利用。

只是不知道六爻那马车驾得这么快,他受不受得住?听说草原天气多变,他身体刚好,会不会无法适应?

邱小风被她自言自语的样子逗笑了,没好气地翻了个身:“男人哪有你想得这么脆弱,少操这份心了。”

“你不懂。”阿虞扁扁嘴,又懒得和他较真,她喜欢的人在外头奔波,她不止操心还挂心呢。

耳听得外头吵嚷渐消,似是已经将那些觊觎美人香的宵小全部拿下,府中灯火再次熄灭,可不到一炷香,又有第二拨人入侵,这次显然是高手了。

踏夜而来,无声落在院中,前后足有四人,正是梧苍派的四君子,这四人素来极有默契,十步留守,一人观察周遭动静,最是稳妥谨慎。

邱小风背靠着柱子坐直,与阿虞对看一眼:“拦不拦?”

阿虞拧眉辨了方向,而后摇摇头:“再等。”

邱小风不语,重又躺在檐上,只是心神仍保持警醒。

十步一人,如今已经是第三人,再行出十步,就要进入方寿成设下的崆峒阵。

这个阵法阿虞也会,最适宜用来防范入窃者,当初在去往惠州的船上,她就为容尘布下过一个。

此阵对她而言只是牛刀小试,不在话下,但这个阵法还需布阵者守在其旁不出半里地,阿虞虽有信心破解,却不得不提防方寿成随时会从背后出招。

不如,就让这四位君子前去探探底吧。

她取过架上披风裹着,往掌心吹了一口气。长夜久坐难免生出了凉意,待喝了几口热茶后,她为驱逐睡意,干脆提笔润了墨,打算给挂心的远方人写封无关风月的信。

“啊——”

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接连四声过后,便再无音讯。

阿虞笔下一顿,浓墨霎时晕开一团,她心下沉了沉,抬头望向邱小风:“如何?”

“一招毙命。”

府外高手如猛兽围伺,府内更有技高一筹的猎者布好陷阱等着。

阿虞盯着那团黑墨看了许久,终于把笔重重放下,也不写信了,从旁侧的一棵盆植上胡乱摘了一颗红色豆子塞进细长的竹筒里,抱来昏昏欲睡的信鸽绑好,丢给邱小风,自己则扯了披风往床榻走去。

邱小风顺手捞起乱窜的信鸽,从檐上跳下来,对着她带着怒气的背影挑眉:“不等了?”

“今晚不会再来人了,睡觉。”

……

夏日的草原,仿似大地之上长出的翠色眼睛,风从草上过,掀起阵阵碧浪,云层很高很薄,天与地拉开极广的距离,显得无比苍茫辽阔。

膘肥体壮的牛羊钻出头来,朝着来人发出几声叫唤,又重新埋头吃草,偶尔挥甩尾巴,扫去几只不识相的蚊蝇。

沿河岸扎下的毡包,在晨间的旭日里,像极了一颗颗硕大明亮的珍珠。

其中一个毡包外站了个体格健壮的黑奴,那天然黝黑的肤色在这片清亮的绿白之间,格外突兀惹眼,可往来的几个突鲁族人谁也没敢看不起他,经过时,还都和和气气地同他打招呼。

听说,这里头住着的是大豫来的商客,有钱得很,连安烈王见了,都要小心接待。

还听说,大豫是个顶顶富庶的地方,那里的牛羊比草原上的要肥上十倍百倍,那里的河水甘甜滋润,在阳光下还能渗出金子来。还有那里的土地,都能种出银钱,不像草原,一入了冬,就要靠着年前备下的食物度日了。

而大豫就不一样了,那里人人都能吃得上大白米饭,有肉有酒,食物丰美,到了夜里还会载歌载舞……

自从二十年前突鲁族内战分成东西两国之后,西突鲁早早倚靠着大豫自保,虽免了被吞并的隐患,可东突鲁总在为非作歹,扰得大豫对西突鲁也并不信任。

因守着草原旧约,他们必须要在五十年后才能彻底建国分邦,对外昭告,如今尚有三十年,却已有不少人熬不住了。

穷困,战争,权势割据,诸如种种,令这片草原的族民再也禁不起更多的折腾,对着外来客虽充满忌惮,却更不愿惹是生非。

“公子,我怎么看,都觉得安烈王的病有些不对劲。”毡包内,七羽将病案翻开,看了两遍又返回去再看了一遍,郑重道,“并非晚来风症,乃是中毒之兆。”

他们一行于昨日夜里抵达,刚入边镇就被人拦住,原是安烈王提早接到容尘的飞鸽传信,特派了人候在城外迎接,本以为是要安排入住,却不想一路被迎进了宫中。

说是王宫,无非是更大更结实的一个毡包,这游牧的族群,划分了地界后,也不是日日都扎根在此,会随着气候变迁,草的长势而定期迁移。安烈王所在的毡包位于最高处,接待他们的人一脸苦色,在前头带着路,时不时回头确认他们不曾离开,才松了口气继续走。

“公子,这是有病者。”七羽嗅得满室的药草味,下了定论。

没料到,这病得下不来床的,竟然是前些年还老当益壮的安烈王。

容尘正思忖着该如何叫西突鲁舍得派兵助自己一臂之力,既然人情送到了面前,他就却之不恭了。

当晚便决定暂在距离王宫不远的毡包里住下,由七羽进出王宫为安烈王治病,也留出了些许时日让他好生布局谋划。

清晨风中都透着青草香,支起的窗口外是族人忙碌的身影,容尘神色慵懒地倚在温暖的羊毛毡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翻过一页,才缓声问:“何时能解?”

七羽为难地皱眉:“尚有几味药拿不准,还得问问沈弄。”

容尘合上书,扬眸望来,微勾着唇角:“七羽。”

七羽听得头皮一麻:“是七羽才疏学浅。”

“下不为例。”容尘静然收回目光,起身向外走,十里急忙拿了披风跟上,朝七羽努努嘴,后者无奈地耸耸肩。

自打离了汝州,一向温润亲和的公子,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从前这种小事,最多一笑置之,哪里会像今天这般不依不饶的?

虽然也无一句重话,可“下不为例”四个字,足以让七羽接下来没日没夜地苦学解毒之法,免得再有一回要询问他人。

容尘拢着披风,连日奔波的苍白脸色掩在灰色的绒毛里,清雅风华之姿,与草原上打着赤膊吆喝牛羊的汉子们截然相反。

他走出毡包,立在门口,眼望之处净是绿意盎然,牛羊可爱,天朗气清,若不是这里暗流涌动,战伐避无可避,理当携阿虞一同过来玩耍几日。

“公子,汝州来信。”八溟提着一只扑腾的信鸽奔来,喘着大气,“差一点就赶不及了,那几个光屁股小孩居然架着火要把它给烤了吃,得亏我眼疾手快。”

“行了,别废话,没见公子等着看信吗。”一旁的九苏捶了他一记。

这几个愣头青没眼力价,不知道公子为何这几日脾气不好,她可清楚得很,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与心上人隔海相望,谁能有好心绪?

好不容易盼来一封汝州的来信,这个八溟还抓着不放,九苏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大脸号称自己最懂情爱之事。

八溟不明所以地挠挠头,拆下竹筒递过去。

容尘只听得一声“汝州”,那唇畔冷冽的笑容就已煦暖许多,接了竹筒细看一眼,却不曾掏出信来,眉间倏尔掠起淡淡折痕:“信呢?”

“啊?”八溟吓了一跳,赶忙摇头以示清白,“我动都没动过!”

他往后退开两步,生怕惹了不该招惹的迁怒,忽然一拍大腿:“该不会……是那几个光屁股小孩……”

完了完了,他只顾着把信鸽抢回来,也没来得及检查里头的东西是否完好,这下子真完了……

容尘眼底沉寂一片:“抓。”

“是是是!”八溟飞身就走,那速度可比遭遇九苏的飞刀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咦?”十里拿过竹筒往手里倒了一下,倒出了一颗红色小豆子,拿在指间对着阳光照了照,“这是什么?”

容尘回身看去,入眼便是一颗红艳艳的相思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他将红豆置于掌间,垂眸凝视着,长睫颤了颤,不由笑出声来。

他仿佛能想到小姑娘往竹筒里塞这颗遥寄相思的红豆时,那别别扭扭故作老沉的模样。

十里往九苏那递了个眼色,好奇死了:这怎么回事啊?公子怎么又这般高兴了?

九苏架起双臂,高深莫测地摇头:学问太多,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远处的八溟突然又急冲冲奔了回来,但并不是为了信鸽的事:“公子,东突鲁又来进犯草原边界了!”